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在语法规定中“是”的无疑问性——空洞和含义之丰富

对于“ist”,当我们把它视为“词语”的时候,我们遵照语法将其称作“sein”[是/存在]这个“动词”的一种变位和屈折变化的词形。我们可以通过前置冠词而把“sein”这个“动词”提升为名词,即:“das Sein”[是/存在]。对于这些可在语法上得到规定的变位,我们是容易认识的;但它们却丝毫无助于对这些词语——“sein”“das Sein”“ist”27“sind”28“war”29“wird sein”30“ist gewesen”31——所命名的那种东西的理解。最终我们将会确定,为了理解这些词语,根本就不需要一种特别的帮助。

我们说,“天气是好的”;可以有疑问的是,它是否真的好并且【29】是否“持续”,它是否更可能业已处于突变之中。关于这种存在者即天气的状况,是可以存在一种疑问的,但并非对这个“是”——亦即对这个“是”在此所意指的那种东西——存在一种疑问。即便当天气是“好的”还是“坏的”这个问题对我们变得可疑,即便当我们问“天气真的是像这个地段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糟糕吗?”——在这个问题中,这个“是”本身也始终完全没有疑问。这个“是”——亦即我们就此所意指的那种东西——本身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它如何会变得可疑呢?因为事实上,在“是”这个词语中所思考的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内容,也没有什么明确性:“天气是好的”,“窗户是关着的”,“街道是黑的”;在这里我们始终遇到了同一种空洞的含义。存在者的丰富和多样性永远都无关乎“是”(ist)和存在(Sein),而是关乎存在者本身:天气,窗户,街道,糟糕的,关着的,黑的。当我们谈起存在者说它这样那样地存在着(ist)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区分存在者与存在,但在这种区分中,“存在”和“是”始终是那种总是同等有效的东西(Gleich-gültige)32和尺度相同的东西(Gleich-mäßige)33,因为这种东西乃是空洞本身。的确,我们或许只是在以一种空口谈论的方式进入这些情形并把问题结系在一种语言形式上,而这种语言形式根本找不到现实东西中的支撑。毫无用处的咬文嚼字取代了对现实东西的研究!?

继续以天气为例,倘若我们说:“下雨了”(es regnet),则在这里那个“是”就根本没有出现,但我们所意指的却是:某种东西实际“是/存在着”(etwas wirklich ‘ist’)。那么我们在此就“是”这个空洞的小词所安排的烦琐之举,为的是什么?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把一个名词推到“是”(ist)的位置上并道出“存在”(das Sein)这个名称——“是”这个词的不明确性和空洞事实上并未被消除;它仅仅是被加固了。

看上去,在名词“存在”现在所意指的那种东西中可能还隐藏着一种重要的事情,隐藏着某种特有的东西并且是在这种情形下具【30】有特别深度的东西,虽然“存在”这个名称始终只是一个表示空洞的铭牌。

尽管如此:在“是”这个词的单调和空洞背后仍隐藏着一种几乎未被思考过的丰富。我们说34:“这个男人是从施瓦本来的”(Dieser Mann ist aus dem Schwäbischen);“这本书是你的”(das Buch ist dir);“这个敌人是在撤退中”(der Feind ist im Rückzug);“左舷侧是红色的”(Rot ist backbord);“上帝是/存在着”(Gott ist);“在中国存在着大洪水”(in China ist Überschwemmung);“这个杯子是银制的”(der Becher ist aus Silber);“这个士兵是在前线”(der Soldat ist im Feld);“在田地里存在着马铃薯瓢虫”(auf den Äckern ist der Kartoffelkäfer);“报告是在5号阶梯教室”(der Vortrag ist im Hörsaal 5);“狗是在花园里”(der Hund ist im Garten);“这个人是着魔了”(dieser Mensch ist des Teufels);“在一切巅峰之上/是宁静……”(Über allen Gipfeln/ Ist Ruh ...)。

这个“ist”[是/存在着],每一次都具有一种不同的言说之含义与范围;我们想要把这一点特意予以突显,我们并不害怕这种烦琐,因为这样一种在自明东西中的环顾可以作为对其他东西的预先练习而效力于我们。

