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以后,就会入殓下葬,装进棺材,埋入墓穴。这个时候,总会需要入殓师为棺材盖钉上钉子。
“而你就是这颗钉子,梁笑应先生。”陈言长右手杵着手杖,整个人的重心却是靠左。
金牌杀手钉子听完对方冗长的描述,一直面无表情。直到对方最后叫破他的名字,才黑下脸来看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我不喜欢被人威胁。这个世上知道钉子就是梁笑应的人,不是雇主,就都已经死了。”
“没关系,我本来也快死了。”陈言长对此毫不在意。说完他居然勉强笑了笑:“我威胁你来见我这一面,不是用来听你的威胁的。”
话说得很拗口,不过梁笑应很清楚对方的意思,他看了看自己的怀表,不耐烦地说:“我没有太多时间。火车在平福城只停留一个小时。我不能错过这班车。我现在不关心你从哪里得知我的真实身份,也不关心你是怎么把杀人合约送到我这里的,甚至不关心你为什么会拿这个秘密来当筹码要求我一次杀人交易。现在赶快说你要杀的陈言长在哪里?”
陈言长刚想开口,内曹郡杀手又打断了他:“你能十分钟时间让我找到他,我杀了他完成交易。否则,我有另一个解决麻烦的方法。”这个威胁的意思是要么杀目标,要么杀陈言长。
而这对于陈言长毫无意义,他左手做出手枪的样子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冷静地说:“就在你的眼前,这位署名骑士的雇主,也就是我。”
梁笑应有些吃惊。在沉默了片刻以后,他再开口的时候说的是:“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陈言长大约知道这位杀手是怎么积累到恶名昭彰的名声的了。对方并不关心他为什么求死,只关心自己的利益能不能得到保证。他不由把对方这种性格特征记在自己的脑中,然后轻轻提起自己的手杖:“我死了,就不会有人透露你的真实身份。这就是好处。若是你不履行合约,等你离开我就会去警缉司。”
梁笑应用一只手开始解开自己外套的纽扣:“你这么费力找到了我,就为了策划一场复杂的自杀?你若是想死,大可以上吊、跳河、服毒……你肯早一点在信里说清楚你的要求,我有52种方法教给你。或许,我认点真,还能额外想到6种。”
陈言长耸耸肩,摊开的左手和握着手杖的右手同时往外张了张:“我当然有理由。不过,我不能告诉你。我相信其他雇主也没有向你解释过理由吧。”
梁笑应已经完全解开了上衣,露出了别在腰间的枪套:“那是因为他们的报酬是真真正正的钱。而你的报酬只是掩藏一个秘密。”
陈言长想了想:“那你当成掩藏两个秘密吧?反正接下来这两个秘密都不重要了。”
杀手对这次受雇显然是有些不知所措的,他本已瞪大的眼睛又慢慢虚起来。疑惑、愤然、计较、决绝,几种表情在他脸上流转过几遍以后,他陡然拔出了腰间的左轮,指向陈言长。
直到看到黑洞洞的枪口,之前还显得镇定自若的陈言长也不禁身子微微一颤,他小声说:“记住,你杀这个人,叫做陈言长。”说到最后名字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干脆闭上了眼睛。
寺庙里传来撞钟的声音,14点正。梁笑应听到整点报时以后,小声念着:“对,我杀的人是陈言长。”然后,他调转枪口,对着自己的脑袋。
砰,枪声响起,只惊得杨柳上的白鹭发出一阵脆鸣。
这之后,内曹郡一直隐藏自己真实身份的金牌杀手的头被自己的枪轰得稀烂,然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而杀手对面的陈言长睁开眼,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心中不觉有些反胃。但他强行压制住这种难受,快步上去,飞快取走对方的钱夹、怀表以及手上的戒指,并又快速摸了摸对方的几个口袋。
他做完这一切,提起对方的手提箱跑步离开了现场。等到跑出一段距离以后,他取出怀表,14点02分53秒。他看着周围几个表情茫然呆滞的人,放下手提箱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他还没有把衣领理好。这些人就恢复了过来,像是现在才忽然听到了远处的枪声一般,面露震惊地朝着梁笑应自杀的方向看去,七嘴八舌地惊呼起来。
“那边有枪声。”
“本音寺那边。清净之地,怎么会有人开枪?”
