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01

工作到腊月二十七,顾云岚供职的艺文出版社就提前放假了。她和男友张颖约好今天一起回男友的老家见父母。

这一见,男友就变成了前男友。

男友的父母此前似乎并不了解顾云岚家里的情况,听说顾云岚出身单亲家庭后,便偷偷跟张颖嚼舌根,说什么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不健康。张颖一味地认怂,顾云岚一忍再忍,男友的父母却得寸进尺,话说得越来越难听,最后把顾云岚的父亲抛妻弃女的过错推到她母亲的头上。

好一个受害者有罪论,顾云岚到底受不了这个气,在这一天夜里九点,微笑着从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小城滚蛋了。

顾云岚和张颖是大二那年在一起的。大四时,张颖考上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她就找去北京的实习机会,很幸运地进了一家老牌出版社,并因实习期表现出色而留下了。两人就这样开始了在北京的生活,一个读书一个工作,到今年夏天,张颖研究生也要毕业了。目前他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跟着业内一个小有名气的律师。

或许爱得也没那么深,只是走到这一步,顺理成章地该谈婚论嫁。

可是自被父亲抛下的那一天起,顾云岚便昂头骄傲、漂亮地活着。她不需要同情、怜悯,亦对那些恶意的议论报以相同的敌意。这件事是她心底的禁区,没有人可以涉及。所以她告别得非常利索,甚至连头都没回。

顾云岚所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在北京的一幢高级写字楼里,国内顶尖内容平台之一——久时文化传媒集团的健身房内,有两个人正提及她的名字。

他们在相邻的两架跑步机上,其中一名女性留着利落的短发,穿一身灰色的运动套装,虽然眼角有些皱纹,但身材十分匀称。“我这些日子看了几本近两年的畅销书。有两本很喜欢的书,你猜怎么着?编辑都是同一个人。”

另一名男性微胖,显然有点跟不上这名女性的节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总,您的意思是……”

“艺文出版社的顾云岚。你留意一下这个人,等春节放假回来我们开始春招时,把她挖过来吧。”

微胖的男性掏出手机记录下于总话中的要点:“一定照办。”

顾云岚挤在春运的队伍里长途跋涉回到南方。快到正月,这座南方小城已不是那么寒冷。顾云岚的妈妈听顾云岚说见男友的父母的过程不太顺利,也没多问,只在电话里说早烧好了一桌子菜,就等她到家开饭。

打开家门,却不是印象中那副熟悉的,妈妈坐在饭桌旁等她的画面。一个陌生男人和妈妈分坐在小方桌的两侧,同时有些局促地看向她。

不对,说这个男人陌生并不准确。觉得陌生,只是因为这个男人在她十八岁那年与母亲离婚后,就再没在她生活中出现过。

现在她已经二十五岁了,整整七年。男人比记忆中的样子老了一些,但老得不多。他看着她,除了局促外,脸上还挂着小心翼翼的和讨好的微笑。“岚岚,你回家啦?爸给你带了几套衣服回来,你待会儿试试。”

顾云岚定在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

顾云岚的妈妈把顾云岚拉到饭桌前,“饿了吧?快来吃饭!”

六盘大菜把小小的方桌摆得满满当当。男人讪笑着递上一双筷子,“岚岚,你快坐。”

那双筷子本来就好端端地摆在桌上,根本不劳他再递一下,顾云岚没接,“不是,我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男人张了张嘴,一时没组织好语言。

顾云岚的妈妈说:“你爸以后不走了。”

“什么叫不走了?”

“岚岚,你先吃,慢慢说。”

顾云岚转身,“我先去换衣服、洗手。”她去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张颖他妈说得没错,自己长了张一看就倔强而且脾气不好的脸。别在耳后的齐肩发勾勒出白得没有血色的面庞。如果脸上没有表情,看上去就是冷冷清清的样子。

收拾好自己,顾云岚重新回到餐桌前,坐下后一言不发地端起碗就吃。

一时间只能听到筷子和餐盘碰撞的声音,男人打破沉默,“那些事都过去了。”

过去?说得真轻巧。顾云岚没接话。顾云岚的妈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你爸有他的难处……”

“我无所谓。你们不用在意我的意见。”顾云岚对男人说道,“你不必跟我解释,你应该问我妈原不原谅你。你的意思是,你打算以后就住家里了?”

