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尘旧梦

赵衷拉过元容研墨的手,顺势递给她一支笔,示意她继续画他未完成的深冬寒梅,边伸手拿茶盏边叹气:“这张家小姐委实是个傻的,她那性子若不是身份比她高谁还敢欺了她不成,何况还是个生脸。”

元容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朱唇微翘,“这公主也太不省心了,来中都还不足满月,我这朝凤殿收的夫人拜帖就堪比过去两年了。”

“不若,就让那公主驸马住入宫中可好。”赵衷似不经意地瞧了她一眼,顺手点了下梅花,“皇后这画技真是越来越逼真。”

赵衷看似无状,可元容知道自己瞒不过他。

平林公主当时初入南晋,携驸马入宫觐见是在朝堂之上她可以躲,可之后赴宫宴的时候,她是必须要出席的。

元容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再次见到顾子期的场景,从未有一次,是她嫁作人妇,而他携着娇妻的相遇。她曾想过,自己到时候是会忍不住冲上去一巴掌打碎他的假面具,还是会对他视而不见冷眼相对,当然,这些想想如今只能是想象。

事实是,那日的元容带着一国之母的微笑,她温和地看着顾子期,“公主天姿国色,驸马一表人才,真是一对璧人。”

“皇后客气,我等自是比不得陛下与娘娘的。”顾子期一袭藏蓝绣金袍,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并具有欺骗性,要不是这张脸元容不止一次梦到,光听这客套的对话,疏离的举止,还真以为自己和他只是初次相见。

元容嘴角忍不住抽搐,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深,显得心情颇好的样子。可假的就是假的,哪怕伪装的再好,她也无法百分之百的做到自然,些许失态在所难免。虽然当时赵衷眼神很少停留在她身上,可她还是感到了他有意无意地注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元容落下最后一笔,点点头,“公主民间待得太久,想是中都周围已经游乐过了,是时候入宫了。”

“嗯。”赵衷轻咳了几声,元容已经习惯了他这副身体,总有那么段时间时好时坏,接过元容手中的新茶,饮了口润过嗓子,半晌才道,“安夫人虽然体健,但毕竟有孕,把那公主的寝宫安排的离她远些吧。”

“妾身知晓。”元容起身立到他身后,双手搭上赵衷的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

赵衷眯起眼,温柔的手揉着她的穴道,忽然觉的心中的压着的那些石头也渐渐不那么沉了。他伸出手握住元容的指尖,软软的,有点暖,身后女子的呼吸声听起来安稳且平和。

他心里微微叹口气,连他都不确定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个世道,终究对谁都太过残忍。

这天夜里,元容睡得很不安稳,那些许久不见的画面,一帧一帧,一段一段再度入梦,美得想哭,也痛的想哭。

那年,她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她承载了母亲太多的期望,不停地习着书画,绣着花鸟。每次母亲带她出去,同样的年龄,别家的小姐才只会背诗,她便可以稚嫩的写出一手小藏头,这家的贵女才开始学女红,她就已经可以有模有样的绣出几朵小兰花。看着她在一堆名门世女中出类拔萃,那时母亲露出的欣慰眼神和骄傲的笑容,让元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直到她们莫名其妙地去了应阳,她只记得那一年,她们走得匆忙,连与刘家小姐约好的赏花宴都没来得及去,为此她还哭了鼻子。

只是从此以后,母亲便不再刻意的让她看书习字,哪怕她偷懒不去师傅那上课,母亲也是一笑置之,她说,“女孩家,无需精通这些个。”

元容不懂,可是她很开心,于是,她开始每天叼着笔杆在书案前发呆,看着窗前大片大片的桃花,心理强烈的呼唤着,桃花啊桃花,你啥时候才能变桃子呢。

左手边是她偷偷托叔父寻来的杂文,母亲说她是大家小姐,虽可以少学点东西,却总不好像没教养的丫头一样整天走晃的。所以,她不能出去玩,只能看着满园的桃花,幻想一下那一颗颗又大又甜的桃子。

然后顾子期出现了,元容觉得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年那张像极了桃子的脸。在阳光下和大片桃花相映下,显得白里透红,他就这么趴在窗户上咯咯地笑着,惊得元容瞬间回了神。

接下来,顾子期在窗外看着她,她在屋里看着顾子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许久以后,他似乎觉得无聊,双手一撑,从窗户外蹦了进来。上好的锦缎配上那厚厚的白狐狸皮,腰间挂着一块雕刻精细的瑶佩,种种都标志着他的身份——一个小小的贵公子。

