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昔

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人。

(1)

当我抵达报社时,时针刚好指向“9”。

早晨的办公室,如同战场。

我抓紧时间打完卡,推开办公室门,恰好撞到门后的柯姐。她盯着我看了整整十秒,眼中带了笑意:“怎么,昨晚太高兴,狂欢了一夜,还是失眠了?”

我摸摸自己发青的眼袋,朝她笑笑道:“没,就是没睡好。”

柯姐笑着摇摇头,随手扔给我一个厚厚的本子,说:“给你的,礼物。”

我掂着手中的手账本,和她用的同一个品牌,我原先想买,看到价格后望而却步,没想到她竟记得。

我揣着手账本,心里暖洋洋的,“谢谢”还没说出口,柯姐就朝我摆摆手:“那些虚的就别说,快干活去。将前几天一中的学生罢课闹游行的新闻整理一下,资料发你邮箱,中午前给我。”说着,她又埋首在电脑前。

我瞠目结舌地盯着柯姐的发旋,半天没有言语,只能挤出一句:“柯姐,你是周扒皮!”话是这样说,但我仍旧乐呵呵地去开电脑,收邮件。在我完成柯姐给我的任务,又校对了两篇稿子后,小优姗姗来迟。她在座位旁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顶着比我更黑的黑眼圈,见我盯着她,有气无力地朝我挤出一个笑容。

她精神不大好,估计也是睡晚了。

我继续在键盘上敲字,她“咦”了一声,指着我放在桌上的本子和录音笔,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惊讶:“你买了PCM-D100呀,还有HOBO的手账本!夏昕你可真大手笔!”

她的桌面上堆满了资料,在她进门后,柯姐连头也没抬,我才知道只我一人得了礼物。

我们同时进报社,一起跟着柯姐,不知为何,她对小优总是很冷淡。我怕小优瞧出端倪,忙道:“我哪里买得起,朋友送的。”

“昨晚见到的那个美女吗?”

“嗯。”

“你真好呀,有那么好的朋友!不像我,唉!”小优突然想到什么,脸慢慢泛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昨晚真是对不起啊,我喝醉了,听室友说是你们把我送回去的。我没发酒疯吧?”

我摇摇头,看她还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便说:“我给你泡杯茶吧,喝了清醒一些。”

一整天,小优都是浑浑噩噩的,下午又被沉着脸的总编叫进了办公室,而且是整整三个小时。我时不时抬起头看总编室紧闭的门,躁动不安,就连向来不喜欢小优的柯姐也急了:“她做错什么了?老陈发那么大脾气,她不会有事吧?”

在我们破门而入的前一瞬,小优出来了,红着眼眶。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下班后,陪我去喝酒吧!”

说实在的,我一直畏惧酒吧。

那个地方对我来说更像一个密封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回忆,再美的灯红酒绿,再多的纸醉金迷,也会在天亮之后被打回原形。

所以,当小优提出要去酒吧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你忘记你今天怎么迟到的吗?而且酒吧那地方龙蛇混杂,你酒量不好,别去了。”

小优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然后点点头,回到座位上对着电脑发呆。

谁也不知道那三个小时总编对小优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她从总编室出来就一直保持缄默,我们纵有很多想知道的,也不可能去问总编。所以我只能盯着她没有表情的侧脸,急得抓心挠肺。

我试图和她说话,她却一直埋首于电脑前,直到下班都没吭声。

等整个报社的人走了大半,小优才收拾自己的东西下楼。我挺担心她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没想到她真的不打算回家,拐向了酒吧街的方向。街口人来人往,就在我踌躇的那几秒,那纤瘦的背影突然消失在霓虹灯光中,我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我追上她时,她恰好进了酒吧大门。

时间很早,酒吧里的人不多,除了我们,只有调酒师和服务生。

小优看到我时并没有惊讶,只是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人。”说着扬手点了半打啤酒。

她的语气不对劲,整个人从下午开始就透着一股玄乎劲儿。她将啤酒放在我面前,十分豪爽地说:“喝!”说完也不管我,酒杯也不拿,直接对着瓶口喝。

我没有喝,只是看着她兀自消愁。喝到第三瓶时,她扳过我的脸,往我手里塞了一瓶酒,十分不满地说:“你为什么不喝?”

