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长知道,这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但他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吃着自己煮的面条,觉得少了一点辣椒。到厨房又看了一眼,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替代品,最后只得加了一点酱油。这让他觉得味道更糟糕了。他不由想起一个煮面都煮不好以后一定是个废物的历史故事,觉得自己更没有希望了。
吃完面,他洗了碗,拿抹布抹干水,放进橱柜。然后他穿上马甲,挂好怀表。在镜子前又审视了一下自己早上修得干干净净的面庞。
他拿起桌上的左轮枪插入左腰间的枪套。多了这支杀过人的枪,镜中人依然很难吸引别人的注意。没有什么特征的面容,中等偏上的个子,一身干净但显旧的衣服,一个旧枪套。便是多看几眼,也无非只能感觉到,这个人年轻、平庸、自以为是。
系好领结,穿上灰色西装,取下挂在门旁的手杖。回头看了一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视线一扫而过,只在书架的《手枪与射击》、《奥术大百科》和《大法师李文琪传》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他推开门走出去,看了看邻居玛丽莲阳台的郁金香。
陈言长将帽子翻手扣在头上。大踏步走向他生命的终点。
1831年5月7日10点21分,天气凉爽,多云无风。三小时三十九分以后,他请来的金牌杀手就会履行合同杀死他。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了三年零七个月。
关门声惊动了隔壁的房东林太太,这个皮肤光洁的中年女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冷漠地提醒着陈言长:“小陈啊,你昨天补交的房租只到后天哦。再往后就算是再下一个月了。按照我的最后期限,你若是这次再不按时交房租,我立刻就会把你赶出去的。对于一个经常拖欠的房客,我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陈言长将手杖轻握在腹部的高度,微微欠身:“好的,林太太。若是我届时没能缴纳房租,你请立刻收回房子。是的,我说的就是指九号,二十点以前。”在房东微微诧异,想要出声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及时说出后面一段话,堵住了对方的嘴。林太太阴沉着脸,又退回自己的屋子,砰地一声关上门。从声音来看,她没能把威胁的话全部说完,此刻很是生气。
这时,又一扇门悄悄打开了,高中毕业了快一年却无事可做的玛丽莲探出脑袋来。确认林太太不在视野内以后,她才轻手轻脚走出来:“陈哥哥,你没事了吧?”她说着软软的话,却是硬硬的语调。在平福城,她的很多族人都有这样的语调。陈言长把这归于异族特色。这几十年下来,国家的异族人是越来越多了。
“能有什么事呢?这不是一个喜欢拖欠房租的家伙的日常吗?”他不以为意地自嘲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哥哥……”玛丽莲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两个字细不可闻。
陈言长沉默片刻,左手握住手杖头慢慢地揉搓几下,最后平静地说:“我没事。他已经去世了半个月了,我无论如何都应该没事了。”
“大哥哥走了,你的房租不会有问题吧?其实我爸爸也在考虑出租一个小套间,我可以让我爸爸便宜一点。”玛丽莲说的时候,眼睛一直在偷瞄他的表情,生怕哪一句让他难于接受。所幸他一脸平静,仿佛说的事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当然有问题,陈言长现在哪能支付得起房租?
他并没有将这个想法稍稍展现出来,保持着一脸平静。因为到了现在,这也不重要了。他看着对面这个满脸雀斑的小丫头,对方的想法几乎就想在脸上。对方还小,甚至都还没有出来做过事,之所以会把一个连房租都交不起的邻家大哥哥当做爱慕对象,是因为她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不过没关系,今天之后,对方会很快忘了,然后有一位真正的英俊少年走进对方心里。
略一思量,陈言长决定说一点点真话:“对了,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可能真的赶不上下次交房租了。若是到时还有需要,我会来找你父亲……和你的。”稍作犹豫,他补了最后一句话。
玛丽莲眼神飘浮地笑了笑,才回忆前一句:“你要去哪?”
“有个城外的面试,或许得出差。”稍许的真话已经足够,现在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说完,陈言长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我想起一件事。若是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能替我去给我哥哥上坟吗?”
