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鬼子”
1
上课半个多月了,要来个插班生,而且是德国人。我禁不住地开玩笑说:“啊,来了个德国‘鬼子’。”
我的职业道德决不允许对任何学生持有偏见。可是说心里话,第一次要接触德国人,我心里总有一片不能抹去的记印。
记得小时候,我刚刚能把句子和句子连成篇,在书页中磕磕绊绊地去寻一个新的世界时,便壮着胆子走向书店了。一连好几天,我蹲坐在冰凉的洋灰地上,靠着墙根看一本书。洋灰地是冰凉的,然而书中的字字句句却在我心中燃着熊熊的火。那本书就是《卓娅和舒拉》。那高高巍立在绞刑架下的姑娘,她那清秀的面容和那一双有许多话要说的眼睛,连同她那短短的头发;还有那群龟缩在姑娘脚下的德国兵,他们手持枪刺,面目恐怖又狰狞……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又过了许久,我终于攒够了钱。《卓娅和舒拉》便是我买的第一本书,那书教给了我爱和恨。这也是我对德国人的最初印象。
2
我的插班生来上课了,当然不是头戴钢盔的德国兵。相反,那是我从不曾意想到的文弱得像一个姑娘的青年。他上课好像总是低着头,于是我经常看到的是他毛茸茸的头顶。偶尔,他也抬起头来,我便立刻看到一双碧蓝碧蓝的眼睛,极为温和。只是此刻,那里都是问号。我明白,他不能全听懂我的课。我早就忘记了我对德国人的积怨。在授课时我不断面向他,有意放慢语速,把教课重点重复给他。但我很快就知道,我的这种慈悲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每次在我对他做了特殊关照之后,他都是头也不抬的,用生硬的汉语说:“我知道的。”
那天我也知道了,我眼前的这个文弱得像姑娘的德国大男孩,原来是个针刺根根直立的刺猬。
一次课上,我忘记了因为什么扯到了希特勒,自然也便谈起由这个战争狂人挑起的那场灾难性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忘记了面前还有个德国留学生,竟和其他留学生一样,对这个杀人的魔鬼、刽子手表示了极大的愤恨。课堂上气氛非常活跃,我的德国学生也发了言。他也谈了希特勒,又讲起了德国的历史、文化、文学……最后,他竟怡然自得地背诵起了伟大的诗人、剧作家席勒《阴谋与爱情》的最后一幕。背诵之后,那一双淡蓝的眼睛里,突然跳出一闪狡黠的目光,他像是随意地问了我一句:
“老师,席勒是哪国人?”
“德国人。”
他坐下了。好哇,这个貌似温柔的小子,原来早已是浑身甲胄。我正要说点儿什么,一个美国学生路见不平了。他英汉混用地打着哈哈。他说,大日耳曼人自古就是傲慢好斗的,连他们的鸡都是这样。两只鸡决战起来,一直打到身上一根毛都不剩,最后,被挂起来送进烤炉。在烤炉里还要抡着骨头架子厮杀一阵。到烤炉里,打完了,就休战了吗?没有。一直到被端上盘子,在碟子里,还要动胳膊动腿。最后,被人们拧着脖子撕下大腿地吃下去……
德国的烤鸡被人吃下去后,如果只是同一只鸡的肉,尚且太平。倘若有两只鸡的翅膀,或者什么大腿、爪子呀,那么一定还要争斗不止。所以我那位美国学生劝大家,谁要是去德国,最好不要吃鸡,否则弄不好,就要肚子痛。
整个教室里哄堂大笑。我还想接着茬儿说说中国人对鸡肠子的说法(小肚鸡肠),可是我发现,我的这位德国学生脸变得煞白。我立即转移了话题。
3
下课,我思索良久。不能不自责,我应该说明那是历史啊!我决定去找我的学生谈心,可是他去历史博物馆了。他的德国导师来华指导他的论文。原来,他是汉堡大学东亚历史系研究生,这次来中国是专为完成他的论文的。不久那个风趣的美国学生转交给我德国学生的一篇文章《一次有趣的旅行》,全文如下:
“1984年,我跟三个好朋友一起去苏联旅行。这三个朋友是两个同学(一个男同学,一个女同学)和我的俄文老师。我们7月14日离开德国,坐了两小时的飞机就飞到了Moskau(莫斯科)。我们到了莫斯科的时候,天气很好。晴天,有太阳,有三十多度。夏天Moskau很暖。