只是一句话,我便知道她醉了,她看着我的眼神,严肃又委屈。

“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她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下午发生什么事了?老陈骂你了吗?”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摇头:“我不开心,很不开心,你陪我喝酒。”

“我……”

“你怕什么夏昕?你喝醉了,有人来接你,不像我,什么也没有,没有对我好的男朋友,没有送我礼物的好朋友,也没有一个喜欢我的领导,所有人都不喜欢我,都讨厌我!”小优的声音越来越低,几近呢喃。

“我喜欢你呀!”我真心实意道。

“可你连陪我喝酒都不肯。”

喝醉的人总是不可理喻,我只好拿起酒瓶喝了几口,小优却不满意,盯着我,一直到我喝完为止。

我半推半哄,还是躲不过,喝了大半瓶啤酒,剩下的都进了小优的肚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音乐声、说话声、玩乐声一声盖过一声,起先小优还和我说话,这会儿整个人都瘫倒在桌上。

我喝了酒,有些头疼,一个人要把她弄回去也很难。犹豫了一下后,我给周舟打电话,但她关机了,于是我才慢吞吞拨通李维克的号码。

电话接通,李维克“喂”了一声,听到这边的动静后,声音明显冷了下来。

“怎么回事?”

“小优不开心,我陪她来酒吧。她喝醉了,不过我没有喝酒。现在你能来接我们吗?”我言简意赅地交代完,李维克便挂了电话。

音乐声吵得我脑袋疼,等待的空隙里,我抱着小优坐在座位上,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分散注意力。

只是我没想到,我会看见冉书瑶。

那是冉书瑶,却不像冉书瑶。

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一件无袖连衣裙,混在年轻的、长相姣好的男男女女之中。他们勾肩搭背,年轻而张扬,随着音乐节拍扭动着年轻的身躯,只是一眨眼,她便融入灯光暧昧的舞池里,再也找不到了。

我还在四处张望,李维克的声音突然响起:“夏昕,走了。”

我抬头看他,他与平常没有区别,白衬衫加西裤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我读出了他的不悦。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始终温文尔雅,从未对我冷脸说过一句难听的话,而此时他颠覆以往的形象,浑身散发着“我不开心,别惹我”的气息,让我有些胆怯。

我搀着小优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后,他折回,接过我手中的小优,大步走向停在门口的车,直接将她扔在后座上。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回头看见目瞪口呆的我,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李维克伸出手揉揉眉心,终于恢复正常,但声音还是冷的。

“夏昕,我从来不要求你什么,但是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出现在酒吧这种场合。”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没有为什么,女生原本就不该来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要是被骗了怎么办?!”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随心所欲,知不知道这样会让人很担心?!”

被他这样劈头盖脸地一吼,我有些委屈:“现在是什么年代,你怎么有这种思想?而且今晚是因为小优,我担心她才跟来的。你不愿意来接我就算了,何必拿我当出气筒!”

他像卡住的唱片机,忽然没了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道:“我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我只是不喜欢酒吧,非常不喜欢,所以一时控制不住脾气,对不起。”

那一瞬间,我感觉十分微妙,有个奇怪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浮现,待我伸出手想要抓它,它却像泡沫一样“噗”地破了。

折腾了半宿,回到家洗完澡已经十二点,我却没半点倦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三个小时也没睡着。那时不时响起的“午夜凶铃”,今夜没动静。

大概是凌晨三点,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我听着雨声,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才入眠。

我睡眠比较浅,所以,那道可怖的尖叫声刚响起,我便醒了。那声嘶力竭的尖叫,像是用尽自己所有力量,一开始我以为是梦,直到听到第二声,我才知道,那不是梦,而是对门的冉书瑶在尖叫。

时间还很早,窗外的雨还没停,冉书瑶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我终究忍不住,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按响隔壁的门铃。

这栋楼隔音不好,我站在楼道里都能听到楼上楼下住户的骂声。我按了好几次门铃,门才打开,站在门口的向阳像在水里泡过一般,浑身湿漉漉的,眼睛很红,面目狰狞。

看到对方,我们都愣了一下,还是向阳先反应过来,他哑着嗓子问:“姐,有什么事吗?”

