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很想跟弗丽达说说知心话,苦于找不到机会。因为两名助手死皮赖脸地跟着,寸步不离。弗丽达也不时跟这两个人开开玩笑,开心地乐一乐。这两人倒没有什么要求,他们在角落里往地板上铺上两条旧裙子就算是床铺了。

他们跟弗丽达说,不打扰土地测量员先生,尽量少占地方,这是他们追求的荣誉。在这方面,他们做了种种实验。当然实验总是在低声细语、吃吃作笑声中进行的。比如,他们交叉着胳膊和腿,蜷缩在一起,在朦胧的光线下只看见那个角落里有一大团东西。可惜根据白天的经验得知,那是两个十分专心的观察者,他们的目光始终盯着这边的K,尽管他们装出玩小孩的游戏,如用手作为望远镜以及搞些诸如此类的无聊玩意儿,或者只是朝这边眨巴眨巴眼睛,而做出主要是在修整他们的胡子的样子——他们非常重视自己的胡子,总是没完没了地比较谁的胡子长、谁的胡子密,并让弗丽达来做出评判。

K常常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这三个人玩。

当他感到精力已经恢复,能够起床了,这三个人都急忙跑来侍候他。但是他的精力尚未恢复到不用他们侍候的程度,他发现,这样一来他便落到了在一定程度上要依赖他们的境地,而这种依赖又可能会造成极坏的后果。但是他又不得不这样做,坐在桌子旁喝着弗丽达端来的上等咖啡,在弗丽达烧的炉子旁边暖和暖和身子,支使两个助手匆匆忙忙、笨手笨脚地在楼梯上跑上跑下,为他打洗脸水,拿肥皂、梳子和镜子,最后又拿来一小杯朗姆酒。因为K曾轻声表示过这个意愿——这一切倒是很舒服的。

K就这么着发号施令,让人侍候。他心情一愉快,也就不怎么考虑希望获得成功了。他说:“你们两个现在走开吧,我暂时不需要什么了,我要单独跟弗丽达小姐谈谈。”他从他们脸上没有发现直接反对的表情,便又加了一句,作为对他们的补偿,“待会儿我们三人一起去村长家,你们在下面店堂里等我。”奇怪的是,两人听从了K的吩咐,只是在走开之前还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也可以在这儿等呀!”K回答道:“这我知道,可我不要你们在这儿等。”

两位助手一走,弗丽达就坐到K的怀里,说:“亲爱的,你干吗要赶走两位助手?在他们面前我们不用保守秘密。他们很忠实。”K听了这话有点生气,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很中听。“唔,忠实,”K说,“他们在不断窥视我,真是无聊,又让人讨厌。”“我觉得,我理解你。”她说着,就搂住K的脖子,本来还要说什么的,但是说不下去了,因为椅子是放在床边上的,他们一摇晃就翻过去倒在了床上。他们躺在床上,但不像前一个夜里那么沉溺、忘情。她在找什么,他也在找什么,动作非常猛烈,脸都扭曲了,把自己的头埋在对方的胸脯里。两个人都在寻找,紧紧地拥抱,上下颠动的身体没有使他们忘我,反而提醒他们要寻找。像狗拼命在地上扒一样,他们也在对方身上使劲地扒,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完全失望了。为了得到最后的极乐,有时他们伸出舌头来舔对方的脸。他们玩得精疲力竭才安静下来,互相感激不已。这时两个女仆上来了,其中一个女仆说:“瞧,他们就这副样子躺着。”出于同情她往他们身上扔了一条被单。

后来K从被单里爬了出来,往四处望望,看到两个助手又猫在他们的角落里了——这并不让他感到奇怪,他们用手指指着K,彼此严肃地提醒对方,一起向K敬礼。此外,老板娘也紧挨床坐着在织袜子,这点小活儿同她几乎遮住了屋里光线的庞大身躯实在很不相称。“我等很久了。”她说着扬起了脸。她的脸上布满了许多老人纹,但是大部分地方还很光滑。这张脸也许曾经是漂亮的。她的话听起来像是责备,没有道理的责备,因为K并没有要她来。所以K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他已听见这句话了,接着他便坐正。