“在Moskau我们观光了许多地方。第一天观光了克里姆林宫殿。这个地方是苏联的政府。在那儿也常常有大会,最有名是苏联共产主义政党的大会。我还看了有名的教堂,在最大的教堂有古代俄国皇帝的坟墓。夏天在Moskau有很多从西方国家和日本来的旅游者。我们四个人因为已经看了许多地方,我们不喜欢人多,所以第三天,我们坐火车去Biel。Biel是一个俄国南方的城市,差不多有20万人。
“我们晚上离开Moskau,所以我们买了卧铺票,在车上有很多老人。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节车厢里,一个年轻人也没有。夜里我们跟他们谈天,我非常高兴练习我的俄文,我的俄文老师说得更多。很快我们知道了那个原因。原来,他们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士兵。1942年到1945年他们和德国军队打仗。现在他们都来这,就是为了那个时候的纪念。我们知道他们的目的后,很不舒服,也担心我那么嘴快,想说俄语。人家并没问我时,我就告诉他们,我们是德国人。我们以为他们很不喜欢我们,因为我们是德国人,是他们原来仇人的儿子。我们想最好的方法是钻进卧铺去睡觉,可是他们对我们非常热情,给我们泡茶,叫我们吃鱼子酱。我们更吃惊啦,他们约我们一定和他们一起过那个节日。
“我们到Biel的时候,一个三天的节日非常热闹地开始了。原来,1942年到1944年很多德国士兵住在这里,1944年也是夏天,苏联军队把他们从这驱逐回国。现在我们四个德国人,四个他们仇人的儿子,在这里跟二十万俄国人一起欢庆了那个节日。这个事以后,我们高兴地在那儿玩了三个星期。8月10日我们才回国。
“现在我好好想一想,这是我最有意思的一次旅行。”
4
我读完了,现在轮到我好好想一想了。他不愧为一个研究生,汉语文章写得算基本通顺。不过我认为他的认真却不只在学业上,他无疑在继续着我们那次课上的思考。这家伙对我这当老师的,也使用启发式了。
我提笔为我的学生修改了文章,也是第一次,在外国学生的作业上,写上了自己带有情感色彩的批语:
“如果人类把用于战争、或不得已而为之的自卫战争的经费,都用于谋求人类的幸福,那世界将是一种怎样美好的情景啊!我多么渴望国家与国家之间,人与人之间都消除占有的欲望,而又全都能平等、民主、友好地相处!”
作业仍托我的美国学生转交。我的这位从来都是一脸嬉笑的美国学生,看了批语之后忽然一脸肃穆。他大睁着一双棕黄色的眼睛,站在我的讲桌旁,竟要求和我握一下手。我莫名其妙地把手伸过去,等着他说点儿什么,他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的手捏得疼得我差点儿叫出声来,然后才转身快步走出教室。我真想要回那份作业,再看看我到底写了什么。平时,我们中国教师给任何国家的外国学生的批语都是不带任何色彩的。而这一次……
我猛然感觉到,人与人之间是多么需要心灵的沟通啊,无论他属于哪一个国度。然而,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和我的德国学生见面了。他到历史系听课,我又整日在忙碌之中。直到结业式之后,我收到一个小纸包。一张小纸包着几张邮票,小纸上写着:
“何老师:
知道你一直关心我,我感动了。
我的论文题目是《德国在天津的租界》。我毕业后要做有关中德友谊的工作,为他们还债。
魏爱夏(我爱华夏——中国)”
我真够迟钝的,他上课的第一天就告诉了我他的中国名字呀!
我又看那邮票。邮票上有一张和平鸽,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毕加索在西班牙的名作。
哦,人们的爱和恨有多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