男人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

“生意呢?不做了?”

“不做了,以后好好陪你妈。”

“听说你这几年赚了不少钱?你看看我妈住这房子,90年代的老楼了,又没电梯,她年纪大了,腿有风湿,爬楼费劲。家里什么都挺旧的。你要是有诚意跟我妈好好生活,给家里换套房吧。”

顾云岚提这个要求是有原因的。顾云岚的妈妈在一家效益不好的国企做文职,这么多年就挣一份糊口的工资。她自己则在北京努力工作,平时省吃俭用拼命地存钱,虽然存不够换房的,但就想着给家里翻新翻新。家里很多设施都老化了,妈妈用着费劲。而这些年虽然没有联系,但多少还是听闻过父亲的消息。听说他做服装生意很有起色,搭上淘宝开始发展那几年的东风,创立了自己的品牌,在江浙一带的某个小城买了商品房。

男人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个啊,不是我不愿意。但……”

“那就是不愿意喽?”

“我现在手头也没钱。生意赔了,资产全都抵押还债了……”

这句话把顾云岚气得哑然失笑:“怪不得。好日子跟外面的女人过,好房子跟外面的女人住,破产没钱了,想起家里了?你不会还欠着债吧?”

“岚岚,你这脾气收一收。”顾云岚的妈妈在一旁劝道,“这房子我住惯了,有感情,不想换。你也别老挂念着我这儿了,自己在北京上班不要那么节省。以后你爸会做些别的,糊糊口没问题。妈妈也年纪大了,日子总要过。”

顾云岚沉默下来。说到底,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她不过是一个远在外地工作的孩子,没立场闹别扭。

只是,父亲真的不是跑回来躲债的吗?

春节假期那几天,父亲倒也勤快。把家里能修的地方都修了,又主动做饭洗碗。顾云岚想起以前的日子。

说起来,她小时候跟父亲关系并不坏,想成为编辑,还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是流行小说爱好者,家里一堆书,什么类型的都有,又以武侠和推理最多。自己从小就在父亲的柜子里翻出这些小说看,他也从不制止。

大约是刚上初中那年,父亲下岗了,便做起小生意,什么都做。一开始是租书,租影碟,但生意不好入不敷出。后来做服装生意,每半个月跑一趟广州进货。父亲在家的时间渐少,而顾云岚一直保持了爱看小说的习惯,从流行小说到经典文学。从高中起,她就对未来的职业有了规划——想当一名编辑,挖掘出那些好看又含义深刻的故事,与更多的读者分享。

可能正因为和父亲关系不错,在得知父亲有了外遇、并打算离开她们母女去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时,顾云岚才感到如此刻骨铭心的失望。

那一年,在发觉事态无法挽回,父亲是铁了心要离开后,顾云岚长成了一个浑身披甲、再不轻易示弱的大人。这是父亲送给她的成人礼。

现在,父亲想装作那根刺并不存在,试图一家人像以前那样生活。

顾云岚却不这样想。数日相处,她坚持不用“爸”这个称呼开口叫他。发生过的伤害并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只是鉴于母亲对他的接纳,她明面上没闹别扭。

假期结束,顾云岚收拾好行囊,独自返回北京。

北京的春天总是来得极晚。

旧砖墙围起的院落内,几棵说不上名字的树仍旧光秃秃的。一幢有些老旧的四层办公楼立在院中,瓷砖贴的楼面已经斑驳。进楼的玻璃门上方挂着一个不起眼的牌匾,上面写着“艺文出版社”几个字。

一间办公室里摆着四五张办公桌和一台打印机,每张桌上都堆满了A3或A4的纸稿,纸稿堆中间是电脑。一张张人脸淹没其中。

顾云岚正在处理一份稿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办公室很安静,她去走廊接听电话。

对方问:“您好,请问是顾云岚女士吗?”