他拍着元容的头对她说:“就你,我不嫌弃你个子矮,陪我玩吧。”

元容发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小公子,虽然当时的她并没见过多少公子。

应阳的街道上,她一身青衣小褂站在顾子期身边,扯着他的锦袍抱怨,说这身小褂是她去下人房偷的,得手后还不小心碰上了老管家,瞬间就吓掉了半条小命。顾子期看着她眯眼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容儿,你这小厮的面容未免也太俊美了吧。”

她当时喜欢看顾子期的笑容,眼睛弯弯的,眉宇之间一片温柔,而她,就溺死在了这片温柔当中。

再后,梦中的她看到了邙山,那个还未及笄的她,她一个人蹲在山脚的松树下偷偷地哭。

睡梦中,元容忽然感觉眼睛有点热热的,她抬手揉了揉眼眶,悬着鲛绡宝罗帐便印入了眼帘,珍珠点缀于帘上,金线滚边绣的牡丹花甚美,风起绡动,一片盛开。

真是没用啊,元容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碰到了那根红线,顺着红线拉出了那块她带了多年的玉佩,小小一块卧在手心,带着她身体的温热。

元容不知道为何自己还要带着它,或许是不舍得,亦或是不甘心。她不明白,当年顾子期离开时那么笃定,把最重要的东西都给了她,后来他们怎么就这么成为陌路了呢。

“你也闹够了吧。”顾子期坐在厅内看着平林,整个厅堂被平林弄得富丽堂皇,宝顶上挂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烛苗在薄如蝉翼的琉璃罩下微微晃动,大小匀称的东珠被颗颗串起,细密地垂下,如同帘幕,里面放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张山老人的绝笔字画就悬在书案前,架上琳琅满目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古董。

如此穷工,倒还真合了平林骄奢的性子。

“我哪里有闹。”平林绞着手指立在他身边,贝齿轻咬着下唇,用鼓起的脸颊来宣示她的不满,也是只有面对顾子期,她才会收起嚣张,隐约透露出小女儿姿态,“若不是我那一鞭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呢。”

顾子期似不满意,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平林知他这次来南晋,母后给他的压力甚大,她也愤愤不平,皇兄的烂摊子凭什么要子期来收。本来她也想乖巧一些,可是这南晋的女人实在是入不得她的眼,而自己也把对皇兄的不满全发在了她们身上。

如今惹了这么些事,想来顾子期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心里咯噔一下,平林手指绞着衣带,慢慢蹭到他身边,然后扯住他的衣袖,“子期,你莫要恼我,我以后都听你的便是。”

“入宫以后可千万不能使那小性子了。”

“嗯。”平林声音弱极,像猫叫一样从嗓子里闷出来。

顾子期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熟睡的女子的呼吸声,不由得有些头疼,平林这性子实在是太过冲动。想显后为人谨慎果断,聪慧狠绝。生的一双儿女却偏偏没一个随她,也难怪她心里焦急,想要尽快斩草除根。

随手给平林掖了掖被角,熟睡的她安静地陷在被子里,少了眼睛里的流光,眉心上的一颗红痣反而显得比白日更加夺目。

顾子期起身离开床榻,推开屋内的梨花木雕窗,窗户微微发出吱扭声,风透过窗缝,呜咽而过,在这安静的深夜显得特别清晰。

雨丝飘飞而下,带着些许寒意灌入顾子期的衣袍,他看着窗外,院内的红花被雨水打散了一地。

翌日,大蜀长公主奉旨入宫。

元容没想过这么快会见到平林公主,听到乐衣通报的时候,连手中的茶盏都忘了放下。

“现在什么时辰?”

“回娘娘,辰时。”

“秋归给本宫着裳,乐衣去请公主先进来歇息吧。”不能怪她,以元容对这位公主的风闻,她觉得平林怎么也要等些时候才会过来问安的。

镜中的人一身赤色的锦袍,上绣上着大片的金丝牡丹,云髻微耸,戴着镶珍含翠的金玉步摇,粉面含春,唇未启而眉眼先笑。确定这身打扮应该不会失仪了,元容才起身踏入正厅。

再次见到平林,她正闲适地坐在厅内,左手撑额,两名眼生的宫女立在她身边为她打扇。这是元容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她,眉心一点嫣红显得甚为夺目,眼神虽有些凌厉,但是胜在长了双弯月眼,天生含笑,似媚而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