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时空折叠中的江海文脉

时间在其不可抗拒而永不停歇的洪流中携带着所有受造物,并将它们统统淹没在深沉的未知中……但历史的故事形成了抵制时间之流的坚强堡垒……不让它们滑入遗忘的深渊。

——安娜·康姆内娜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宏阔博大的黄海,常常令我梦魂牵绕。

我自知,那是一种源自家乡地域的深沉依恋,一种挥之不去的文化心结,更是一种探索未知的内心向往。

江河湖海,纵横奔流,万川朝宗。千万年来,在江苏大地上,无论是奔腾不息的长江,还是肆虐不羁的淮水,抑或是黄河决堤一泻千里的滚滚泥沙,无不带着人们的悲情与欢乐、苦难与辉煌、现实与希冀,恒久地汇入到那片深广的海洋之中。海纳百川,不只昭示了江苏的开放与博大,更造就了江苏文化深沉兼容的精神与品质。

在江苏文化的悠远叙事中,常常会有不同的表达:如以水为形态来呈现的,有运河文化、太湖文化、长江文化、里下河文化;如以地域特质形态来表达的,有淮扬文化、吴越文化、楚汉文化;还有以特定的自然资源与人文现象来叙事的,如盐文化、园林文化、吴歌文化等。唯独缺少以漫长的海岸线为流域视点的黄海文化研究,因此也常常被人们习惯性地遮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认知上的局限。

从自然史的视角看,黄海是太平洋西部最大的边缘海,位于我国与朝鲜半岛之间。黄海从胶东半岛成山角到朝鲜的长山串之间海面最窄,习惯上以此线将黄海分为北黄海和南黄海两部分。北黄海面积约8.1万平方千米,南黄海面积约40.9万平方千米。

我国濒临黄海的主要行政区有辽宁、山东和江苏三省,主要沿海城市有大连、丹东、日照、青岛、烟台、威海、连云港、盐城、南通。在江苏境内的黄海岸线,从连云港到南通达千余千米。

再从纵向的历史维度审视,东夷文化、辽海文化、齐鲁文化、吴越文化、运河文化、江南文化,都与黄海海岸线特有的地理涵养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关联。俯察古今,这里都是一个丰厚多元的“文化时空”存在:既有远古的传说,也有丰沛的历史遗存;既汇聚过无数惊心动魄的历史风云,也流传着绵延久远的时代传奇。

相传五帝时期,这里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洪水,《尚书·尧典》载:“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大禹的父亲鲧奉命治水失败,最后舜“殛鲧于羽山”(《山海经·海内经》)。专家们考证,史书记载的羽山,就是今天位于江苏省连云港市东海县与山东省临沂市临沭县交界处的羽山。

连云港将军崖上刻有人类最早仰望星空的崖画遗存,专家推测在距今6000年至4500年。秦始皇四次巡游东海,直接下令徐巿出海求仙,并使得此风绵延千年不绝。孔子登临过的文化名山孔望山,早于敦煌两百多年就刻凿了佛道合一的摩崖石刻群。

1973年8月,海安出土了距今约5800年至5000年的“青墩文化遗址”,呈现出五千多年前那些“青墩人”在这片原野上的生存状态以及融入江海之间的烟火气息。

二十世纪末,在泰州兴化市林湖乡,又先后发现了“南荡文化遗址”和“影山头遗址”,从中又一次发掘出许多陶鼎、壶、瓮、盆等生活器皿和石刀、锛、凿、骨锥等生产用具,其年代为距今约6000年至5500年。

春秋五霸中最早建立水军的吴王夫差,为实现北伐齐国称霸中原的目标,以举国之力在扬州建邗城、挖邗沟,催生了此后流经千年的大运河伟大工程。汉文帝和景帝期间,吴王刘濞为实现其篡国上位的野心,开凿了沿海最早的人工运盐河,使泰州、盐城、南通的盐业开发持久勃兴。唐代扬州鉴真和尚先后五次失败、第六次东渡日本成功,把大唐的佛教和文化艺术传播到日本。北宋名相范仲淹早年在东台西溪(今江苏省盐城市东台市西溪,当时属泰州)任盐官时,看到海堤年久失修海潮泛滥,百姓屋毁人亡,不惜越职上书朝廷获得支持,带领数万民工修筑了历经千年的捍海堰——“范公堤”。这些都是沿海文化带被载入史册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引人瞩目的文化现象。

这里孕育了一批批胸怀天下的杰出人才。如东吴时期从海陵走出去的名将吕岱,泰州宋代著名教育家胡瑗、平民哲学家王艮,盐城身背宋代小皇帝壮烈蹈海的陆秀夫、带领十八盐民在草堰举旗反元的张士诚,开创士商新时代的南通状元张謇,等等。