“是我。”

“我们这边是久时文化传媒集团,不知您对我们公司是否有过了解?我们在招聘高级策划编辑,希望能邀请到您加入我们。”

久时?在出版行业,没人会不知道久时传媒集团。它从一个专门出版精品网络小说的工作室起家,创造多部畅销神话,经过十余年发展,已经成为国内民营图书公司巨头。她与对方交换了微信,对方说会发一个公司及职位简介到她的邮箱,并约了时间面试。

顾云岚对艺文出版社其实是有感情的。但面对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她还是想试试看。

下了班,顾云岚刚到租的房子的楼下,却见一个人影在花坛边晃荡。

顾云岚心里一紧,装作没看见,目不斜视地径直往楼里走。可对方显然就是在那里等她的,几步路追上来,叫道:“云岚,你等下。”

“有事?”这个龟缩多日的人终于出现了。顾云岚想听对方要如何挽回,但又嘴硬地推开对方,“你让让,挡我道了。”

“说完我马上走。”对方拿出一个手提袋,是之前顾云岚上门拜访准备的礼物,“云岚,对不起。我妈说,既然不成,这些东西也挺贵的,还给你吧……是我的错,你挺好的,以后肯定有更好的……”

顾云岚还以为对方至少应该解释几句,没想到是来还东西的。她心里感到了一阵失望,脸上却笑了笑:“张颖,你挺听你妈的话哈。”

“别逞强了,你就是嘴上厉害,有事全憋在心里。以后咱俩还是朋友,你要遇到什么困难,找我。”

看似善解人意的话,实则将顾云岚耀武扬威的伪装击碎了一地。顾云岚问:“当我没别的朋友了?”随即又发现,再多和此人争论下去也是无用,便说,“我回去了。”

“东西我放这儿。保重。”张颖把手提袋放在地上,无奈地朝顾云岚笑笑,走了。

“喂——”顾云岚拎起那个袋子跨出几步,但又发现即使追上去,也只是一番毫无意义的纠缠,遂气闷地站住,转身将袋子里的东西扔进垃圾桶。

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回到出租屋,顾云岚打电话跟小楼痛斥了张颖一个多小时,心里终于平衡了不少。

小楼是顾云岚最好的朋友,研三了,读的北京这边一所985高校的现当代文学方向。最后这半个学期打算实习,已经确定了要去艺文社。

顾云岚很期待小楼来与她一起上班的日子,两人甚至计划到时候合租一套小房子。能和好朋友一起工作,应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却没想到自己接到了久时文化传媒集团的面试邀请。如果谈得不错,要不要跳槽呢?

艺文社同事间的关系挺好的,自己一晃儿已经在艺文社工作三年了,它内部的懈怠,大多数人的安于现状,顾云岚再清楚不过。

出版社里工资低,一碗水端平,努力工作和混日子的人到手收入竟然差不多,想要做出点成绩,却难以得到其他部门的配合,没有专业的营销人员,发行部不去开拓新渠道,而是守着以前那几个关系好的书商吃老本。对,老牌大社的确有很多老本可吃,但在竞争如此激烈的今天,老本还能吃多久呢?

是个舒适的地方。但若想要跳出舒适圈,去更大的舞台施展自己的抱负,久时文化传媒集团是不错的选择。

约定的面试时间就在次日,顾云岚如约前往。

久时文化传媒集团位于北京某甲A级写字楼,出地铁口只需再步行几分钟。园区内,草坪虽然还未绿,但土刚翻过,提早散发出春天的气息。进入写字楼的大堂,铮亮的白色大理石从地面一直铺到墙面,南侧凸出去一块带玻璃顶的区域,有一家咖啡店。

指引板上显示5~10楼都是久时文化传媒集团的办公区。到五楼前台登记后,没多一会儿,一位微胖的男士来了,自我介绍道:“顾女士,您好,我就是和您联系的程鹏。您跟我来。”他递上一张名片,职位那一栏写着“人力资源总监”几字。

两人在一间小会议室面对面坐下。

寒暄几句后,程鹏直接说:“来我们久时吧。在这儿,我们所有部门都没有短板,你只管做你喜欢的内容,后续的营销、发行、IP推介,都有专门的部门负责。同样一本书,我敢打包票,你在久时工作,比你在艺文社工作,做的书能让更多的人看到。”

对方好像能看穿顾云岚心里的想法似的。他说的每句话,都正好戳中她的心思。顾云岚明白,程鹏提到的几点都是艺文社,甚至是所有老牌出版社的通病——宣传落伍,也缺乏向内容下游,即影视游戏等产业链扩散的激情。他说的话虽然听起来自大,但却是事实。

“我……”

程鹏又说:“能不能冒昧问一下,您现在的薪资是多少?”