他站在门口,我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冉书瑶的哭声还在传来。我也不说话,就这样盯着他。他大概被我看得心里发毛,又问了一句“姐,有什么事吗”,声音却低了不少。

我不爱管闲事,但实在担心,便问:“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和冉书瑶吵架吗?她哭得这么惨,你不是对她动手了吧?”

“你都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他打断我,“现在知道怕了,就哭!”

看着向阳愤怒的神色,我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即便她做了什么,你也不能打她吧!大清早的,别人还在睡觉呢,你听不到楼上楼下都在骂吗?”

向阳猛地拉开门,像是气到极点:“姐,你进来!进来你就知道了!”

我跟在向阳的身后,才发现不只是他浑身湿透,从门口至浴室的地板上都是水,而冉书瑶的哭声便是从浴室里传来的。刚走近浴室,我便被吓了一跳,只见冉书瑶披着一条大浴巾,坐在浴缸前瑟瑟发抖,披散着的头发滴答滴答地滴着水,脸上的妆糊成一片。浴缸里放满了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我敲门前,向阳正将冉书瑶的头往水里按。

我真的没看出来,向阳骨子里居然藏着暴力因子。见我这样的眼神,他急忙摆手:“姐,你别乱想,我不是虐待狂,是这人太欠揍,我在帮她醒酒!”

从我进门起就一直保持安静的冉书瑶,这时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眼泪汩汩从眼眶中冒出:“向阳你这个神经病,还嫌我不够可笑,叫人来看笑话是吗?”

向阳扯着嘴角,声音变了个调,面色随之阴沉下来:“你还知道自己是个笑话,还知道丢脸吗?我以为你连命都不要了,何况脸这种东西!”

“我什么时候不要命了?!”

“要命,要命你大半夜和男人出去喝酒!人家说自己是模特、是歌手,你就跟着去了,给你什么东西你就吃!要不是我打电话,听出不对劲,大半夜去找你,现在你还不知道死在哪里!那些人是好惹的吗?你十九岁了,长没长脑子?!”

暴怒中的向阳并不好惹,冉书瑶眼中蓄满泪水,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你凭什么管我?你又不是我什么人!”她又补充,“他们没有骗我,他们还给我接了车展的活……”

向阳没有再听下去,冷笑了一声,摔门而走,留下我与冉书瑶面面相觑。

我正准备走,却听见她小声地喊了一句:“喂,你可以去陪陪他吗?每次他心情不好,就会去游泳馆。”

我回头看冉书瑶,这个美丽却狼狈的女孩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视死如归般挤出一句:“拜托你了。”

我梳洗完毕来到游泳馆已是半个小时后,雨天的清晨一片凄清,向阳已自虐般来回游了好几圈,见我过来,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又在泳池里扑腾起来。

我坐在泳池边啃着煎饼果子,招呼他:“吃点东西吧,大清早的。”

他摇摇头,又在泳池里扑腾了近一个小时,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慢吞吞地回到岸边。

煎饼果子已经凉了,向阳像个姑娘一样秀气地一小口一小口咬着,腮帮子鼓鼓的。这个比我小四岁的男生,我把他当弟弟一般,于是清清喉咙,装作语重心长道:“向阳啊,虽然冉书瑶是有错,但你不能那样对她是吧!你关心她、喜欢她就直接说,她肯定也喜欢你。”

向阳看了我一眼,慢吞吞道:“姐,我是关心她,但我不是喜欢她,我把她当妹妹一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住在一个院子里,她跟在我身后这么多年,仿佛一眨眼她就变成了那样。”他像是叹息般,又咬了一口饼,然后说,“其实,我也变了。”

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改变,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无法阻止,所以我们要学会接受。

阴雨绵绵的五月,整个世界笼罩在阴沉、压抑的氛围里,稍不注意便会爆发。

周舟一整个月都在与路放抗争。

周舟某天偶遇了大学追了她四年的陈川师兄,和他吃了一餐饭,其间恰好遇见路放,结果没过几天,周舟就从别人口中得知师兄丢了工作。

想也不用想,这是谁做的事。

虽然周舟没有与师兄在一起,但他这四年给过我们不少帮助,对周舟更是掏心掏肺,两人坦坦荡荡,路放这么做,未免小肚鸡肠。

周舟当天就杀去了南信,路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小舟,是我又怎样?所有觊觎你的男人,我都不会让他们好过。所以,你回到我身边吧!”