弗丽达也起来了,但是离开了K,去靠着老板娘的椅子。“老板娘,”K心不在焉地说,“您要同我谈的事能不能推迟一点,等我从村长那儿回来再谈?我要去谈件重要的事。”“我这事更重要,请您相信我,土地测量员先生,”老板娘说,“去那儿谈的大概只是工作问题,可是这里的事却关系到一个人,关系到弗丽达,我亲爱的侍女。”“哦,是这事,”K说,“那当然,可是我不知道,这事干吗不让我们自己来解决?”“那是因为出于爱、出于担心。”老板娘说,并把弗丽达的头揽过来靠在自己身上,因为弗丽达站着才到坐着的老板娘的肩膀。“既然弗丽达那么信任您,”K说,“那我对您也不会另一个样。弗丽达不久前还说过,我的助手很忠实,那么,我们大家都是朋友啦。因此,我可以告诉您,老板娘,我认为最好是弗丽达同我结婚,而且是尽快就结婚。可惜,可惜结了婚我就无法弥补弗丽达为我而失去的东西:在贵宾饭店的职位和克拉姆的友谊。”

弗丽达抬起脸,眼里含着泪水,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对胜利满怀信心的痕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正好挑中了我?”“怎么啦?”K和老板娘同时问道。“她心里很乱,可怜的孩子,”老板娘说,“这么多好事、坏事碰在了一起,弄得她不知所措了。”好像是为了证实老板娘的话,弗丽达一下子扑在K的怀里,对他一阵狂吻,仿佛屋里除了他俩没有别人似的,随后便哭着跪在他面前,可是仍紧紧地抱着他。

K一边双手抚摩着弗丽达的秀发,一边问老板娘:“看来您是同意我的意见了?”“您是正人君子,”老板娘说,眼里也含着泪水,她显得有点憔悴,呼吸沉重,但是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现在要考虑的只是您,必须给弗丽达某些保证。因为无论我怎么尊敬您,可您毕竟是个外乡人,找不到任何一个证人,您的家庭情况我们也不了解,因此就需要做出一些保证。这一点,您一定会认识到的,亲爱的土地测量员先生,您自己就特别提到,由于同您的结合,弗丽达将永远失去很多东西。”“说得对,要有保证,那是当然的。”K说,“最好是在公证员面前做出保证,但是伯爵的其他主管部门也许也会过问的。此外,我在结婚之前还必须把有些事办完。我得跟克拉姆谈一谈。”“这不可能,”弗丽达说,身子稍稍动了动,紧紧贴在K身上,“你竟会有这么个想法!”“必须这么办,”K说,“要是我办不到,就得由你来办。”

“我不行,K,我不行。”弗丽达说,“克拉姆绝不会跟你谈的。你怎么会以为克拉姆会跟你谈?”“他总会跟你谈的吧?”K问道。“也不会,”弗丽达说,“不会跟你谈,也不会跟我谈,这压根就不可能。”她转身向老板娘伸开两只胳膊,“您看看,老板娘,他在异想天开呢。”“您这人真古怪,土地测量员先生,”老板娘说,这时她坐得挺直,两腿叉开,薄薄的裙子下的粗壮的膝盖往前突出,她这副样子怪吓人的,“您要求的事是不可能办到的。”“为什么不可能?”K问道。“让我来讲给您听,”老板娘说,这声调使人觉得这个解释似乎不是最后的友情帮助,而是她提出的第一个惩罚,“我是很乐意讲给您听的。我虽然不是城堡里的人,而且只是一个女人,只是本地等级最低的——不是最低的,但离最低也不远——旅店老板娘,因此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您对我的解释不太重视,可是我的一生见多识广,同许多人打过交道,独自挑起了经营客店的全副重担。虽然我丈夫是个好小伙,但不是当客店老板的料,他从不理解什么叫责任心。就说您吧,您得感谢他的疏忽大意——那天晚上我累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您才能待在村里,您才能在这里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

“怎么?”K问道,刚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心情很激动,其原因与其说是出于愤怒,还不如说是出于好奇。

“这事,您唯有感谢他的疏忽大意才是!”老板娘用食指指着K,又大声嚷道。弗丽达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你要干吗?”老板娘说,整个身子迅速转了过来,“土地测量员先生在问我,我得回答他,要不他怎么会弄明白那对我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呢。克拉姆先生绝对不会跟他谈话,我要说的是绝对不会跟他谈话。您听着,土地测量员先生!克拉姆先生是城堡里的一位老爷,单就这事本身就表明他的地位非常高,更何况克拉姆还担任着其他职务呢。可是您是什么人,我们用得着在这儿一本正经地商量您的结婚许可问题吗!您不是城堡里的人,您不是村里人,您什么也不是。可是您确实又是个什么,是个外乡人,是个多余的、到处碍手碍脚的人,一个不断给别人制造麻烦的人,一个我们不得不为他腾出侍女房间的人,一个整天在肚里打主意的人,一个诱奸了我们亲爱的小弗丽达的人,一个可惜我们不得不把弗丽达嫁给他的人。”