艺文社工资的确不高。顾云岚语塞:“这个……”

“我给您我权限内的最高条件。不管您现在的薪资是多少,您来我们久时,我们给您开两倍。而且,我们每年年终奖,是根据这名编辑该年度内负责策划的书籍码洋,给予1%的提成。如果您编辑的图书畅销,这笔提成是非常可观的。”

顾云岚的心脏在突突跳着。顾云岚在大脑里飞速地计算,按照这个提成比例,自己在艺文社工作的这几年能拿多少年终奖。答案是——之前的十倍。这个条件没理由拒绝。顾云岚几乎立刻就要答应,但矜持令她忍住了,只说:“谢谢,我考虑一下,晚几天给您答复。”

周末,顾云岚和小楼出来看电影,她把这事跟小楼说了。顾云岚觉得有些抱歉:“我真的挺想去久时的。你还要进艺文社吗?不如你也来久时?”她把两边的利弊给小楼分析了一番。

本来担心自己放鸽子会令小楼不爽,结果对方很大度地摆摆手:“我还是想去艺文实习,毕竟是老牌大社,刚毕业去那里学学行业规范。你决定要去久时就去嘛,咱俩情况不一样,你不用顾虑我这边。”

“那我们还合租吗?”

“那当然了!”小楼在手机上摆弄着地图软件,“我看它们之间隔得也不算远,找个中间位置吧。跟你合租的机会,我才舍不得放过呢。”

新一周的周一,顾云岚给程鹏回邮件,接受了久时文化传媒集团的Offer,同时向艺文出版社递交了辞职报告。小楼则作为新人来艺文社报到。

目前,顾云岚手上最重要的作者是肖遥,写悬疑小说的,带很强社会派色彩,一桩桩故事总能折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人性,并徐徐展现出时代的方方面面。肖遥的作品很受读者欢迎,业内口碑也十分好,目前最畅销的一部作品卖到了近50万册。另外还有两个10万+量级的作者,是写青春小说的女生,有很多学生粉丝。

这三名作者虽然一直是与社里签的单部作品出版合同,没签个人全作品的代理协议,顾云岚此次跳槽若要把他们当资源带去新东家,也算是正常操作。但她没这个打算。

因为顾云岚留下了重要作者资源,她的辞呈很快通过了审批。

交接工作时,她把这三个作者转给小楼负责。一是她知道小楼做事细心,不会耽误作者;二是有好作者在手上,小楼的压力也能小点;三是把重量级作者留在老东家,算是她对艺文社知遇之恩的回报。

小楼看到作者名单时吓了一跳:“岚岚,你要把肖遥转给我?”

“不想要啊?”

“没有没有,我超喜欢他的小说啊!真的要给我?”小楼脸上先是出现了惊喜的表情,随即又出现了愁容,“我还没什么经验,万一他的新小说没做好,毁在我手里,怎么办?”

“不会啦。其实做编辑,最重要的就是有耐心,还有,发自内心地喜欢自己编辑的作品。只要把那些作品当自己孩子对待,一定可以做好的。”顾云岚给小楼打气,“我随时给你支援。”

“嘿嘿,请你吃好吃的。”小楼搂住顾云岚,“所以,我这就开始找房子了哦,到时咱俩搬到一起住。”

“嗯,就这么说定了。”

久时文化传媒集团,副总裁办公室。

程鹏拿着一份人事表格,显得颇为为难:“于总,您上次提过的顾云岚下周一就入职了。方昊是郑总那边的人,您真要把顾云岚放到他那儿去?”

“我没这么想。不管谁的人,让人才去适合自己的地方才对。顾云岚选的小说很独到,去原创小说部最好不过。要不然呢?我不是来这里搞派系斗争的。”

程鹏忙不迭地点头:“是我的境界低了。于总,还是您有眼光。”

过了一会儿,于总又说:“对于一个做内容全产业链开发的集团而言,原创小说才是重中之重。”

程鹏咂摸着于总话里的意思,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