“那你怎么说?”我忙追问。

周舟头也没抬:“至少他们是男人,你不是。”

我即使没在现场,也能想象当时路放是什么脸色,不禁打了个寒战。也只有周舟敢对他说这样的话。

五月并没有发生什么大新闻,报社的每个人每天都在为新闻焦头烂额。小优醉酒后,第二天又正常上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柯姐的儿子在学校和人打架,被砸破头,她请了一个星期假去医院照料儿子,分配下来的工作多得我们没时间去抱怨。

李维克医生因为酒吧事件,给我看了好几天的脸色后又恢复正常,用他的话说便是:板着脸可真难受。

他对酒吧深恶痛绝,我好几次询问他曾在酒吧发生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道:“听说你前几天牙痛,还准备痛下去吗?”这一句话打断我所有念想。

那个扰乱我心神的人再没出现,那些神秘的电话也再没响起。

南泽的五月就这样伴随着冉书瑶和向阳的冷战,慢慢过去了。

天气逐渐转热,我领到了转正后的第一份工资。领工资前,我对李医生许诺说请他吃大餐,而在我汇了钱回家给爸妈,交了物业费和水电费后,工资所剩无几。而且,我在房东太太有意无意的提醒下才恍然想起,三月一次的交房租时间又到了,别说请李维克吃饭,我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

最后我没请李医生吃饭,社长不知道是中了彩票还是怎么的,请全社员工一起去了农家乐。

如果知道那天会发生什么事,打死我也不会参加这次聚会。可惜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和其他同事一样,乐呵呵地边说笑边上了报社准备的车。

(2)

我与同事们有说有笑地踏进农家园林时,并未感觉到不妥。

直至篝火晚会进行到一半,我正准备吃烤得焦香的鸡翅膀才逐渐感到不安,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我停下动作,还来不及左顾右盼,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像来自地狱般阴冷。

一回头,我便看到那人站在我身后,嘴角噙着笑:“谈夏昕,真是好久不见。”

是颜梦,我前男友傅亚斯的青梅,那个让我跌入恐怖梦魇的人。

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努力稳住自己。面对颜梦,我心里还是掩盖不住地恐惧,她每朝我走近一步,我便想后退一步,可身体不受控制,像被施了法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朝我靠近。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很久,她变了不少,披肩的长发剪成干练的短发,一身Chanel黑色针织连衣裙加同款长袖外套,脚上是Roger Vivier的经典高跟鞋,配了Dior的三格漆皮包,优雅而美丽,一点都不像四岁孩子的妈。

此时的颜梦,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一步步朝我逼近。

这一幕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有些像。

那一幕不停地出现在我的梦中,像被设定了某种程序,时不时自动播放,循环反复。

我被迫一次次回忆当时的痛苦与无助。

这几个月,噩梦已逐渐转醒,但我依旧无法忘记她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是怎样的不择手段,她的手腕是多么的毒辣。

我真是恨她呀,可不能否认,我也惧怕她。

当一个人为达目的,连女儿都可以牺牲时,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的呢?

想到这儿,我又后退了几步。

“谈夏昕,你怕我?”她弯着嘴角,像有些不解,“以前我们不是聊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这么怕我了?”

我看着她,认真地回忆着。

是的,我们最初的相处一点都不紧张。那个时候我刚认识傅亚斯不久,在和他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在人民广场边遇到了颜梦和她的新婚丈夫张宁,那时她挺着大肚子,小心翼翼地站在丈夫身后,说话轻声细语,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那时,我还挺喜欢她的,即便后来知道傅亚斯喜欢过她,我对她也没有半分反感。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抵触这个人的呢?是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生活里,还是她被丈夫家暴后半夜打电话给傅亚斯的时候?或是她以与丈夫冷战为由,住进傅亚斯的公寓,并以女主人身份自居的时候?