“当然了,可是……”
陈言长已经将自己身上的钱全部摸了出来,一共也只有一元七角五分。他留下一角钱,把剩余的全部塞到小丫头手中,并借机打断了对方想要说出的话。想来应该是问他为什么会一时半会回不来。怎么解释呢?何不如不要解释。
“记着啊。我走了,去出差了。你也该找个工作了。”陈言长收回右手,重新从左手接过手杖,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顺便取出怀表看了一眼,随口胡诌着:“我得走了,再不走赶不及了。”
玛丽莲对着他的背影,笑着说:“好的,陈哥哥,我懂了,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会去找工作的。”
陈言长皱起眉,总觉得小丫头是不是想岔了。走得远了,还听见身后传来玛丽莲的声音:“Today is a good day to smile.”今天是个微笑的好日子,这是她们异族的俚语。他是能听懂的,可是听懂又能如何呢?不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逃离到路口。等了一阵,来了一辆马车。这一班公共马车从这里到西城口一角钱。他把身上最后一笔钱给了车夫,然后在后面车厢里找到了一个位置。车上互不认识的几人都各自发着自己的呆。
平福城是小城市,十多年前它还只是个镇。内曹郡到北宸市的铁路连通以后,作为一个停靠小站,平福城在蒸汽列车的来来往往之中蒸蒸日上,前些年从镇升级为了城。与一个城市相匹配的,平福城有了中学、公共马车以及更大的贸易公司,当然南来北往的过客中也让平福城的人见识过那些只在传闻里出现的奥法师。
这是一个蒸汽的时代,也是一个奥术的时代。
马车到达西城口,陈言长下车走向城外小路,不多时到达了墓园,这处墓园是小城贫民通常的选择。走进去,他对着守墓人一个六十七岁的白发老头微微颔首致礼,然后径直走到哥哥坟前。没有带任何祭品,甚至没有一束花,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墓碑。大约他需要下定最后的决心。
生于1797年,逝于1831年。他这位哥哥享年也只得三十四而已。严格说,其实只有三十出头。在三年零七个月之前,哥哥事实上已经断绝了生机。如此苟延了三年半,终于死在了平福高中的图书室,成为了一位殉职的管理员。
枯站了两个多小时,陈言长已经回忆完了对方的一生,始终也不明白他们两兄弟到底是不是同一种人。听到远处汽笛的声音,他默默扣上帽子,准备去迎接陈言长最后的结局。
重回西城口的时候,听到叫卖烤饼的小贩,不觉肚里有点饿。用手摸向口袋,才想起最后的钱一并给了玛丽莲。然后他讪讪地自嘲一笑。真是槽糕的一天,全部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平福城最后的早餐忘了辣椒,遇见玛丽莲才想起没人给哥哥扫地,现在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
难怪哥哥会评价他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能行,结果总是一点小事都能被他搞得一团糟。
“小陈,你……去上过坟了,是吧?”
一个声音从旁叫住陈言长,他转过去,看到了一位贸易公司的前同事,王演。
王演犹豫了片刻,上前握住他的手:“你哥哥去世在学校,你完全应该申请一个工伤的,不该轻易放过他们。还有出殡的事,你跟老板好好说,他不该以你缺席开除你的。话说现在你哥哥去世,你也没有了工作,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推吗?”
这位前同事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些事,陈言长只是随口敷衍着,都到了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不着痕迹地从对方那里抽回手,听了几分钟以后,缓缓取出怀表。
王演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非常知趣地打住:“你去忙吧,若是要找老板要回工作,可以来找我,我陪你一起去说。你做了这几年文书,大家都还是满意你的。对了,我也还有事。”说完,他匆匆地朝着远方走去。
其实,这是一个好人。不过此时没有任何帮助。
这是一个互助的年代,这是一个无助的年代。
终于,在13点39分,陈言长来到了他精心选定的死亡之地。一座没有什么香火很是清净的寺庙门口,一个有着街心小花坛的路口。他抬起头,看着路边杨柳上停着的一只白鹭,长出一口气。这地方还算马马虎虎吧。
站到小花坛旁,他杵着手杖朝着南面望着。比预定的时间稍早几分钟,他看到了一位英俊高大的男士提着行李箱缓缓向着他走过来。对方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待到确定没有危险以后,才停到离他大约五米外的地方,上下打量着他。
陈言长此时稍稍紧张起来,吞了一口唾沫,才慢慢说:“钉子?”钉子就是他请的杀手。
对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反问:“骑士?”骑士是陈言长用以联系钉子起的绰号,所以这等于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仔细地看着对方冷漠的面容和眯起的双眼,陈言长尽量让自己现在看起来显得平静一些:“你就是内曹郡的金牌杀手?”
钉子微微扬起眉毛:“直接说正事。”
陈言长长叹一声:“今天是个死亡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