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魏紫走后,家仆按叶魏紫的吩咐,隔着一段距离领陆舜华回府。
栖灵山的山道不好走,等他们从山上下来,天色已经半暗。
家仆果真是忠心耿耿,一路上半个眼神都没有看向陆舜华,埋着头走在前方,不远不近地领着路。
从栖灵山到赵府别院,要经过圆月街。
圆月街是横亘于平安河上的一条长街,因为每到十五时,河面总能清楚倒映出皎洁圆月,故而得名。
上京有一种热闹叫作“花灯节”,三个月一次,因大和民风开放,男女之间无大防,每到这一天,姑娘们都会约了自己心中的情郎到圆月街上,或赠一枚香囊,或赠一方手帕以表心意,如果对方同样心有牵挂,则回赠姑娘一些物件,算作定情。
花灯节时圆月街上挂满了彩色花灯,皓月当空,月华如水,晚间河边有人放焰火,天上绚丽灿烂,也有人赶着放河灯,天上是一处华丽,地上又是另一处华丽。
圆月街上人来人往,仿佛上京的百姓全在这一天出来了,要把三个月的热闹在这一天都用完似的。
陆舜华站在圆月街街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才想起原来今天是花灯节。
家仆低头走过来,轻声问:“姑娘想赶热闹吗?不想的话我带姑娘走另一条路。”
陆舜华摇头,说道:“去看看吧。”
家仆说“好”,走在前方准备为她辟出一条道路。
刚走出两步,却又站定。陆舜华看着眼前的万紫千红,莫名感到一阵无力。
无力过后,是更深的麻木。
陆舜华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不看了。”
家仆应了一声,转身和陆舜华一起往另一方向走去。
但不知为何,也许是今天的花灯节着实热闹,他们不过在街头站立了一小会儿,身后忽而涌上来一群人,陡然将二人冲散。
姑娘的脂粉气、孩童的奶香味、花灯里烛火燃烧的淡淡焦味混到一处,晃了家仆的心神,等他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四周哪里还有陆舜华的人影。
陆舜华被人群挤到了圆月街中段。
陆舜华不喜欢别人碰她,又害怕挤伤了幼童,拼命护着自己,无奈之下随着人流向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中段。
圆月街当属街头和结尾最热闹,可以猜灯谜,也可以放河灯,中段虽然视野最开阔,能看到一整条长河里的月影幢幢,但是来花灯节的男女,能有几个是为了看月亮。
圆月街中间这块,摆放着几张简陋的座椅,几户商家趁着花灯节编了个“团圆粥”,寓意团团圆圆,其实不过普通清粥,硬是卖出了比往常高几倍的价格,因此来往中段的人便更稀少。
陆舜华打量了周围几眼,挑了个小铺子前的桌椅坐下,老板因为生意清淡已经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就快要去见周公。
陆舜华找不到赵家家仆,但依稀记得回赵家的路,只是现在人太多,得在这等等,等到人少了,再回去赵府别院。
陆舜华抬眼望向远处。世事如棋局局新,这儿的热闹却从未变过,无论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
时隔八年,生离死别都经历了一遍,岁月荏苒,如今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的还是同一个月亮,心境却大不相同。
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这是陆舜华在人世间唯一能感受到的知觉。
陆舜华吃了无数苦头,跋涉了万里回来上京,只有一个执念,就是见祖奶奶一面。如今三个响头磕了,《渡魂》一曲吹过,她在人世间最后的执念已然消逝,现在需要思考的,是今后何去何从。
陆舜华静坐在方凳上,眼眸渐渐幽深。她看到了河里的月亮。很圆,很皎洁,银色月华如丝缎铺陈,点点红色河灯流淌在平安河上,载着男男女女的心愿和欲望。
微笑从白纱覆盖的唇边露出,陆舜华第一次情真意切地笑起来。
陆舜华要好好看看月亮,这么好看的月华,以后再没机会看到了。