可即使这样,我也没有讨厌过她。

直至她为了摆脱那段不能给她任何帮助的婚姻,为了和傅亚斯在一起不择手段陷害我,我才真正地恨她,或者说是惧。

“怎么不说话?以前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吗?”

她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扯出来,眼前的人又比以前美了几分,已经褪去那种伪装的温柔。我又后退,却不料撞到身后的同事,她“哎呀”了一声,笑骂了一句,当视线落在颜梦身上时,笑道:“夏昕,你朋友呀,不介绍介绍?”

“不是,不是我朋友!”我忙道。

“现在都不屑和我做朋友了?你啊你,不就是前段时间和你吵了一架吗,现在连朋友都不想和我做!”颜梦笑盈盈地朝我同事伸出手,递过一张名片,“你好,我是颜梦。”

我同事看了一眼名片,“啊”了一声,随即站直了身子:“你好,颜秘书,请多多关照。”

我没心情看颜梦演戏,无奈她的手挽着我的胳膊,让我走不了。她乐呵呵地和我同事聊了几句,又借着和我很久没见要寒暄的理由拖着我到一个角落。我终于受不了,愤愤地甩开她的手:“你到底想怎么样?颜梦,我已经如你所愿和傅亚斯分手了!你还想怎么样?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我?!”我不知道她会对我做出什么事,内心交织了恨与惧,但我还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挺直脊梁,虽然我的后背已出了汗,手也在颤抖。

“我没想过怎样,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见面。”

“没想到的事多着呢!如果我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你,打死我也不来。”我爸谈老师不止一次说,以我这火暴的性子和脾气,总有一天会闯出大祸来,后来吃了大亏,我才懂得收敛,但眼前的人,仅用一句话便将我撩拨起来。

颜梦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也不恼,自说自话:“半年多不见,你还真变了不少,真真是长大了。我还以为,发生那些事之后,你会离开南泽,躲得远远的,没想到你居然还在。”

“是吧,你没想到弄不死我对吧!其实我该谢谢你手下留情!”

气氛又僵住了,颜梦的表情亦有些僵硬,她看着我,似乎有些无奈:“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抛弃傅亚斯嫁给张宁?后悔拆散我和傅亚斯?还是后悔为了逼我和他分手,把自己女儿抛进人工湖冤枉我?”我看着她,忍不住提高声音,“后悔有什么用?后悔能改变什么,能改变你给别人带来的伤害吗?”

我咬紧牙关,努力不让泪掉下来:“你们是高高在上的特权阶级,把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现在玩够了,一句后悔就可以了吗?”

那张美丽的脸上始终是没有波澜的,她听着我愤怒地控诉和咆哮,没有发怒,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觊觎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活该得到惩罚。但现在惩罚也够了,所以请您放过我吧,我不想和你们再有瓜葛!”

说完最后一句,我抹了一把脸,往小优和柯姐那热闹处走去。

“谈夏昕,你难道不想知道傅亚斯现在过得怎么样吗?”

她安静地伫立在那儿,视线跟着我移动,人却没再跟来。

她或许还不知道,我和傅亚斯已经见过面了。

那场聚会还算愉快,颜梦的出现没有打乱一切,我们只打了个照面便分道扬镳。

一行人吃喝玩乐到夜深,临走之前,娱乐部的几个记者缠着总编得到了第二天晚两个小时打卡的许诺,大家才有说有笑地走向回城的车。

我们和小优边走边打闹,笑成一团,有个女孩突然走近,打断我们的嬉戏:“你们俩谁回去帮陈总编拿一下文件?他好像忘在包厢里了。快点,别等下他生气了。”丢下这一句,那人就闪进车里不见了。

女孩是A组的,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比我们先进来一年,算我们前辈,所以尽管她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人不舒服,但我还是对小优道:“你先上车,我去拿文件,记得给我留个座位。”

小优撇撇嘴,点点头,跟着上车了。

只是我没想到,等我取了文件出来,原本停在门口的车和人都不见了。等了十多分钟,我才确定自己被抛下了。更糟糕的是,我给小优打电话,刚按下拨号键,手机屏幕上便出现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月黑风高,荒山野岭,我盯着没信号的手机,欲哭无泪。

颜梦的出现太过及时,及时到我几乎要猜测她是不是早有预谋。一个小时前我还对她咆哮怒骂,她似乎都忘记了,妆容精致的脸对着我:“车走了?”