“由于这一切,我基本上不责备您。您就是您。我这一辈子见得多了,这一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您想一想,您要求的是什么。要让克拉姆这样的人跟您谈话!弗丽达居然让您从小孔里去偷看。我听了心里就难过。她让您这么干的时候,就已经被您勾引上啦。您倒是说说,您怎么会有胆量去偷看克拉姆?您不必回答,我知道,您当时看得很仔细。要真正看到克拉姆,您根本就没有这个能耐。这可不是我在夸大其词,因为我自己也不可能见到他。您要克拉姆同您谈话,可他是不跟村里人说话的,他还从来没有跟村里人说过话。”

“弗丽达能得到克拉姆的青睐,这是对她的最大嘉奖,这到死都是我的骄傲。克拉姆至少常常唤弗丽达的名字。她可以随意同他说话,而且允许她在他房门上钻了个窥视孔,可是他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他有时喊弗丽达,这并不等于他喜欢同她说话,他只是唤着弗丽达这个名字——谁知道他有什么意图!弗丽达当然就急忙去了,这是她的事。她可以不受阻拦地到他那里去,那是克拉姆的恩典。至于说他是不是直接喊她,这事谁也不能肯定。当然,现在这一切都永远过去了。也许克拉姆还会喊弗丽达这个名字,这是可能的,但是他肯定再也不会让她——一个同你勾搭在一起的姑娘,到他那儿去了。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我这可怜的脑袋弄不明白,一位人家说是克拉姆的情妇——顺便提一下,我认为这是一个言过其实的名称——的姑娘,居然会让您去染指。”

“当然,这有点奇怪,”K说,并把弗丽达拉到自己怀里,她虽然垂着脑袋,但还是马上就顺从了,“但是我认为,这也证明,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像您想的那样。比如说,您说我在克拉姆面前是微不足道的,这您说得对。尽管我现在要求同克拉姆谈谈。您这一番解释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但这并不是说,不隔着一扇门我就敢看克拉姆了,见到他的时候我不会从屋子里跑出去了。但是这样的担心,这种有根据的担心对我来说还不是放弃这件事的理由。如果我在他面前成功地挺住了,那就根本不需要他来同我谈话了。只要我的话给他留下了印象,那就够了。如果我的话没有给他留下印象或者他根本就不听,那我还是合算的,因为我毫无拘束地对一位有权势的大人物谈了自己的意见。可是您,老板娘,凭您的丰富阅历和精通人情世故,还有弗丽达,她昨天还是克拉姆的情人——我认为没有理由避开这个字眼,你们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地为我提供一个跟克拉姆谈话的机会。要是别的地方不行,那就在贵宾饭店好了,也许他今天还在那儿。”

“这是不可能的,”老板娘说,“我看,您没有理解这件事情的能力。不过您说说,您想跟克拉姆谈些什么?”

“当然是谈弗丽达的事喽。”K说。

“谈弗丽达的事?”老板娘不解地问,并朝弗丽达转过身去。“你听见了吗,弗丽达?他,他要跟克拉姆,跟克拉姆谈你的事呢。”

“嗯,”K说,“您是一位那么聪明、那么值得尊敬的夫人,怎么一点小事就把您吓着了呢。就是这么着,我要同他谈谈弗丽达的事。这是很自然的,何必那么大惊小怪。您要是以为,从我出现的那一刻起,对克拉姆来说弗丽达已经无足轻重了,那您就错了。您之所以会这样想,那是因为您低估了克拉姆。我深深感觉到,在这件事情上要来教训您,那是很狂妄的,但我又非这么做不可。克拉姆同弗丽达的关系不可能由于我而发生变化。他们之间要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这是那些不承认弗丽达是那位贵人的情妇的人说的,那么今天仍然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要么存在实质性的关系,那么它怎么会由我这个,你说得对——在克拉姆眼里一文不值的人而遭到破坏呢?对这种事,人们在惊骇的一刹那可能会这样去想,但是只要稍微考虑一下就一定会纠正这种看法的。让我们再来听听弗丽达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吧。”

弗丽达的目光扫视着远方,脸颊偎依在K的胸上,说:“一定是像妈说的,克拉姆不会再过问我的事了。但亲爱的,这并不是因为你来了,这样的事是不会影响他的情绪的。可是我以为,我们在吧台下的相会大概是他的杰作,是他的精心安排。我们应该祝福,而不是诅咒那个时刻。”“如果是这样,”K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弗丽达的话很甜,所以他就闭了会儿眼睛,好让这种甜蜜的感觉浸透他的全身,“如果是这样,那就更没有理由怕跟克拉姆谈话了。”