这里还孕育了敢于标新立异的“文学圈”。如横空出世的神魔小说《西游记》,风靡民间书肆的《水浒传》,金陵一时纸贵的《红楼梦》,与道教传播兴盛关联的《封神演义》,还有引领画坛的扬州八怪,写有“盐场今乐府”的平民诗人吴嘉纪……这些作品、这些文人成为矗立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一座座令人仰望的峰峦峻岭。

如果从海洋经济的视角审视,我们同样可以感知到江苏自古以来,日渐兴盛的“海商”“盐商”经济中的海洋基因。从春秋战国时期的五霸争雄,到唐、宋、元、明、清的政权迭代,不同朝代的经济勃兴与朝廷兴衰,也或多或少与其对长江和海洋的认知深度密切相关。毫无疑问,确立“江海文化带”的视野与理念,有助于我们从当下狭小的行政地域单元提升到黄海与长江流域的层面去思考,进而在更为宏阔的时空中,去审视海洋文化和长江文化互为交融、生长、兴衰与传播的历史。

千百年来,我们对大海无限地汲取,而它却在默默地锻造我们的性格,影响我们的心灵,拓展我们的胸襟,开启我们的想象,涵养我们的品性,同时也在包容我们的无知与任性。显然,江苏如果缺失对海洋文化基因和长江文化脉动的深度开掘,就不可能真正地把握江苏文化的内在精髓,也不能深刻地认知江苏人多元文化性格中的趋同性与差异性。

法国思想家雷蒙·阿隆说:“所谓历史,就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杜君立在其《历史的细节》一书序言中说:“历史就是人类的基因图谱,它保存着人类的身世和所以生存的记忆。”黄仁宇说:“今日遮蔽往事,只有明日的失望。”

我以为,历史应该在现代思维的深度解读下,成为开阔眼界的一场思想盛宴,成为启迪思考的一种心灵慰藉。穿越多维时空,用轻灵优美的散文笔触,打开折叠千年的江海文脉,钩沉淹没在岁月深处的历史传奇,再现其悠远的城市兴衰、地域变迁和人文现象,这是一种应有的文化自觉,也是当下观照历史所应肩负起的现实责任。

我深知,以这样一种方式呈现历史,需要有扎实的历史学专科能力、跨学科的知识储备、独特的叙事视角和对历史长波段的深刻洞察。我自明,这些都不是自己的所长,不是本人现有的知识储备所能担当的,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对之视而不见,更不该因此而放弃慎终追远的那一份情怀。正如《人类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所说:“人们之所以不愿改变,是因为害怕未知。但是历史唯一不变的事实,就是一切都会改变。”

在地方史的文化研究中,一些人也许早已习惯“围墙”式的思维方式,固守在当下一个个行政区划的狭小空间中审视历史文化。不能不说,这些都在限制我们的视野宽度,束缚理性审察的思维深度。如今,有人正以其更加开阔的视野提出了“环渤海生态经济圈”的概念,其中涉及上海、江苏、山东、辽宁等省市的沿海城市、环渤海相关城市,以及朝鲜环渤海地区和韩国环渤海地区。在全球化时代,这样的“经济圈”视野也给地域性文化研究提供了指向清晰的现实路径。其实,文化元素与经济元素一样,都是在流动交融中勃发生长,它们必然是互为依存、互相借力和互注动能的。

我想,无论是否遮蔽或者轻忽,那份静水流深的仁厚与包容、辽阔与博大,其实早已融入了我们绵延不绝的文脉传承之中。当我们以其更加开阔的文化视野、敏锐的新闻思维和感性的文学呈现方式,去再现丰厚悠远的江海文化,无疑能让人获得一种全新的认知空间——那是包容万汇的生命因子,那是生生不息的文化脉动,那是独领风骚的精神标识。

在慎终追远中,我常常小心地捡拾散落在不同区域的地方史志、文学和诗歌中的关联“碎片”,然后用现代意识烛照的微光,去探微寻幽抽丝剥茧,再以与时俱进的价值“丝线”将其串联扩张,进而呈现出被岁月淹没的一系列场景与故事,让人们从中感悟出一脉相承的文化源流和代际绵延的深厚“养分”。这本散文集力图呈现的就是那些流逝在岁月时空中的“江海交响”。

俯仰江海,期待未来。如今中国正在拥抱一个宏阔的海洋时代,希望有更多的人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这里,去深入开掘丰沛的江海文脉传承,进而滋养中华民族勃发的思想包容力、科技创新力和文化引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