我不说话,胡乱地按着手机,希望信号可以突然降临。

“这里手机是搜不到信号的。走吧,我送你!这么晚,这里根本打不到车,荒郊野岭的,你也不怕被抢劫!”

我盯着她的红色跑车,脑中思绪万千,而她一下子便猜透我的心思,嘲讽道:“若我要对你做什么,你以为你还会在这里吗?”

她说得也是,她若要对我做什么,早出手了。想到这儿,我不再矫情,走到副驾驶座那一边,拉开车门。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颜梦安静地开着车,周遭像坟墓般死寂。

从郊区到市区有一个小时车程,半个小时后,我发现车子走的路并不是回家的路,而是相反方向。我开始慌乱:“你要带我去哪里?”

“现在才知道怕了?晚了。”颜梦说着,将车掉转方向,“谈夏昕,你总算落到我手上了!”

“停车!我要下车!”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她的侧脸,用力地拍打着车窗,“你让我下车啊浑蛋!”但她脸上并没多少表情,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踩了油门。

在我即将扑向颜梦,和她来个鱼死网破的前一秒,车子停下了,停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透过车窗,我清楚地看见公路两旁停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摩托车,每辆车子都有改装过的痕迹,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而路上被黄色的颜料画了不少杠杠道道。

镁光灯是临时支起的,明亮得刺眼,坐在车上的都是年轻男女,着装张扬,正在叫嚣着什么,脸上写着疯狂与刺激。

我看着颜梦,她缓慢地摇下车窗,解开我的疑惑:“这是一个地下赛车场。”

“你带我来这儿干吗?”我已平静不少,大抵猜出颜梦对我并没什么恶意,她之前说的话估计只是逗我玩,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真猜不出来。

颜梦也不说话,只是将车开近些,指着赛道那头模糊的身影,说:“谈夏昕,你看看,那是谁?”

我顺着颜梦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慢慢走向停在起点的机车,抬脚跨上,再戴上安全帽。人群中再次响起欢呼声,我看着远处的人,心脏像要从胸腔里蹦出一般,剧烈地跳动着。

夜空中犹如蒙着厚厚的雾,那道身影最终融进这白色的雾气里,颜梦的声音如鬼魅般响起,在这暗夜里无比清晰。

“你没看错,那人是傅亚斯。”

“你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傅亚斯来求我放过你,我没答应,他便去求他父亲。那个人啊,从未对他父亲低过头,却为了你去求他父亲,交换条件是他去讨好林家的小女儿木子。傅年那人啊,真是可怕!从前我们颜家失势,他便痛打落水狗,因为他要上赶着去攀附林家。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他落马,就是他的好兄弟林副省长下的黑手。哦,当年他怎么陷害我们颜家的,我一并还回去了,账本可在我手上。傅年入狱,傅亚斯大抵知道一些原因,从那个时候便开始恨我,从表面上看,他恨我是因为他父亲,其实我清楚,是因为你。因为我是你们分手的导火线,他恨我。从前无论我怎么伤害他,只要我一句话,他一定会出现。即使已经不再爱我,他还是把我当成姐姐。我还傻傻地以为他对我还有感情,其实你出现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半年多,傅亚斯一个人生活,拒绝我的帮助。老浑蛋进去了,傅家也倒了,法院连傅家房子都封了,他什么也没有了。老头以前得罪了太多人,在里面过得不好,可老头终归是他的父亲。为了让父亲好过一点,他求了好多人,但谁会帮他呢?他自己能安然地站在外面,还是因为老头拼尽全力保护他,还有陆寻拉了他一把。他交了那么多朋友,也就陆寻像个人。他需要钱,但我两次给他支票,都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找了老K,喏,就是这个地下赛车场的负责人。这些年,他最大的爱好是赛车,做得最好的也是赛车,所以他在这里帮老K卖命,老K给他钱……”

“你叫我过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些吗?”我忍不住打断她,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如果你带我来只是要和我说这些,我听见了。现在麻烦你送我回去,谢谢。”

“你觉得我在骗你?”