“快去看看。”
众人立刻停下手中的事,都纷纷赶了过去。或是义愤,或是稀奇,或是自诩能帮上忙。
他长出一口气,重新提起箱子。正这时,他看见一家店铺里闪出一个人,却是自己那位前同事王演。此时看到一位熟人,使得他难免面色有些僵硬,举止也为之一滞。王演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急匆匆也朝着本音寺方向跑去。在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王演一脚踢到了他的手提箱。这一次,两个人迫不得已地在面对面只有一米的距离内四目相对。
王演看着陈言长,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对不起,先生。”
他微微颔首致意,侧过一点点身位,把路让给对方。王演再次致歉以后,又匆匆地离开了。他这次不着急离开了,待在原地竖起耳朵。不多时,他就听到了王演激动而悲痛地声音:“我认识死者,他叫陈言长,以前是我们贸易公司的文书……”
陈言长不再犹豫,朝着南边的车站走了去。
走了一截,看到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忽然抬起头,对着天空说:“效果不错。”
白鹭展翅,盘旋到他头顶,张开嘴,却是发出苍老的女声:“不错吗?他若是早点开枪,你可能就死了。”
陈言长对于一只鸟却会说人话这件事没有任何惊异的表情。只是舔了舔嘴唇,讪讪一笑,算是承认了对方的说法。回想起来,他刚才确实很冒险。
白鹭没有理会他的沉默:“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为什么后悔?梁笑应本来就该死,他这种人即使进了法院,也只能上绞架,谁也无法赦免他。”陈言长看起来也像他说的一般不以为意。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白鹭的声音听起来不大高兴,只是无法表现在它的一张鸟脸上。“你选择和梁笑应交换身份,后悔吗?”
陈言长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我总不能刚刚交换身份了不到十分钟就后悔了吧?便是要后悔,也该是过一阵子。”
“你有什么计划?”
他此时双眼平视前方,快步走着,根本不管头顶会说话的鸟:“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你提供法器。我约梁笑应来杀陈言长。等到了14点的时候,我们的身份就发生了交换,除了我们两人,再也没人知道我们两人之前的身份。若不是你事先血祭了法器,你现在也应该不知道的。所以从14点开始,梁笑应只知道他要杀陈言长,而此时的陈言长却是指向他自己。法器一旦开启,有三分钟的时间让方圆500米的所有人陷入迷茫,来调整认知。梁笑应就是在这迷茫的三分钟里杀掉了他自己。现在,对所有人而言,我才是梁笑应。而梁笑应自己成了陈言长,他开枪自杀在本音寺门口。”
所谓法器,是指换魂石。等于是指两个人直接换作对方的身份,这个过程不需要改变容貌、嗓音、高矮胖瘦以及所有的一切。对于除了发起者而言的所有人,两个人天然的继承了对方的身份,就是此前关于这个人的体貌特征也在见到改变后的双方时,迅速重新建立起对这个人外貌的“记忆”。此刻除了白鹭和陈言长本人,谁也不知道且无法分辨他并不是真正的梁笑应。当然若是三分钟的迷茫期过后,梁笑应本尊应该能反应过来,只是他已经死了。
看到远处有人朝他看了一眼,陈言长谨慎地闭嘴不言。等到对方不再关注他以后,他才继续说:“陈言长死了哥哥,交不上房租,还丢了工作。他自杀不是理所当然吗?至于我当然是作为商人梁笑应乘坐列车去北宸市寻找公主。”
一人一鸟沉默了一会儿。白鹭的声音才从上面传来:“这些我都知道,然后呢?”
“然后我怎么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了。”陈言长平心静气地说。
白鹭的声音立刻带上了怒意:“我以为你有什么万全之策,你就这么莽撞地一头栽进诡谲的北宸市?你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陈言长没有反驳,单是今天一天他就已经不止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自以为是了。可是,一切都架不住他想这么做。
“你就这么想做英雄?”苍老的女声充满了讥讽。
陈言长停下来,仰头先是找到白鹭的位置,然后平静地说:“我才不想当英雄。英雄需要胆略、智慧、实力、帮手。我自以为是,却也有自知之明。以上几样,我一个都没有。我哥哥才是英雄,他聪明勇敢强大还和你们志同道合。我永远当不了英雄,即使有一天我能当,我也不会去当。”
说完这一切,他挪开目光,继续前行。等到他已经看到前方的火车站以后,他小声说:“当英雄需要代价。所以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敢当英雄。而我,决定当一个代价。”微微摇了摇右手的手杖,算是告别:“夫人,虽然这一切你只是偿还给我哥哥。不过查到梁笑应的详细信息,以及浪费这个极其贵重的法器,我仍得谢谢你。你不用觉得欠我哥哥了,也没有必要和我再见了。各自保重。”
白鹭默不作声,在空中微微颔首。然后一道火苗从它的羽毛上炸燃。火焰几乎是一瞬间就笼罩了它的全身。
感觉到侧上方光亮的陈言长拿眼睛去瞟那团火,只看到一张点燃的白纸在空中飘摇着,被风带走点点灰烬,最后坠落到地上。
陈言长不觉哑然。他原以为对方通过白鹭和他对话,是在隐藏身份。可是白鹭都是假的,是纸折出来的。对方躲在一层又一层的伪装之中。
哈,这倒是和他自己一样。他现在是梁笑应。可是梁笑应的本质是陈言长。而陈言长的本质却是一个代价。
从钱包里找到车票,他重新回到车上。从车窗最后看了看平福城,没有告别仪式。
这是一个英雄的国度,也是一个代价的国度。
只是和陈言长以为不同,他今天在平福城的所做的一切,为他留下很多致命的破绽。直到几天之后,他才会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