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个声音,陆舜华的脚步便如被泥水灌了一样,再也挪不动了。
陆舜华浑身的气质原来就森冷,这下连骨子里都冷了起来,下意识地抬手去遮自己的右脸,直到触摸上了厚重的白纱才想起来自己此刻白纱覆面,来人根本看不见她的容颜。
来人一身黑衣,负手而立,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和一支短笛,相貌是不带攻击性的俊美,目光却很冷,眉眼间似乎住了万年冰雪。尽管他只说了两个字,已经叫人完全无法忽视他周身极重的戾气与肃杀。
叶魏紫挡在陆舜华面前,要笑不笑地说:“江将军,巧啊。”
“不巧。”江淮冷漠的语气一点也不客气,走了几步拦过去路:“赵夫人何时也信佛了?”
叶魏紫挑起眉头。
叶魏紫和江淮从前就不对付,两个人之间你来我往,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叶魏紫讨厌极了江淮,江淮也不是一个温柔忍让的脾气,因为叶姚黄的缘故,对叶魏紫更是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我信不信佛,需要向将军来报备了?将军管上京的守卫,还管别人家是不是吃斋念佛?”
江淮嗤笑一声,道:“自然不管。”
叶魏紫扬起下巴:“那便让开,好狗不挡道。”
这话说得有些难听,江淮立时皱起眉头。
“叶魏紫。”他连尊称都舍弃,干脆撕开脸皮,话语里的冷厉味道尽显:“别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叶魏紫仰头:“你当然敢,江淮,你有什么不敢的?你有本事也杀了我啊,我还会怕你不成!”
这个“也”字让江淮的脸色白了几分,江淮的杀气顿时收敛了大半,但仍有极大的压迫力。
江淮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声音狠厉:“你现在就给我离开这里!”
叶魏紫不怕江淮:“栖灵山是你家的?凭什么让我滚,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凭什么拦我,又凭什么让我滚!”
江淮被叶魏紫吵得头疼,一句废话都不想和她多讲。
叶魏紫嚣张过头,也只有她敢在征南大将军面前口出狂言,跋扈得无法无天。
上京的人都以为江淮是给了赵京澜几分面子不与她计较,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明白,江淮对叶魏紫,无非是冲了四个字——爱屋及乌。
但再忍让也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叶魏紫如今出现在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
江淮侧过身,凝神看了眼叶魏紫身后的穿着斗篷的女人。江淮觉得她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但无论如何又想不起来。江淮对叶魏紫说:“她是谁?”
叶魏紫说:“一个朋友。”
江淮的唇抿成一条线。
越看,越熟悉。
她包得太严实了,斗篷似乎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成了她的防御外壳,他想仔细去探究一下斗篷里面的女人到底长得什么样。不是出于男人的欲望,而是一种好奇,好像有个叫作“好奇”的东西被种在了他的骨肉里,而见到她的第一眼它就活了过来,驱使他去探究她。
江淮对上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幕很模糊的画面,似乎是纷纷扬扬的桃花,或者梨花,转瞬即逝,快到抓不住。
江淮盯着后面的人,问道:“什么朋友?”
叶魏紫冷笑:“关你屁事。”
江淮不理叶魏紫,直直地走向陆舜华,叶魏紫惊愕之下忘记阻拦,眼睁睁地看着江淮的手都快摁上陆舜华的肩膀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横插在二人中间。
“姓江的,你想干吗?”
陆舜华低着头,往叶魏紫的身后退了两步。
江淮看着她,问道:“你是谁?”
叶魏紫火冒三丈,怒道:“说了是我的朋友,江淮,别给我上赶着找晦气!”
江淮抱着双臂:“你的朋友?”
“不行吗?”
“哪个朋友?”
叶魏紫勾起嘴角,刻薄到故意:“好端端地活着的朋友。”
江淮放下双手,脸色霎时阴冷下来。
九个字,已经够他无力承受。
“叶魏紫,你以为有赵京澜护着,我就真的拿你没办法了?”江淮缓缓地说道,每说一个字杀气就重一分,最后眼底浮出红色血丝,手握住腰间佩着的长剑,一字一顿,冷如冰霜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叶魏紫不屑地嗤笑,将陆舜华护在身后。叶魏紫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惧怕、胆怯之意,满满的讽刺和鄙夷。
“信,征南大将军有什么不敢的!”叶魏紫气急,脱口而出道:“你都能眼睁睁地看着未婚妻死在你面前无动于衷地见死不救,我当然信你什么都敢干!你不要看赵京澜的面子,想杀就杀,我不怕你!”
