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酒吧是个大房间,中间场地完全是空的,靠墙的啤酒桶边和桶上坐着几个农民,他们看起来跟K住的那家客店里的人不一样。他们的衣着都比较整洁,穿的一律是灰黄色的粗布衣服,外套的腰身肥大,裤子紧紧贴在身上。他们的个子都不高,扁圆的脸,颧骨突出,第一眼看来,他们都一模一样。大家都静静地坐着,几乎动都不动一下,只用目光跟踪着两个进来的人,但也只是缓缓地、冷漠地盯着他们。因为他们人很多,酒吧里又那么静,所以这对K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又挽起奥尔珈的胳膊,借以向这些人宣布他的在场。在一个角上,有个男人——奥尔珈的一位熟人站起身,想朝她走来,但是K挽着她的手臂,把她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除了她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奥尔珈就让他这么挽着,只是笑着瞟了他一眼。

一位名叫弗丽达的年轻姑娘给他们斟上了啤酒。她是个不显眼的小个子金发姑娘,带着忧伤的眸子和凹陷的双颊,但是她的目光,她那流露着特殊优越感的目光却让人感到惊异。她的目光落在K身上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已经办妥了涉及K的几件事,至于有没有这样的事,他本人还一点都不知道,但是这种目光又使他确信,这些事是确实存在的。K继续从侧面观察弗丽达,即使她在同奥尔珈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停止观察。看来奥尔珈和弗丽达并不是朋友,她们只说了几句冷冰冰的话。K想加入她们的谈话,因此就突然提了个与她们的谈话内容毫不相干的问题:“您认识克拉姆老爷吗?”奥尔珈纵声大笑。“你笑什么?”K生气地问道。“我可没有笑。”她说,但是仍在不停地笑。“奥尔珈还是个很有点孩子气的姑娘。”K说,同时把躬着的身子伸向写字台,想再次把弗丽达的目光紧紧地吸引到自己身上。可是她却目光低垂,轻声说道:“您想见克拉姆老爷?”K求她领他去见克拉姆老爷。她指了指左手边的一扇门:“那儿有个小孔,你可以从小孔往里看。”“这里的那些人呢?”K问道。她噘着下嘴唇,用一只极其柔软的手把K拉到那扇门前。这个小孔显然是为了观察房里情况才钻的,可以从这个小孔把整个房间尽收眼底。

屋子中间有一张办公桌,克拉姆先生正坐在桌边一张舒适的圆靠背椅上,面前一盏吊得低低的电灯耀眼地照着他。克拉姆先生中等身材,体态已经发福,动作迟缓。他脸上还很光滑,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两颊的肌肉有点松弛和下垂了,黑八字胡的两撇拉得很长,一副斜戴着的、反着光的夹鼻镜遮盖着他的眼睛。要是克拉姆先生完全端坐在办公桌前,那么K只能看到他的侧面轮廓,但是因为他朝K的方向转过来很多,所以他的整张脸K都看得见。克拉姆的左胳膊肘放在桌上,夹着弗吉尼亚雪茄的右手放在膝盖上。在桌子上有一个啤酒杯。因为办公桌的沿很高,所以K看不清楚在桌子上有没有文件,但是他觉得桌面上是空的。为了保险起见,他请弗丽达从门上的小孔看一看,并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他。因为她方才还到那屋里去过,所以她能不假思索地向K证实桌上并没有文件。K问弗丽达,他是否该离开那个小孔了,可是她说,只要他有兴趣,他爱窥视多久就窥视多久。

