小林千大泉
她叫大泉,是日本短期班学生。个子在班里最小,小手小脚,小鼻子小眼。钱包好像最鼓,气儿也最大。她那神情气势简直就是个目空一切的小老鼠捷吉。进出教室总是背着手,高抬腿,像个微服私访的高官。她父亲是木材富商。听说跟中国人做生意,后来出了点儿疙疙瘩瘩的什么事。大泉是学经济的,还听说这是她老爸的御旨,但我觉得她对政治也颇为关注,好像还带点儿刺儿。
1
一次在阅览室,我正为学生做个别辅导。不知哪个学生说了一句:“中国政府对我们日本历史教科书提出质疑。”我就听大泉说:“哪个国家的教科书,是那个国家自己的事。别人无权管。”
我想如果大泉的汉语再好一点儿,她会使用更厉害的词。因为说完,她便瞥了我一眼,那目光显然带火药味儿,也在试探,因为我是这个屋里唯一的中国人。
我起身走到屋前说:“历史教科书是说给子孙万代的,当然应该是真实的,应该是历史。”接着我说,我母亲告诉我,我外婆家就是在那个时期被日本侵略者烧光的。我还说了我家乡村里受难的事。
阅览室里,没有谁说话。日本学生很少当面提意见,大泉却像个律师。小姑娘起身,我觉得她好像一下高了一块儿。不用说,准踮着脚呢。小姑娘懂礼貌,不好意思问我的年龄。只是“请问”我什么时候出生的。我告诉她1943年。她长长地“哦”了一下,说:“我明白了。谢谢。”
坐下了。非常像个资深的政治家,也特别像一个大律师在做她颇有心计的陈述。表情和声音里都有潜台词。我知道那弦外之音是:“听说的,不足为证。”我心里有些难过,但我仍真诚地告诉他们,事实总比话语来得坚实。我请他们在中国大地上多走走,多看看,也多问问。
2
结业,我们走出了校门。到中国广袤的大地,读历史,看今朝,思未来。
出门,大泉好像早就忘了自己政治家的形象了,倒像只小老鼠。每到一处,她就一下钻进工艺品小卖部里。她个儿小,人家趴在柜子上看,她在人家身子底下钻来钻去。每次集合,我必须亲自提溜她出商店门。同屋敦子说,她买了一大提箱东西啦!还要买。
在西安看大雁塔。小老鼠在高耸的大雁塔前“啊啊!美妙!”了一通便钻进工艺品展卖部了。我等在外面,没等我叫学生集合,大泉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样子怪怪的:双手叉着腰,伸着脖子,向我仰着脸,不说话,光是一声一声地“啊!啊!”。我睁大眼等着她,好一会儿她才说:
“老师,为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一定有麻烦了。可我的日语不好,大泉好像一时忘记了说汉语,一边叽里呱啦说日语,一边用手在空中划个圈,然后伸开手掌像个刀,再一切。我不明白。她又用英语说:
“Cut ! Cut !(切)”
我的天!什么地方砍了一刀?我忙看,原来大泉内裤的裤带断了。难怪她一直叉着腰不动呢。我当时真是啼笑皆非。怎么回宾馆呢?心想,小日本的产品,原来也不怎么样!(我根本就没想到,我的学生连内衣都在中国买。后来知道这里东西比日本便宜多了。)我想去找条带子吧,可大泉满脸惊疑,满脸困惑,仍不肯挪步:
“为什么?我刚买它,在中国。”
她把“中国”两字说得重重的。我看到大泉圆睁的小眼睛里跳出一抹鄙视的火花,好像我就是那商人。我没吭声,没办法,谁叫我们的同胞不争气呢?
那天我们至少有三个人的鞋带都支援给了大泉的内裤,因为她穿的是短裙。我们的队伍叫人哭笑不得。一个兵不断地叉腰(提裤子),三个兵拖拉着鞋,后头还有几个不断“哧哧”拾笑的。
回到宾馆,我在精品屋给大泉买了一条内裤。不知是因为我送给她东西,还是因为那东西确实精致,大泉礼貌地向我道谢。
我问她:“你在中国哪儿买的?”