字字诛心。
说的人一时畅快,听的人却是不同心情。
两个人,两种心情。
江淮伸手往自己的腰间按去,叶魏紫见状哆嗦了一下,却仍然固执地仰着头,像是真的不怕江淮拔剑杀她。
但江淮并未拔剑,他把手按在了自己腰间那支黑色的短笛上。
笛子很旧,因为被主人时常拿在手里摩挲,笛身通体光亮,依然难掩岁月痕迹。
江淮没看叶魏紫,甚至也没再看身后的女人一眼。江淮低着头,她们看不见江淮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一瞬间弯下去的背脊和微颤的双肩。
良久,江淮低声开口道:“滚。”
叶魏紫还要再说,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扯了扯袖子。
那只手冰冷冰冷的,毫无暖意,冻得叶魏紫打了一个激灵,要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打了一个激灵的时间,叶魏紫猛地想起她并不是只身前来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最不该和江淮见面的人。怪她平时对江淮耍惯了嘴皮子,竟然忘记了这一出。
回想过来,叶魏紫惊出丝丝冷汗。
叶魏紫咽了咽口水,反手扣住陆舜华的手,拉着她往来时的山道上走去,当真如江淮所说的“滚”了。
江淮负手侧身,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他什么话也没讲,一言不发地让了路。
叶魏紫快速拉着穿斗篷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江淮初始的好奇心和探究欲在跟叶魏紫的争吵中所剩无几,叶魏紫用她八年来重复无数次的行为,残忍而无情地将他的伤口再一次剖开,他头疼欲裂,险些站不住。
只是当穿斗篷的女人经过时,不知为何,江淮突然有种奇怪的念头,觉得不能让她走。
江淮想不明白,等再回头去看,两人的身影已经缩小成黑点,几乎看不见。
那个女人穿着宽大的斗篷罩衫,又是白纱蒙面,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眼里无波无澜,没有任何感情。
江淮看出来她的身量很瘦小,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下,而刚才她看着他和叶魏紫争吵,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是个哑巴?
叶魏紫哪里来的神秘兮兮的朋友?
江淮心头的思绪乱成一团,极其莫名的疑惑抓着心肝,让他的头疼得更加厉害。
到底为什么?
江淮回望,平坦山路边一棵老槐树沙沙作响。
刚才有人在吹笛子,他听见是《渡魂》。
江淮在离槐树几步路的地方站定,蹲下身,手指抚摸地面上两个浅浅的凹痕。
有人跪在这里过。
江淮刚才看得清楚,叶魏紫的膝盖上没有任何一点儿脏污。
跪的人是那个穿斗篷的女人。
叶魏紫带着陆舜华匆忙下了山。
陆舜华一路上沉默不语,叶魏紫不清楚陆舜华是什么想法,心里思忖着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越想越懊悔。
她怎么就忘了六六和江淮……
作孽。
走到半山的时候,他们碰到了赵府的家仆。
家仆是叶魏紫未嫁人以前从娘家带来的,对叶魏紫最为忠心,知道叶魏紫去栖灵山有要事,恪守命令不去打扰,此刻出现在这里,定是有要紧事。
果然,家仆一见到叶魏紫,急急忙忙地上前,张口道:“夫人,小少爷他被二爷带走了!”
叶魏紫倏地皱起眉。
“赵京澜带他去哪儿了?”
家仆小心翼翼地道:“渲汝院地牢。”
叶魏紫吓了一跳,声音立刻变得高昂起来,反反复复地和家仆确认,在得知赵京澜确实带着赵韫之去了地牢以后,急得当场爆出粗话。
渲汝院掌管大和刑狱案件,地牢则是关押重罪要犯的地方。
不是所有犯人都会乖乖地认罪,对待一些不怎么听话的犯人,就会将他们送进地牢。
能从地牢里出来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招供者,二是死人。
叶魏紫咬牙切齿:“他带韫之去地牢做什么?也不怕吓着他!”
家仆道:“二爷说了,小少爷既然是他儿子,胆量自然不会小,就算小,地牢里的东西见多了也就大了。二爷还说,他很久没见到小少爷了,实在想他想得紧,奈何公事繁忙,所以只能……”
叶魏紫气得浑身发抖:“赵二这狗贼!吓坏了我儿子我饶不了他!”
家仆低着头装哑巴。
长风瑟瑟,夕阳渐沉。陆舜华看着站在初春草木中的叶魏紫,看叶魏紫气得跳脚,骂自己大大咧咧的丈夫,念叨自己胆小怕事的儿子,心里竟萌生出一股欣慰感。
当年她没来得及参加阿紫和赵京澜的婚仪,如今再去看,叶魏紫虽然长了年纪,有了成熟妇人的韵味,但脾气一点没变。
赵京澜将叶魏紫保护得很好。
真好啊!