等叶魏紫回来,她就要同她道别。
如果叶魏紫想问,她还可以和叶魏紫说说这八年,说说她遭遇的一切。
然后,她就可以一身轻松地去见地下的故人。
这才是真正的,尘归尘,土归土。
陆舜华欣赏着河里的月亮,就像天真的小女孩欣赏自己喜爱的小玩意儿。她陆舜华看得那么仔细,那么入迷,连身旁什么时候来了人也没察觉。
几片桃花瓣飘到她眼角,迷了她的眼睛,陆舜华抬手去拿时才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年轻公子。
不知道江淮在那里站了多久,等陆舜华回头望向他时,江淮已经迈步走了过来,腰间的长剑和短笛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淮身负霜华,手执一枝桃花,缓缓走过来。
恍惚间,像极了当年踏月而来的少年。
六月,初夏好时节。
自上次一别,在那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陆舜华都没见到江淮。
听到江淮的消息,是叶姚黄说他入了骁骑卫,年纪够不上,人家看他也算皇亲国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陆舜华应一声,神色如常。
关她什么事,他都说了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江淮拿自己当闲事,她也没必要上赶着找不痛快。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转眼到了三月一度的花灯节。
今年的花灯节同以往不大一样,据传是花神的寿辰,因此要准备比以往更盛大的祭祀典礼,长街十里跪拜,祭典置放在圆月街的中央,上京子民期待花神能给他们带来丰厚的福泽。
福泽不福泽这事儿叶魏紫和陆舜华都不很关心,她们关心的是花灯节这一天,静林馆破天荒地停了一天学。
新帝登基后第一次祭祀花神,颇为看重,祭典用的佳酿与祭品都自宫中所出,前一天护送至静林馆后院放置,第二日花灯节时再送到圆月街。
后院被几大缸子的酒占满,酒味实在诱得人心痒难耐,馆里的学生全是少年心性,根本按捺不住,干脆停学,节后再回。
祖奶奶又去山上礼佛,没人罚陆舜华抄佛经,陆舜华很开心地和叶魏紫、叶姚黄在外头耍玩一整天,月上枝头才回去静林馆。
静林馆对入馆时间有严格规定,凡逾时不归者无论何种理由皆不得入内。陆舜华心里清楚自己早就过了入馆时间,也不急,和叶家兄妹告别后慢悠悠地走到男厢院后墙外。
这地方自从上次她为给江淮送药爬过一次后就留了心眼,特地趁无人时溜过来在墙下用石砖垒了高高的台阶,方便她逃学时进出。
陆舜华踩着外头的小马扎费劲地爬到墙上,顺着树干绕了一圈,脚尖轻易够到了石阶,小心翼翼地往下放身子。
这种事情陆舜华做的次数不多,好在艺高人胆大,手脚生疏了些但动作还算利索,没一会儿就灵活地落到地上。
只是在回头时出了点差错,陆舜华猫着腰从最后一级石阶上跳下来,忽然一个声音响在耳边,伴随着点点溅起的水花。
糟了。
陆舜华跑到置放在石阶边上的酒缸,踩着石头上去,就着明亮的月光费力地往下看,果然清浅的酒缸子底下静静地躺着一只并蒂莲花金步摇。
要命。
陆舜华下了石头,退后几步,打量眼前放置的几口大酒缸。
酒缸不愧是皇家御用的物品,雕纹极尽精美繁复,玉制的大缸子散发出温润的光泽,酒香四溢,醉了月光。
可陆舜华现在没工夫欣赏这口看着笨重实际可能花费巧匠无数心思的酒缸,她伸手比画了一下,酒缸比她矮了小半个头。
砸缸是不大可能的,陆舜华也没这个胆子砸。她在心里头默念了好几声罪过,从树上扯了根分叉长枝,嘴里念念有词:“花神娘娘,得罪了。”
自然没人应她,周围只有她拿着树枝搅着酒水发出的声响。
陆舜华提心吊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下动作不停,偏偏那支金步摇和她作对似的,好几次都已经碰着它了,将它提溜到一半又顺着缸壁再次滑到缸底。
如此多试了几次,陆舜华就烦了起来。
陆舜华再加了块石砖,将自己垫得更高,半个身子都探到缸前,一手扶着酒缸边缘,一手摆弄树枝去叉自己的金步摇。