K现在单独跟弗丽达在一起。他刚才匆匆瞥了一眼,发现奥尔珈还是到熟人那儿去了,此时正高高地坐在一只啤酒桶上,两只脚晃来晃去。“弗丽达,”K在她耳旁悄悄地说,“您同克拉姆老爷很熟吧!”“是呀,”她说,“很熟。”她在K旁边站着。这时K才发现,她正在拾掇她那件轻浮的、领口开得很低的奶油色衬衫。她瘦削的身子穿着这件衬衫,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接着她又说:“您不记得奥尔珈的笑声了吗?”“记得,这淘气鬼。”K说。“嗯。”她以谅解的口吻说,“她笑是有原因的。您问我是否认识克拉姆,我嘛,我是……”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稍稍站直了一点,她那得意扬扬的目光又扫了K一下,这目光同她刚才所说的话一点也沾不上边,“我是他的相好。”“克拉姆的相好?”K说。她点点头。“那么,对我来说,”K为了使他们之间的气氛不至于过分严肃,便笑着说,“您可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啦。”“不仅仅是对您。”弗丽达愉快地说,但并没有去理会他的微笑。K有一招可以对付她的骄傲,便使了出来。他问:“您去过城堡里吗?”可是这一招不灵,因为她回答道:“没去过,难道我在这儿的酒吧里还不够吗?”显然,她的虚荣心到了疯狂的程度。看来,她正好想在K面前好好满足一下这种虚荣心。“那是的,”K说,“在这酒吧间您等于就是老板了。”“不错,”她说,“开始我在桥头客店当饲养员。”“就凭这双嫩手?”K半问半说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不过是拍拍她的马屁呢,还是真的被她征服了。她的手倒是真的又小又嫩,可是也可以说是削瘦的,并无什么迷人之处。“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她说,“就是现在也……”K疑惑地望着她,等她再往下说。她摇摇头,不愿说下去了。“当然,您有您的秘密,”K说,“您是不会跟一个才认识半小时的人谈自己的秘密的,何况他还没有机会对您谈他自己的情况呢。”看来这话说得不大恰当,这等于是他把弗丽达从这种对他有利的恍惚蒙眬状态中唤醒了。

她从挂在腰带上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木塞,堵住了小孔,接着,为了不让K觉察出她态度的变化,自我掩饰地对他说:“关于您的事,我都知道。您是土地测量员。”随后她又加了一句,“现在我得去干活了。”说着,她便往吧台后面的座位走去;这时到处都有人起身,拿着自己的空酒杯让她添酒。K还想不招眼地再同她谈谈,所以就从架上拿了只空杯子走到她跟前。“还有一件事,弗丽达小姐,”他说,“从饲养员做到酒吧招待,这真是了不起,非得要有出类拔萃的精力才行,可是对于像您这样的人来说,做到酒吧招待就达到最终目标了吗?真是愚蠢的问题。请您不要笑我,弗丽达小姐,您的眼睛流露出您未来的奋斗目标要比以往的更加远大。但是世界上的反对力量是很大的,目标越是远大,遇到的反对力量也就越大。因此要是得到一个即使是渺小的、无足轻重的,但同样也在奋斗的人的帮助,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而不是让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我不知道您想干什么。”她说,这次她的语调似乎违反了意愿,流露出来的不是对自己生活胜利的豪情,而是无限的失望。“也许您想把我从克拉姆身边拉走吧?哦,天哪!”她拍着手说。“您可把我看透了,”K说,似乎因为未被信任而显得精疲力竭,“这正是我的秘密意图。您应该离开克拉姆,做我的情人。现在我可以走了。奥尔珈!”K喊道,“我们回去吧。”奥尔珈顺从地从啤酒桶上滑下来,但并没有马上就离开围着她的那些朋友。这时弗丽达以威胁的眼光瞅着K,低声说:“我什么时候能跟您谈谈?”“我可以住在这儿吗?”K问道。“可以。”弗丽达说。“我马上就可以留在这里?”“您先跟奥尔珈走,我好把这些人弄走。过一会儿您就可以来了。”“好。”K说,不耐烦地等着奥尔珈。