我摇头:“你没有骗我,我知道,你根本没有必要骗我!但是我不想听了!无论他怎么样,都和我无关!”

原本还好好的颜梦忽然变了脸,瞪着双眼盯着我,眼神像蛇,仿佛吐着鲜红的蛇信子,随时会咬我一口。

我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她冷笑了两声,再次望向窗外,几乎是同一时间,赛道起点蓝色与黑色的摩托车同时飞了出去,像草原上觅食的豹子般迅猛,隔着几百米,还能听见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

“看吧,他就是这样在赚钱!如果你恨他,就该站在这里好好地看着,看着他怎么死在赛道上!”

我闭上眼,什么也不想看。

“我不看,我不想看!我求你了,放过我行吗?我要回家!”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

颜梦错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发动引擎,顺便关了车窗。

回程的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尴尬,颜梦抿着唇,车厢里柔和的光线让她看起来像个脆弱的瓷娃娃,一碰便会碎掉。

我看着周遭熟悉的风景,依旧无法平息心脏的起伏,它像被人当成沙包,挨了一拳又一拳,稍稍动作便疼痛难忍。

车子停在幸福小区熟悉的建筑前,我正准备开门,却听到颜梦的声音。

“亚斯变了很多,几乎是一夜成长。从前他多么骄傲,而现在的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弯腰,但我看得出,他比从前更冷漠了。在这个世界上,他谁都不相信,只相信你。”

“你错了,他只相信自己。”

“嗬。”颜梦又冷笑了一声,“你肯定不知道,这半年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吧!每个月大伤小伤无数,好几次把自己折腾进医院,没几天又蹦出来,继续赛车。陆寻得知消息后找了他几次,骂了他一通,他答应得好好的,结果第二天又去了,两人闹得差点决裂。我骂过、哭过甚至求过他,可他根本不为所动。现在他就像钢铁一样坚硬、冰冷。”她看着我,“就在上个月,他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三天跑了两场,连人带车飞向了防护栏,在医院住了整整两个星期。你刚刚看到的傅亚斯,是腿骨折刚好不到一个月的傅亚斯。再这样下去,他不用当赛车手赛车了,当一个残废就好!”

颜梦声音尖锐,面色微红,在这狭小的车厢里,我甚至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再一次和你申明,我和他已经分手了,而且我现在有男朋友了,请你不要再对我说这些,没有意义!如果颜小姐你真的关心他,你就自己去劝他。他过得好不好,我一点都不关心,对我也没有任何影响。”

说完,我不再看她一眼,下车朝楼道走去。

“谈夏昕,你等等,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傅亚斯走上这条不归路?”

或许是我的错觉,她的声音带着无助的哭腔。

我胸口一窒,却没回头,大步朝楼上走去。走到二楼,我才听到颜梦发动引擎的声音。

那样的颜梦,和从前的她真是千差万别。

那大概是两年前的事了,甚至更久。

那天她到学校找我,带着她的宝宝,拉着我在学校里散步。其实那时我已经排斥她,心里隐隐把她当成情敌,所以不想与她多做纠缠,直接问她找我什么事。

我记得她当时笑得很灿烂,她这样对我说:“谈夏昕,我想说什么你应该知道。我想让你离开傅亚斯!傅亚斯是我的,他爱的人是我!他追了我那么多年,尽管我另嫁他人,他还是痴心不悔!你何必呢?”

“除非他亲口来告诉我,否则我是不会和他分手的!”那时我挺愤怒的,很凶地反驳了她,“你不是已经结婚了吗?结婚了就和你的丈夫相濡以沫,何必好好的生活不过,来把别人的生活搅得翻天覆地!”

她说她与张宁结婚并不甘愿,让我把傅亚斯还给她。她还说了很多,但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像个疯子一样张狂地笑,说只要我消失了,她就可以和傅亚斯在一起了。她还问我,如果她把囡囡丢下人工湖会怎样。

囡囡是她的女儿。

我当然不信,扭头就走,然后我就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哭声和落水声。

这段记忆的最后画面是:那床粉红色的小被子浮在水面上,然后颜梦哭着跳了进去。

痛苦的回忆不断侵袭着我的大脑,我捂住嘴巴,在阴暗的楼道里呜咽不止。

第二天回到报社,几乎没人知道我被丢弃在深山老林的事。当我将文件放在总编办公室,并说明前一晚的事时,他有些不信:“那你昨天怎么回来的?”