大泉回答:“在大街上。”说完大泉翻了一下眼睛,立即又说:
“您胜诉了。”
我当时只是顺口问问,没想到,大泉又想起阅览室的弦外之音,像个律师。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大泉又说:
“您胜诉了,其实不是。”
原来大泉刚才说了半句。这个小鬼头!她说:
“您真的没胜诉。大街、商店仍是中国。在日本不是精品,一定要全部销毁。”
于日本,也许我心里总有堤坝。当时我并没有理解学生的诚意。现在我修改这篇文章,想来那确实值得我的国家深思。
我想起在俄罗斯和爱沙尼亚的商店,我都看过这样的招牌:“这里没有中国货。”开始我还挺得意,以为中国货走俏。后来才知人家是表示没有假货。
还有在拉脱维亚,我爱人买了一双旅游鞋,谁知刚一个星期,后帮子就破了。我俩理直气壮地找到商店。老板一看鞋底,眉毛得意地一扬,大声地“哈”了一声:“柯塔亚!柯塔亚!(拉语:中国)”我现在还能想起我俩当时的狼狈相,真是慌不择路地跑出商店。在国外,中国商品就是中国人,就是中国。
可惜,面对大泉时我还没有这么深的体会。但我还是同意我没胜诉。那就是假冒伪劣商品。我说中国经济刚转型,以后会好的。但我强调任何国家都有社会不良现象。大泉勉强点头。
3
第二天下午了,当骄阳收起烈焰向西天退去的时候,我和我的学生又踏上驶向南京的列车。雄浑的西安古城楼镶嵌在一片玫瑰色的晚霞之中。古城的轮廓苍劲,遒健,恰似一条昂首欲飞的蛟龙。远望古城楼,我忽然心生一种莫名的激动。
我不但渴望着祖国的强大,也渴望祖国形象的完美。
到南京,我们又参观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1937年12月那惨绝人寰、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就在这里发生。三十万同胞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向世人控诉着当年日军的野蛮与残暴。那真实照片所示的日本侵略者杀人手段之残酷,使我不忍直视;那依然还在的累累尸骨,那依然历历在目的血迹,好像都层层叠压在我的胸口,使我难以喘息。三十万同胞的冤魂啊……
我真不愿把那些提着人头的刽子手和我身边的日本学生相提并论。我当时的心情真是难以名状。因为我不由得又想到我那被日本兵烧死的哥哥,烧成一片废墟的家乡故土。因为这些屠杀我父辈同胞的刽子手,他们的后代就在我的身旁,他们是我的学生,是我和我的同胞用心血培育的学生……
我疲惫地坐在大厅里的木台上。头在疼,内心和感情都在分着瓣……
大厅里参观的人一队接一队,却显得寂静、空旷。除了讲解员的声音,偶尔可以听到人们挪步擦地的声响,静得甚至可以听到人们的喘息声。平日吵吵闹闹的学生,三三两两挤靠在一起,一脸肃穆、一脸惊骇。小个子大泉躲在伙伴的身后,摽着人家的胳膊,从伙伴的肩头上看。小姑娘红扑扑的小脸变得苍白,她往日高抬的步子今天却在一步步地挪蹭。
忽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我的日本弟子们今天都讲起了蹩脚的英语。他们看展览说明的样子,也怪怪的:人站在英文说明之前,眼却不时地瞥向日文。我问学生,参观时为什么讲英语?他们不好意思地回答我:
“在那里,我们怕人知道我们是日本人。”
唉,他们毕竟还是些孩子。我告诉他们,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都不可能是完美的。而我同时又感到,任何一个人的命运乃至情感都是那么紧密地和自己的民族相连。
4
出来集合又没了大泉,还加上班长。正要问,他们回来了,看不见大泉的脸。他们各自抱着一大捧鲜花。每人拿一束,整齐地排好队。
悼念广场上烛火长明,迎面石壁上刻着“遇难者300000”的黑色大字。全班默默地把花恭恭敬敬献在了石壁前,恭恭敬敬站好,默哀,深深地鞠躬敬礼,也向我深深地鞠躬敬礼,向周围的中国人深深地鞠躬敬礼。
回宾馆上车,大泉又是怪怪的,她等着我(我总是最后一个上车)。她把她的小胳臂小腿儿伸成一个“大”字,一脚踩在轿车上,一手拉着我,对我说:
“车上是日本,老师是中国,我要做大桥。”
哈,我们这个小老鼠捷吉(她可爱时,我这样叫她)真是180度转满舵。接着她使劲跷起脚,伸着胳膊扒着我的肩头,把她凉丝丝的小脸儿贴在我的面颊上。我感到一阵热浪扑来,心里的堤坝一下冲垮了。可爱的年轻人……可爱的年轻……
那天,我是那样强烈地感到,人类的教科书第一行字就要大写上:
“良知!和平!”
5
第二天破晓,我的学生要去上海机场飞回国了。大泉来告诉我,他们班有话要跟我说。我来到宾馆门前,看到我的学生们把手中一只只小白鸽高高举起,放向天空。小白鸽不多,几只,然而,那翻飞的白鸽在青蓝的天空上,顿时写满了“和平”“友谊”。
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从哪儿买来的。我扭头找大泉,大泉把一抹调皮的微笑和许久的激动留给了我,转身跑了。
回校上课了,又一律忙,和大泉的恩恩怨怨也就没时间提了。过了许久,收到大泉的一封信。那是一封真正的道歉信。大泉为日本的教科书道歉,为南京的惨难道歉,也为她向老师发的小脾气道歉,还为她父亲买中国的红木道歉。这最后一个道歉,是我后来去云南昆明开会才明白的。红木是中国濒临绝种的珍贵树种。
大泉说:“老师,我现在学经济法律。如果我将来真能做国际经济法律律师,老师放心,无论面对哪一国,我都将站在事实一边。”
这个小老鼠捷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