但是农民不放她走。他们想出了一种舞蹈,奥尔珈是舞蹈的中心,大家围了个圆圈在跳,每一次齐声呐喊,便有一个人走到奥尔珈面前,一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转上几圈,舞越跳越快,叫喊声像咽气似的,越来越显出渴求的意味,后来渐渐变成几乎像是一个人的声音了。起初,奥尔珈还笑着想从圈子里冲出来,现在只是披散着头发,如痴如醉地从一个人手里转到另一个人手里。“派到我这里来的就是这么些家伙。”弗丽达气得咬着薄薄的嘴唇说。“是些什么人?”K问道。“克拉姆的跟班,”弗丽达说,“他老是带这些人来。一见他们我就冒火。我不知道今天跟您——土地测量员先生说了些什么,要是我说的话惹您生气,那就请您原谅,都是这帮家伙在这儿造成的。在我认识的人里,这些家伙最让人瞧不起,最让人讨厌,可是我还得为他们斟啤酒。我常常求克拉姆把他们留在家里。虽说我不得不忍受别的老爷的跟班,但他总应该为我考虑考虑吧。但是我的请求毫无用处,他每次来之前一小时,这帮家伙就拥了进来,像是牲畜进圈一样。现在他们真该到他们的圈里去了。您要是没在这儿,我就要把这扇门打开,让克拉姆亲自来撵他们出去。”“他难道听不见吗?”K问道。“听不见,”弗丽达说,“他睡着了。”“怎么?”K喊了起来,“他睡着了?我刚才往房间里窥视的时候,他可还醒着,端坐在办公桌前。”“他还那么坐着呢,”弗丽达说,“就是在您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睡着了。要不我怎么会让您往里窥视?这是他睡觉的姿势。这些老爷都很能睡,这很难理解。再说,要是他不是那么能睡,他怎么能受得了这些家伙的喧嚷呢?现在我得自己把他们赶走。”她从角落里拿出一根鞭子,只高高一跳——像只小羊羔似的跳得不太稳——就到了跳舞的那帮人那里。起初大家都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仿佛新来了一位跳舞的姑娘,事实上有一会儿工夫弗丽达看起来真要放下鞭子似的,但她又立即举起了鞭子。“我以克拉姆的名义……”她喊道,“命令你们到圈里去!统统都给我到圈里去!”他们看到她认真起来了,便怀着一种对K来说无法理解的恐惧开始往后挤,前面几个人一撞,那扇门一下就开了,刮进一阵晚风,所有的人,连弗丽达都不见了。她显然把他们撵进圈里去了。

这时酒吧里突然一片寂静,但K却听到从过道传来了脚步声。为了保险起见,他跳到吧台后面,吧台底下是唯一可以藏身之所。虽然他并没有被禁止待在酒吧间,但是因为他想在这里过夜,那就必须避免让人看见。因此,酒吧间的门真的打开的时候,他便钻到了吧台底下。要是在那儿被发现,当然也不是没有危险,不过他可以说是怕那些撒野的农民才躲起来的,这个借口多少也有几分可信。进来的是老板。“弗丽达!”他喊道,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次。

幸好弗丽达不久就来了,她没有提到K,只是一个劲儿地骂那些农民。她在设法找K,后来走到吧台后面。在那里,K可以碰到她的脚了,从此时起他感到安全了。虽然弗丽达没有提起K,但后来老板自己提出来了。“土地测量员在哪里?”他问道。他这个人本来就比较客气,由于经常跟地位比他高得多的人比较自由地交往,因而更显得很有教养。他同弗丽达说话时语调显得特别尊敬。由于他说话时仍旧没有放下雇主在一个相当轻佻的雇员面前的身份,所以他那种语调就尤为明显。

“我完全把土地测量员给忘了,”弗丽达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小脚放在K的胸脯上,“他大概早就走了。”“但是我并没有看见他,”老板说,“他几乎一直是待在过道里的。”“这里可没有他。”弗丽达冷冷地说。“他也许躲起来了,”老板说,“根据我对他的印象,有些事他是做得出来的。”“他大概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胆量吧。”弗丽达说,并更使劲地用脚踩K。她有种快乐开朗、随心所欲的天性,K先前一点都没有发现。她还完全令人难以置信地来了个先发制人,突然笑着说:“也许他躲在这底下吧。”说着,她朝K弯下腰,匆匆吻了他,接着又跳起来,扫兴地说,“没有,他不在这儿”老板也觉得很奇怪,说:“不弄清楚他真的走了没有,我心里总觉得不是个味儿。这不仅关系到克拉姆老爷,也关系到规章制度问题。规章制度你我都得要遵守,弗丽达小姐。这酒吧间就由你负责,我再到别的屋里去查一查。晚安!祝你睡个好觉!”

他还没有走出酒吧间,弗丽达就把电灯关了,钻到吧台下面,到K身边去了。“我亲爱的!我的心肝宝贝!”她悄悄地说,但并没有碰K,好像爱得晕倒了似的,伸开胳膊仰面躺着。面对幸福的爱情,时间像是无穷无尽的;她唱起一支小曲,但又更像是在叹息。因为K还在默默地沉思,她倒吓了一跳。接着她便像小孩似的硬拉着他:“来吧,这下面把人都憋死了!”他们互相拥抱在一起,她的娇体在K的手里灼燃,他们滚在一起,失去了理智。K不停地想要摆脱这种状态,但毫无办法。