叶魏紫十万火急地想赶去地牢接儿子,嘴里把赵京澜这个王八蛋骂了千百遍。陆舜华看叶魏紫确实心急难耐,便提出让叶魏紫先去地牢,把赵韫之带回来。
她们来时为了不引人注意,是悄悄走来的,如今家仆来报也只骑了一匹马,渲汝院离赵府有很长的路程,要是走着去恐怕天黑了都到不了。
叶魏紫再在心里头把赵京澜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丝毫不在意也把自己骂进去了。叶魏紫为难地看了眼陆舜华,陆舜华立刻明白叶魏紫眼中的含义,道:“阿紫,你去吧。”
“那你?”
“我自己走回去。”
叶魏紫嘴唇翕动,似乎在犹豫。陆舜华看她这样心中多出几分明了。
陆舜华对叶魏紫说:“没事的,阿紫,走一段路罢了,我又不是瓷器。”
叶魏紫犹豫再三,翻身上马,提着缰绳回头,冲陆舜华喊道:“你先回赵府别院等我,我把韫之接回来就来找你。”
陆舜华站在原地点点头。
叶魏紫这才一夹马肚,马儿嘶鸣一声,将将要疾驰而去。
就在这时,陆舜华开口道:“阿紫。”
叶魏紫勒住绳子,侧过头看到站在夕阳里的陆舜华,一身黑衣包裹着一个不似在人间的躯体,那双看着人时黑洞洞的全是死气的眼却意外地鲜活了起来。
陆舜华往前走两步,向她伸出自己的右手,紫红色的尸斑在温柔的光里居然也不再恐怖。
叶魏紫没懂她什么意思,下意识伸手握住了陆舜华伸出的右手。
陆舜华的手指是冰冷的,没有半点儿温度。
“阿紫,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陆舜华抬起头看她,风吹动厚重的面纱,露出她修长的脖颈和脖颈上刺目的伤痕,“最好的、最好的朋友。”
叶魏紫受她感染,抬眸一笑,恍惚像极了十五岁的少女:“同我说这个干吗,肉麻死了。”
“有的话需得亲口说出来,不说出来,总觉得有遗憾。”陆舜华说:“谢谢你,阿紫。”
“谢什么?”
陆舜华笑笑,摇头不答。
“阿紫。”陆舜华低低叫着叶魏紫的小名,“阿紫。”
“六六。”叶魏紫坐在马背上看着陆舜华,“你还有什么事?”
陆舜华摇摇头,淡淡的夕阳金光下,陆舜华迎着光仰起头,看着面前的叶魏紫,也看着她身后的大好河山。
“我觉得上京很好,我是上京人,生于上京,长于上京,不管怎样也总归要回到上京来的……”陆舜华喃喃着说道,往后退了几步放开叶魏紫的手。
“以前阿淮总同我说,让我不要和江山黎民吃醋争宠,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在他心里可能全天下什么都比陆舜华来得重要。可现在看看好像能懂了。”
苍白的手指指了指沐浴在余晖里的上京,太阳完全落下去,可是上京的繁华不灭。
这是上京,是大和最坚不可摧的皇城,平安河护着它,圆月街点缀它,它静立此处,迎来送往,生生不息。
“上京多美啊!”陆舜华露出笑容,轻声说,“这是我们的故乡,它没有被毁、没有被夺,依然是大和子民的上京……”
陡然提起江淮的名字,叶魏紫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叶魏紫的声音低了几分说道:“你别想他了。”
八年后的江淮早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虽则冷漠但并非不近人情的江淮。
江淮是征南大将军,是上京的守护神,是天下人的江淮。
时势造英雄,江淮当年血洗南越皇族,迫南越归降,皇帝顺势将南越置于大和的直接统治之下,改称南疆,江淮自此一战成名。
江淮凭着一腔恨意义无反顾地扑到了时势当中,做了历史的书写者,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哪怕那场战役的代价是他的未婚妻子。
没有人去问年轻的将军,江淮,你后不后悔?
因为无论是当年死于青霭关一役的宸音郡主,抑或是更多无辜枉死的臣民百姓,统统都只是历史的尘埃,他们在史书上留下的痕迹不过寥寥几笔。
历史如潮水前进,尘埃淹没于湍流,至多得一声叹息。
天下人永远会记得英雄,记得壮举,可没有人会去问一问,立于史书之后那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当年那场惨烈的战役,你到底有没有后悔。
或者,你到底难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