“遇到了一个朋友,她送我回来的。”

他将手放在唇边干咳了两声,带着歉意道:“昨晚让你受委屈了,回头我问问他们,好好教训一下。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看你眼睛肿得。”我摸了摸红肿的眼睛,点点头,然后走出办公室。当我看到A组那几双带着笑意的眼时,我隐约知道那事并不是不小心这么简单。

倒是小优,不停地和我道歉:“对不起夏昕,我等你很久,你没回来,不知道谁和我说你在另一辆车上,所以司机开车时我就没阻拦。我真的以为你在车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有人和你说我上车了?”

“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但人太多,我也不知道是谁。”

小优说话时,几乎要将头埋进胸腔。

我朝她笑了笑,说:“这事不怪你,估计是有人要我难堪吧!”

她的眼睛因惊讶而变得浑圆,我拍拍她的肩膀,收拾自己的东西,对她嬉笑道:“我这不是平安回来吗?好了,你别自责了。我有半天假,乐得快活,你好好奋斗吧!”

进了电梯,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电梯从二十八楼往下降,恍惚间犹如从悬崖上堕入深渊。此时,我大概体会到周舟所说的笑里藏刀是何种含义。

这沉闷的下午,我拥有半天假期,想到好几天没与李维克见面,索性打了车,直奔李维克医生的诊所。

在我看来,牙医诊所与医院其实并没多大区别,甚至比医院还恐怖。

我推开诊所大门,前台姑娘小李直接指着李医生的办公室说:“李医生刚来呢,正在办公室。”

我走进李维克的办公室,看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玩PSP,忍不住感叹资本主义的万恶。像李医生这样的老板,想上班就上班,不想干活,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李维克看到我,只惊讶了一秒又低下头玩游戏:“你怎么来了?不用上班?”

我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直到他关机放下PSP,才缓缓开口:“我不开心!”

“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他语气严肃,表情认真,我一肚子的委屈,在这一刻竟无法倾诉。

如果我和周舟说,她一定不等我说完便打断我,面无表情地问我一句“谁做的,要不要报复回去”。但李维克不同,他会认真听我说完,再帮我分析其中的利弊,最后告诉我以后该怎么避免这种事,同时会告诉我这些委屈每个人都会经历,只是方式不同、时间不同,平复我的坏情绪。

李维克睿智且理智,在我面对事情时,无疑能给我最佳的解决方案。

只是有的时候,我们受了委屈找人哭诉并非要得出一个结果,只是想对方说一句“谁欺负你,我十倍还回去”,就像周舟,就像曾经的那个人。

所以,我对他摇头,说没事。

最后的结果是,李医生陪我逛街、吃饭。原本我们还打算看一场电影,但他接到一个急诊电话,只能叫了辆车送我回家,自己急匆匆出诊。

当我回到幸福小区时,我发现并不宽敞的公寓楼前停了两辆豪车。

黑色卡宴面前站的是卫西,卫西一米八的身高,往车前一站,压迫感十足,而路放今天开了一辆和他一样张扬的兰博基尼。

卫西与往常一般沉默,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周舟,并不让路放靠近。

周舟站在卫西身后,微微倚靠着他,对路放的愤怒视而不见。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诡异的局面,不敢上前。

“小舟,你过来。”

周舟没有理会,路放正要上前,却被卫西拦住,他伸手挡住了周舟,把她护在自己怀中。

“你放开她。”

但卫西对路放的话充耳不闻,身体纹丝不动。

周舟冷笑一声:“滚蛋!”

路放的眼神几乎要将周舟挫骨扬灰,我脑中不禁浮现当初在大礼堂那可怖的场景。就在我即将冲上去,拉走伫立不动的周舟时,他比我先有动作。

他在卫西面前没有胜算,只要周舟不松口,他靠近不了周舟。他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车,并用力甩上车门。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车已撞向旁边的绿化带。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