他们在地上滚了几下,“砰”的一声撞上了克拉姆的房门,随后他们躺在了一小摊啤酒和粘在地板上的脏东西上。在那里,共同呼吸、共同心跳的时间在流逝。在这段时间里,K不断感觉到,他迷了路,或者到了在他之前还没有人到过的遥远的异国。在那里连空气都不含故乡空气的成分,在那里人都会因那种奇异感窒息而死,处在这种奇异感的强大诱惑下,你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继续往前走,继续迷路。

因此,当克拉姆的房间里有个低沉的、命令式的冷漠的声音在喊弗丽达的时候,K没有感到吃惊,而是仿佛看到了一道令人慰藉的微光。“弗丽达。”K在她的耳边轻轻唤她,并说有人在喊她。出于机械的天生的服从本性,弗丽达本想跳起来,但随即想起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便舒展一下身子,窃笑着说:“我不会去的,我永远不会到他那儿去。”K想表示反对,催她到克拉姆那里去,并开始替她整理凌乱的衬衫。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双手把弗丽达拥在怀里。这对他来说太幸福了,幸福得让他提心吊胆。因为他觉得,要是失去弗丽达,也就失去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的首肯似乎使弗丽达变得坚强了,她攥紧拳头,用拳头去敲房门,并喊道:“我在土地测量员这儿!我在土地测量员这儿!”当然,克拉姆是没有声音了。但是K却起身跪在弗丽达身边,在黎明前昏暗的微曦中环顾四周。出了什么事?他的希望何在?现在一切都泄露了,他还能从弗丽达那里指望些什么?他没有根据敌人十分强大、自己的目标非常宏伟这一情况采取相应措施,小心谨慎地往前走,而是在潴留的啤酒中滚了一夜,那股味儿把人都熏晕了。“你干了什么?”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俩全完了。”“不是,”弗丽达说,“只是我完了,可是我却得到了你。放心好了。你看这两个人笑成这样。”“谁?”K问道,并转过身去。他的两名助手正坐在吧台上,虽然熬了点夜,但很愉快。这是忠实地履行了职责而获得的愉快。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K嚷道,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过错。他在到处找昨天晚上弗丽达用的那根鞭子。“我们不得不来找你,”两名助手说,“因为你没有回到下面的客店里去。后来我们去巴纳巴斯家里找你,你不在,终于在这儿找着你了。我们在这里坐了一夜。这差事并不轻松。”“我白天才用得着你们,夜里不要,”K说,“给我滚。”“现在已经天亮了。”他们说,身子一动也不动。

真的天亮了,院子的门已经打开,农民,还有被K忘在九霄云外的奥尔珈都拥了进来。奥尔珈虽然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但仍像昨晚一样活泼。一到门口,她就在找K。“为什么你没跟我一起回家?”她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就为了那么个婆娘!”她接着说,并把这句话重复了几次。弗丽达方才走开了一会儿,这时提着一摞要洗的脏衣服回来了。奥尔珈伤心地退到一边。“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弗丽达说。不言而喻,她的意思是说,他们该到桥头客店去了。K和弗丽达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位助手。这支队伍就是这几个人。

农民们对弗丽达表示了极大的轻蔑,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迄今为止她一直非常严厉地管着他们。有个农民甚至拿了根棍子,似乎她不从棍子上跳过去就不放她走,但是她一瞪眼就把他吓跑了。到了外面的雪地里,K稍稍舒了口气。在外面K感到极其轻松愉快,因此路不好走这点困难这次就不在话下了。要是K一个人,可能会走得更好。到了客店,他马上进了自己的房间,往床上一躺。弗丽达在旁边地板上收拾出了一个床铺。两名助手也挤了进来,但被撵了出去,后来他们又从窗户爬了进来。K累极了,累得不愿再撵他们了。

老板娘特地上阁楼来对弗丽达表示欢迎,弗丽达管她叫“好妈妈”。两个人见面后那股亲热劲真让人难以理解,又是接吻,又是长时间地拥抱。屋子里根本安静不了,穿着男靴的女仆也常常噔噔地进来送点什么,或拿走些什么。如果她们要从塞满各种东西的K的床上拿什么,就肆无忌惮地从K身子底下往外拉。她们向弗丽达问好,大家都是同样的身份。房间里虽然没有安静的时候,但是K还是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弗丽达没有为他帮上什么忙。第二天K起来的时候,精神得到恢复,这已是他到村里的第四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