“这个男人是从施瓦本来的”说的是:他来自那里;“这本书是你的”想要说的是:它归属于你;“这个敌人是在撤退中”意味着:他已经开始撤退了;“左舷侧是红色的”意指:红色充当了……的标志;“上帝是/存在着”所要说的是:上帝实际存在,祂实际地如此存在着;“在中国存在着大洪水”意味着:〈洪水〉在那里支配着、蔓延着并且摧毁性地作用着;“这个杯子是银制的”意思是:就其质料性质而言,它由……构成;“这个士兵是在前线”所要说的是:他在对抗敌人;“在田地里存在着马铃薯瓢虫”这句话查明了:这种动物在那里造成了损害;“报告是在5号阶梯教室”意指:报告在那里举行;“狗是在花园里”想要说的是:狗处在那里,它在那里转悠;“这个人是着魔了”意味着:他的举动如同被恶魔附身一样;“在一切巅峰之上/是宁静……”意味着——哎呀,这是什么意思?“宁静处在”一切巅峰之上?或者:“发生”?“实存”?“蔓延”?——“在一切巅峰之上/是宁静……”——。在这里,前述对“ist”[是/存在着]的解释中没有一个是确切适用的,并且倘若我们把上述解释堆积起【31】来并统合计算,它们的总和也无济于事。的确,根本就不会有任何解释与之适合,以至于我们还是干脆谈谈“是”本身就行了,因此它始终是同一个“是”,但却是突如其来无法解释地单纯素朴和独一无二,这同一个“是”,在歌德的那寥寥几行诗中被随口道出,歌德是在伊尔梅瑙35的奇克尔哈恩36山上的一个小木屋的窗棂侧柱上写下了它们(参见歌德1831年9月4日致采尔特的信)。

多么奇特啊,面对着歌德的“在一切巅峰之上/是宁静……”这句话,我们在一种尝试性的、对常用的“是”的解释中犯了踌躇并且对解释本身犹豫不决,然后就完全放弃了这种解释并且仅仅是又一次地说起了同样的话:“在一切巅峰之上/是宁静……”。我们在这里放弃了对“是”的解释,不是因为这种理解可能太复杂、太困难甚至没有指望,而是因为“是”在这里是这样被说出的,即它仿佛是第一次并且是独一无二地被说出的。这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是如此单纯素朴,以至于我们根本不必还为它做些什么,就可以被其所召呼。因此“是”的“可理解性”抗拒着一切解释,但这种“可理解性”或许却具有一种与那种熟悉性——在这种熟悉性中,“是”通常是持续未被思地在日常言语中为我们所遇到——完全不同的品性。

尽管如此,歌德诗歌中的这个简朴的“是”却又远离了单纯无规定之物和空洞之物,这种无规定之物和空洞之物我们是很容易克服的,只要它仅仅是通过理解之草率而形成的。相反,虽然其明白易懂,我们在这里却根本不胜任这个语词的那种要求(Anspruch)37,但又为此而被准许进入一种不可穷尽的东西中了。

“在一切巅峰之上/是宁静……”,在这个“是”中,那独一无二的东西——它属于一种被聚集起来的丰富——道说着。不是无规定者的空洞,而是超限洋溢者的丰富在此阻止着对“是”作出一种直接的界定和阐释。“是”这个不显著的(unscheinbare)语词因而开始在一种明亮的光线(Schein)中闪耀。那个判断,那个仓促的对“是”之不显著状态的判断,于是就动摇了。

对于那种东西——这个“是”所要说并且能够说的那种东西——【32】的丰富,我们只有按照其他诸多视角、从此前列举的那些语句的多样性而来,才能予以辨识。倘若我们尝试把“是”之含义中的一种,从前述那些语句中的一个语句转承到另一个语句中去,这一尝试立即就会失败。“是”之空洞与单调因而就表明自身乃是一种粗糙的假相(Schein),这种假相只是追随着文字内容(Wortlaut)与文字形态(Schriftbild)的一致。但所宣称的那种丰富又应如何处于“是”本身之中呢?

“是”这个语词,就其自身来看,始终是无助的和缺乏含义的。为何“是”是这样一种情形甚至必须是这样一种情形,这也是容易看清的。“是”之含义的多样性的那一明白易懂的根据仅仅在于,在前述那些语句中每次都是另一个存在者被表象了:来自施瓦本的男人,书,敌人,红色,上帝,大洪水,杯子,士兵,马铃薯瓢虫,报告,狗,恶魔般的人,最终在歌德的诗中——什么?“宁静”?“宁静”在这里是被表象了吗,并且是某种关于宁静的东西被查明了吗,即宁静现成存在于“一切巅峰之上”?