“真的,”老板娘居高临下地望着K说,“您有时候让我想起我丈夫。他也同您一样那么固执,那么孩子气。您到这儿才几天,就以为什么事都比当地人了解得更清楚,比我这个老婆子,比在贵宾饭店见多识广的弗丽达了解得更清楚。我不否认,有时违反了规章制度,违反了历来的做法也可能会办成什么事的。这样的事,我自己没有经历过;据说有这种例子,可能吧。但是一个劲儿地说‘不,不’,而且一味固执己见,听不进善意的忠告,像您这种做法,那样的事肯定不会出现。您以为我是为您担心吗?您一个人在这儿的时候,我管过您的事吗?真要管了倒好了,就可以省掉好些麻烦。关于您,那时我对我丈夫只说了一句话:‘离他远点。’要不是弗丽达现在和您的命运牵连在一起,那这句话今天对我也是适用的。至于我对您的关心,甚至对您的重视,您得感谢她——您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您不应该把我撇在一边。因为您对我这个唯一以母亲般的关怀照管着小弗丽达的人,负有绝对的责任。很可能弗丽达是对的,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克拉姆的意思,但是现在我对克拉姆一无所知,我也永远不会跟他说话;对我来说,他是高不可攀的。可是您却坐在这里,养着我的弗丽达,而您自己又是由我养着的——我干吗不说出来?——是的,是由我养着的。不信您就试试,年轻人,要是我把您从屋里撵了出去,您在村里能不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即使是个狗窝也好。”

“谢谢,”K说,“这话很坦率,我完全相信。那么说,我的地位很不稳,连弗丽达的地位也不稳喽。”

“不对!”老板娘怒气冲冲地嚷道,“在这方面,弗丽达的地位跟您毫不相干。弗丽达是我家的人,谁也无权说她在这里的地位不稳。”

“好吧,好吧,”K说,“这也算您说得对,特别是不知什么原因弗丽达好像很怕您,吓得连话都不敢说。那么现在暂时就只谈我吧。我的地位是非常不稳的,这您并不否认,而且还在想方设法证实这一点。就像您说的所有其他事情一样,您这番话绝大部分是对的,但不全对。比如说,我就可以举出一个能够给我提供相当不错的住宿条件的例子。”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弗丽达和老板娘同时急切地喊道,仿佛她们提出这个问题的动机都是一样的。“在巴纳巴斯家。”K说。

“这帮无赖!”老板娘喊道,“这帮老奸巨猾的无赖!在巴纳巴斯家!你们听听——”她往屋角转过身去,可是两位助手早就出来了,正手挽手地站在老板娘背后。现在老板娘像是需要支持似的,抓住一位助手的手,说:“你们听听,这位先生去哪儿鬼混了?在巴纳巴斯家里!当然,他在那儿是有地方睡的。唉,那天晚上他要是不在贵宾饭店,而是在那儿该多好。可是那时你们在哪儿呢?”

“老板娘,”两位助手尚未回答,K就说,“他们是我的助手。可是您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好像他们是您的助手,是在看守我一样。在其他一切问题上,我至少准备客客气气地讨论,但是关于我的两个助手问题,则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这件事太明白啦。因此,我请您别跟我的助手说话。要是我的请求分量不够的话,那我就禁止我的助手回答您提的问题。”

“这么说,不允许我同你们说话啦。”老板娘说。他们三人都笑了。老板娘的笑有点嘲讽的味道,但比K预料的要温和。两位助手则笑得极为普通,是一种既可以说是意味深长的、也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含义的笑,是拒绝承担任何责任的笑。

“不要生气,”弗丽达说,“你要正确理解我们激动的原因。现在我们两个人彼此属于对方了。要是愿意,这事得归功于巴纳巴斯。我在酒吧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挽着奥尔珈的胳膊进来的。我虽然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你的情况,但总的来说我对你完全漠不关心;不光如此,而且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漠不关心。那时我对很多事情不满意,有些事情使我很恼怒,但那是什么样的不满和恼怒啊!比如说,一位客人在酒吧里侮辱了我。你知道,这些客人老是跟在我后面——你在那里见过那帮小伙子。还有比他们更讨厌的呢,克拉姆的跟班还不算最讨厌的。有一个人侮辱了我,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会觉得,这仿佛是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或者这事好像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或者好像我只是听别人说的,或者似乎是我自己已经忘记的事。但是我不能把它描述出来,再也想象不出来了。自从克拉姆把我抛弃后,一切都变了。”

