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道论

我们可以从本体论的路数与宇宙生成论的路数去理解庄子的“道”。第一,庄子的“道”是宇宙的本源,又具有超越性。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下引《庄子》只注篇名)

这表明了“道”是无作为、无形象而又真实客观的,是独立的、不依赖外物、自己为自己的根据的,是具有逻辑先在性与超越性的,是有神妙莫测的、创生出天地万物之功能与作用的本体。这个“道”不在时空之内,超越于空间,无所谓“高”与“深”,也超越于时间,无所谓“久”与“老”。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知北游》)“道”先于物并生成各物,是使万物成为各自个体的那个“物物者”,即“本根”。它不是“物”,即“非物”,即“道”。由于“道”之生物,万物得以不断生存。

这个“道”是“未始有始”和“未始有无”的: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齐物论》)

宇宙无所谓开始,亦无所谓结束,这是因为“道无终始”。

在《渔父》篇,作者借孔子之口说:“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道是万物的根本,是各物的根据。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知北游》)

明显的东西产生于幽暗的东西,有形迹的产生于无形迹的,精神来自于道,形质来自于精气,万物以不同形体相接相生。天没有道不高,地没有道不广,日月没有道不能运行,万物没有道不能繁荣昌盛,所有的东西都依于道,由道来决定。

第二,庄子的“道”具有普遍性

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天地》)

刳,音哭,去的意思。刳心即去掉自私用智之心。崖,岸也,界限之意。这里讲不自立异,物我无间,是谓宽容。整句表示道的广大包容及任其自然。包容万物,以无为的方式行事,没有偏私的君子,具有“道”的品格,庶几可以近“道”。

“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天道》)“道”大无不包,细无不入,贯穿万物,囊括天地,周遍包涵,巨细不遗,既宽博又深远。万物都具备“道”,“道”内在于一切物之中。没有道,物不成其为物。

道无所不在。道甚至存在于低下的、不洁的物品之中: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尿溺。”(《知北游》)

“道”无所不在。这里颇有点泛道论了。

第三,庄子的“道”是一个整体,其特性为“通”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齐物论》)“道”是浑成一体的,没有任何的割裂,没有封界、畛域。“道”是圆融的、包罗万有的、无所不藏的,可以谓为“天府”。同时: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齐物论》)

这是说,世间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原因、合理性与价值,每一个体的禀性与命运千差万别,但无论有什么差别,或成或毁,这边成那边毁,在道的层面上,却并无亏欠,万物都是可以相互适应、沟通并在价值上齐一的。也就是说,莛虽小而楹虽巨,厉虽丑而西施虽美,只要不人为干预,因任自然,因物付物,任万物自用,可各尽其用,各遂其性,都有意义与价值。凡事在不用中常寓有其用,所日用的即是世俗所行得通的,而世俗所通行的必是相安相得的。“道”是一个整体,通贯万物。庄子所谓“一”“通”“大通”,都是“道”。万物在“道”的层面上“返于大通”“同于大通”。

第四,庄子的“道”是“自本自根”的

除前引《大宗师》所说“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外,《知北游》亦有大段论说: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此处讲造化神妙莫测,使万物变化无穷。万物或死或生或方或圆,都不知其本根。天下万物没有不变化的。阴阳四时的运行又有其秩序。这些变化也好,变化之中的秩序也好,源于模糊的、似亡而存的“道”。“道”的妙用不见形迹,万物依赖它畜养而不自知。“道”是一切的本根。“道”不依赖于任何事物,自己成立,创生万有;天下万物依凭着“道”而得以变化发展。天地之大,秋毫之小,及其浮沉变化,都离不开“道”的作用。“道”参与天地万物的千变万化,道在其中为根本依据。可见,“道”自己是自己的原因,又是生成宇宙的原因。从万有依赖着“道”而生成变化,可知“道”是宇宙的“本根”。

第五,庄子的“道”不可感知与言说。它不仅是客观流行之体,而且是主观精神之境界,其自然无为、宽容于物的特性,也是人的最高意境。《知北游》中,作者假托泰清、无穷、无为、无始四人的对话,暗喻道体。泰清,顾名思义,尚不足以知混沌的道体。在此段对话中,无为先生只是知道“道”运行的节律。真正理解“道”无终始、不可感知、不可言说的是无穷、无始两位先生。泰清问:“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又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不可问而硬要问,叫“问穷”,穷就是空。不能回答而勉强答,叫“无内(容)”。同篇又有托名知(智)、无为谓、狂屈、黄帝四人的对话。智提问:“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意即怎样思索怎样考虑才能懂得道?怎样处事怎样实行才契合道?依循什么通过什么途径才得到道?面对如是三问,无为谓一言不发,“非不答,不知答也”。智先生一头雾水,见到狂屈,亦如是三问。狂屈说,我知道,让我告诉您。狂屈戛然而止,“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智返回帝宫,请教黄帝。黄帝回答:“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智高兴地说,我们两人懂了,他们还不懂。黄帝则说,无为谓是真懂,狂屈近似,我们俩其实没有沾边。可见道体自然,道本无为,不可用语言来表达与限定。

但道是可以用人的生命来体证的。以上无穷、无始、无为谓三人,以及《大宗师》中的真人,《逍遥游》中的天人、神人、至人、圣人等,都是道体的具体化。因为道不仅仅是宇宙万有的终极根源,同时也是人的精神追求的至上境界。《天下》称颂关尹、老聃为“古之博大真人”,因为他们恬淡无欲,独自与神明住在一起,理会古之道术的全体,“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天下》称颂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天下》歌颂的关尹、老子、庄子,即为道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