天可怜见,花神娘娘你开开眼吧,快帮信女把这玩意儿弄上来。
陆舜华的手都酸了。
换只手好了。
……
天旋地转,哗啦巨响。
水花溅出几尺高,水声和“扑通”声齐齐划破长夜。
——陆舜华掉进酒缸里去了。
悲哉,怪哉,丢脸哉。
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陈酿,陆舜华憋着一口气探出脑袋,右手堪堪扒拉住酒缸的边缘。祭祀用的酒缸十分大,陆舜华两只手扣到缸壁上,用尽全力才勉强露出鼻子眼睛,脚底还悬空着。
陆舜华鼓着气跳了两下,没跳出来。
咬着牙用臂力想翻出来,翻不动。
一脚踹到酒缸上,抱着“能不能把酒缸踹破”的天真想法,差点又掉进缸底。
嘶……好痛。
陆舜华眼泛泪花,下巴搭在酒缸边上,感受陈年佳酿的香气环绕鼻间,红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她又要“扬名立万”了。
明日花灯节祭祀,上京的人都会知道,恭谦王府的宸音郡主做了如此大逆不道又十分丢脸的事。
陆舜华在心里开始盘算着,这回祖奶奶又要叫她抄几遍佛经。
抄佛经真的太累了,上次她和阿紫偷溜出去玩,手都写疼了,还欠了三遍没抄完。这回看下能不能打个商量,求祖奶奶罚她跪佛堂好了,大不了等后半夜再让阿宋过来偷偷放她出去。
陆舜华心里想着怎么和祖奶奶求饶,想着想着入了神。六月初夏的夜尚且微冷,那股子酒意带来的燥热消退后,她泡在酒缸里终于感觉有点儿冷。
陆舜华又晕又怕,不敢想自己泡一夜以后被人捞出来上京的人会怎么传她,缩着肩膀可怜兮兮地扒拉在酒缸边,伸长脖子四处打量,盼着能有谁从天而降,拯救她于酒水之间。
眼珠子在四周转了两圈,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到拐角处露出了一抹月牙白的衣衫。
陆舜华登时想到了今天早上出门前碰到叶姚黄,也是穿了一件白色的冰绸长衫。
陆舜华大喜过望,没多去思考叶姚黄此时此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费力地挥手:“姚黄,姚黄!快救救我,我掉进酒缸里了!”
来人动了下,露出半个肩膀。
陆舜华更高兴了,抓着这抹希望的曙光,喜悦地要哭出来。
“姚黄,我在这里!快来救我,我好冷,还头晕,你快来捞我!”
白色衣袍随之而动,来人正过身子,露出整件衣衫的原貌,分明就是简单的布衫,哪里是什么冰绸长衫。
江淮缓缓走过来,脚下洒落大片银白月华。
长剑和短笛碰撞,声音清脆。
这种声音,这种脚步,这种熟悉的漠然态度,这种不发一语眼睁睁地看着他人上蹿下跳的冷眼旁观——
江淮走到酒缸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小片阴影,一头黑发高高束在脑后,几缕散发垂在脸颊两侧,平添了几分少年人的朝气。
三个月未见,江淮的身量看起来似乎更高了些,肩膀也不似从前那么瘦削,穿着常服,袖口和腰身紧紧束着,一副利落的打扮。
江淮神色淡淡的,垂眸看着酒缸里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期盼地看着自己的陆舜华,勾起嘴角要笑不笑。
“郡主好兴致。”
陆舜华眼巴巴地冲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可惜笑意才露了个边边,耳边又听得这可恶至极的人说道:“如此,便不打扰郡主饮酒作乐了。”
说完,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陆舜华扒着缸沿,傻眼道:“你这人,你这人……”
陆舜华的嘴唇张合,雷劈了一样讷讷地道:“怎么一点都不懂得尊师重道!”
江淮身量变了,身份变了,不再是红着眼睛边哭边吹笛子的绝望少年,但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副脾气。
和三个月前一样,又臭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