弗丽达不往下说了,伤心地垂着脑袋,两手交叉,抱在胸前。

“您看,”老板娘叫道,她做出一副好像不是她自己在说话,而只是把她的声音借给了弗丽达的样子;她还挪近了一点,紧挨弗丽达坐着,“土地测量员先生,您看看这些行为的后果,您的两个助手——您不准我同他们说话——从一旁看看大概也会得到教益的吧!您把弗丽达从能得到的最幸福的状态中拽了出来。您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主要是因为弗丽达怀着天真的夸张的同情心;她不忍心看到您挽着奥尔珈的胳膊,任凭巴纳巴斯家去摆布。她救了您,但牺牲了自己。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弗丽达把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拿来换取了坐在您膝头上的幸福。可您倒好,您打出了您的大王牌,说什么您本来是可以在巴纳巴斯家过夜的。您大概是想以此来证明,您并不用依靠我。如果您真的在巴纳巴斯家过了夜,那您立即就得离开这幢房子,您也就不用依靠我了。”

“我不知道巴纳巴斯家有什么罪过,”K一边说,一边把好像一点都没有生气的弗丽达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慢慢放在床上,自己则站了起来,“您也许说得对,但是我恳求您把我们的事——弗丽达的和我的事,留给我们自己来解决,我肯定也没有错呀。您刚才曾提到爱和担心,可是后来我再没有看到什么爱和担心的表示,看到的只是恨、嘲弄和逐客令。您是不是存心要让弗丽达离开我或是让我离开弗丽达。这一招确实很妙,但是我相信您是不会成功的;即使成功了,您也会非常后悔的——请允许我也来一次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威胁。至于说您提供给我的住处——所谓的住处,您指的只是这个可憎的小洞,这恐怕完全不是出于您自己的意愿,看来是执行伯爵府上主管部门对此的一项指示吧。我将向当局报告,我在这儿被撵出去了。要是给我安排了另一个住处,您大概要自由自在地深深吸一口气了,而我更要轻松愉快地大大吸一口气了。关于这件事和一些别的事,我现在要去找村长商量。请您至少要把弗丽达照看好,您的这番所谓母亲般的高论已经把她折腾得够呛了。”

接着他朝两个助手转过身去。“走吧!”他说着从挂钩上取下克拉姆的信,要走了。老板娘默默地瞅着他,直到他用手去拉门把手的时候才说:“土地测量员先生,在您上路前我还要给您几句忠告。因为无论您说了些什么,也无论您怎么侮辱我这个老婆子,您总是弗丽达未来的丈夫呀。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告诉您,您对本地情况这等无知,真让人吃惊;听了您的话,再把您说的和想的同实际情况仔细比较一番,真把人的脑袋都搞糊涂了。这种无知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改善的。也许根本改善不了。但是只要您稍微相信我一点,并时刻正视自己的无知,那么很多事情还是可以办得好一些的。比如说,您立即就会对我比较公正一些,就会开始感觉到,在那一刻,在我知道我的小宝贝简直是放着天上的鹰不要,却对地上的四脚蛇以身相许的那一刻——实际情况还要糟得多。我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现在都还惊魂未定。我不得不时时设法忘掉它,要不我怎么能平心静气地同您说话。哦,您又生气了。不要去,您还是不要去,您还得听我这个恳求:您无论到哪儿,都要记住,在本地您是最无知的人,处处都要小心在意。在我们这里,因为弗丽达在保护您不受伤害。您可以把心里话全说出来。比如说,您打算同克拉姆说的话,可以在这里说给我们听听。但是请您不要当真,不要当真那么去做!”

她站了起来,激动得脚步有点踉跄地走到K的跟前,握着他的手,带着恳求的目光望着他。“老板娘,”K说,“我不懂,为什么您为这件事低三下四地向我恳求。假如真是如您所说,我根本不可能跟克拉姆谈话,那么求我也罢,不求也罢,我终归达不到目的。可是倘若这事确有可能,我为什么不该去做?特别是这样一来您反对的主要理由就被推翻了,您其他顾虑也可以打消了。当然,我是无知,这个事实反正存在,对我来说这是很不幸的,但也有好处,那就是无知者胆更大。因此,只要精力允许,我还乐意继续无知一阵子,并且承担无知所引起的恶果。而这恶果基本上只关系到我一个人。所以我就更不懂,您为什么要向我恳求。弗丽达,您总是会照顾好的。假如我完完全全从弗丽达面前消失了,在您看来这是一件大好事,您怕什么呢?您不会是怕这事吧:这无知的人好像什么事都办得到。”说到这里,K已经打开了门,“您不会是怕克拉姆吧?”说完他就奔下楼梯。两位助手跟随在他身后,老板娘默默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