我们在这里又一次地踌躇于这种解释,并且这也不应使我们感到惊奇,因为前述那些语句是“散文式”的论断和断言,而在最后一个例子中端呈出的恰恰是一个“诗歌性”的语句。在那些“诗性的语句”中——倘若我们确实可以把它们叫做“语句”的话——诸物事实上并不像在熟悉的日常言语中那样明显可见。“诗性的东西”乃是例外,规则和规则性的东西不应在它那里被推断出来,也就是说,那种关于“是”的、可以根本和普遍地得到澄清的东西,不应在它那里被推断出来。因此,唯当“是”之含义首先在常见的断言句那里被充分阐释之际,我们或许才可以希望,我们能够上升到“更【33】高的”、“诗性的”表达中并尝试着对其作出阐明。因此之故,下述做法或许才是妥善的:我们不要让我们被“诗性的”例子——它只是附着于语句序列的末端而已——过早地给搞糊涂了。

但前述那些语句却满足了这样一种证明,即:这个“是”,每每都是从各个被表象的并且在语句中被述及和说出的存在者中取得其含义的。只有以这样一种方式,这个“是”才能逐一地充实那种通常并且本真地附着于它的空洞,并且自行呈现在一种得到充实的语词的假相中。

a)“是”之空洞和不确定性乃是其“系词”之存在的前提

对上述例子的援引因而恰恰证明了本应得到指示的那种东西的反面,也就是说,没有证明“是”之丰富,而恰恰是证明了它的空洞。因此,这个语词——这个用法多样的语词,这个不确定的并且不可进一步得到规定的语词——首先给出的那一印象,就得到了证实,这个语词的本性得到了证实。事实上,对“是”这个语词之空洞的主张此外也还可以得到特别的证明,只要我们立即停止对这个词语的泛泛而论就可以了。让我们来关注一下这个词语的特征,而不是其用法的诸多例子(这些例子很容易被扩充到无穷无尽的数量)。在这个问题上,“语法”给出了答复。按照语法,“是”之任务在于连接“主词”和“谓词”;“是”因而就叫做“联系”或“系词”。

连接活动始终依赖于应被连接的东西,并且联系的方式是按照应进入连接中的那种东西的方式而得到规定的。“是”具有系词之特征,这一点足够清楚地指示出,在何种程度上其含义必然是被空洞和不确定性所突显标明的;因为只有这样,“是”才能在此满足那多种多样的语用,即它在言语中始终被要求交出的那多种多样的【34】用法。“是”不仅事实上始终是一个空洞的语词,而且就其本质来看——它乃是联系之词——也不可以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被预先加诸其上;因此,就其本己的含义而言,它必须完全是“空洞的”。

b) 存在(“是”)作为一般者和普遍者

“是”(ist)的单调因而就不能被视为单纯的假相;正是这种单调标识出了这个词的特性并由此给出了这样一种指示:就连从其不定式“sein”派生而来的名词“das Sein”[存在/是],也只是表明了一种或许是必不可少的但根本上却全然空洞的观念;我们撇开不顾存在者和其各自的确切性并且仅仅坚持这个空洞的普遍者,由此我们就赢得了这个空洞的观念。因此,长久以来,人们把“存在”命名为最普遍者,“一般者”,所有一般者中的最一般者。在这个语词和它所命名的那种东西中,当下存在者的本然东西蒸发为最普遍者的最稀疏之烟雾。尼采因而把“存在”命名为“雾化着的实在的最后一缕烟雾”。

但倘若存在如此这般地雾化了和消失了,从存在者与存在之区分中还会生成什么东西呢?

在这种区分中我们事实上“有”两种不同东西摆在我们面前:存在者和存在。但倘若在这种区分中这两种不同东西的其中一方,亦即存在,只是另一方的最空洞的普遍化,并且其本质还要归功于这另一方,倘若所有持存性的东西因此都移置到存在者这一边了,并且存在事实上什么都不是而顶多只是一种空洞的词语声响,那么这种区分就根本不可被用作一种全然有效的区分。若要是一种全然有效的区分,这两“方”的每一方都必须能够从自身而来坚守一种真正的和有根底的本质权利。

倘若我们要思考的是存在者整体,那么我们就能够给存在者的那种虽然最普遍但也最空洞的东西配备上“存在”这个名称。然而【35】我们立即就走入迷途了,倘若我们,被“存在”这个名称的命名和提出所迷惑的我们,追逐于所谓的“存在本身”,而不是仅仅去思考存在者的话(ist ... —sein—das Sein—das Sein selbst)。但事实上我们根本就不会误入歧途,而是仅仅掉入了那根本微不足道之物的单纯之空洞中,在这里一切询问都不再能找到什么支撑,在这里也绝没有什么东西可供一个人在其中迷失。因此,倘若我们想要追随“μελέτα τὸ πᾶν”[要关切存在者整体]这句箴言,我们最好适时地避开“存在”这个词语所命名的那个“抽象概念”的幽幽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