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苏中钰站在乾清宫门口,头晕晕乎乎。龚诚、梁安两个宦官,知道皇帝回来,都跑上前迎接。他们行完礼,抬起头,见皇帝眼神游离,脸颊耷拉,像个醉汉,忙忙伸手扶住他,把他抬进里屋。

“快送我到前面去……朕还得批答奏本……”虽然苏中钰口齿不清,气若游丝,但宦官们竖起耳朵,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并没谨遵圣旨,而是七手八脚把苏中钰搁在床榻上。龚诚一边摆弄他的手脚,一边说:“陛下,您神志不清,休息要紧,别毁了身子,明天一早还得上朝,再说现在批本子也不是时候,别涂涂改改写错了。”

“是吗?”苏中钰朦朦胧胧中听了这话,一时心急火燎。他寻思:“难道如今朕连批本子都不会了么?水灾发了,大隆福寺建了,现在太子又得这个病,这病是怎么上身的?”等他在床榻上坐定一段时间,自感精神稍有恢复,便努力睁开双眼,张口道:“刚才朕失态了,朕要批复奏本。”

没人理会他。他猛然想到,在他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可能有人盗用他的名号,乱批奏本。顿时,他头脑清醒过来,站起身,快步走到前厅,只见奏本依旧按原样摆好,龚诚、梁安站立一旁。他斜着眼睛,觑视两人片刻,然后上前摊开几本奏本,还好,批示过的,批语仍是原样,没批示过的,该空白依旧空白。他舒了口气,轻轻拉开椅子,坐下,拾起笔,重拣中断的工作。

“陛下,”龚诚说,“刚才小的失言了,该打,该打,您别生我的气。”

“没。”苏中钰有点气虚,只能吐出这一个字了。

“太子现在怎样?”龚诚又问。梁安脸上挤出个不满的神色,但不说话。苏中钰也是不言不语,但他面无表情,只抬了下手,示意他别说下去。龚诚知道太子不妙,便收住嘴,只剩心里急躁。

梁安也收着嘴,心里想的却是:“太子早晚有不测,皇帝为这事也未免太执着了。我看不好。”他琢磨来琢磨去,脑海里闪现出“良禽择木而栖”,这六个字。“现在能想这些么?”他见苏中钰脸色苍白,竟犹豫了。

苏中钰回乾清宫没多久,唐妃从春霞口中,得知太子病重。“我去看看他,”她说,“他是我继子,我视他如亲生。”她刚迈出门槛,奶妈便带着苏剑兰跟在后面,说:“兰儿也去。”唐妃说:“不用,孩子还小,别惊扰了太医。”奶妈称是。

唐妃走进太子寝宫,宦官宫女见是她,例行公事般地行礼,太医都各忙各的,没有理会她。她见到这么多人忙里忙外,忍住没上前。宫里没一人主动上前告诉她病情,她搓一搓手,走向一位宫女,问:“太子现在如何?”

宫女看都不看她一眼,自顾自摇头道:“太子怎样,听天由命了。”

“这是何意?”唐妃问。

“太医所言,我原话转达。”宫女说。

唐妃杵在原地,考虑一会,径直走近太子床榻,轻轻说上一句:“各位太医。”有位看起来不太忙碌的太医转向她,行礼云:“唐妃娘娘千岁。”

“别‘千岁’来‘千岁’去,快说,太子现在何如?”

“太子……”太医面带苦相,语带啜泣,跪地道,“臣等已经用了最好的药给太子治疗,可他至今仍是奄奄一息,时不时胡言乱语,声音还微弱。若运气好,尚能挽回其性命,运气不好……”太医使劲咬住下嘴唇,不再出声。

唐妃料到大事不妙,可对医术,她除了一点皮毛知识,再也不清楚其它。她心想:“太医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些天,先瞒住皇上,最起码等他批完手头上那些奏本再说。”

“可是……奏本批完,还会有新奏本,一本接着一本,等他批完,又是猴年马月?算了,看他今晚心情如何,见机行事。”这样想,她心里多少有点底,就转过身,试图从那些活跃的身躯中,瞥见一点太子的病容。

她瞥到了。面无血色,鼻翼翕动,双唇微张。“他在说什么?”唐妃忍不住问。

“我们没一个听得懂。”太医尚未发言,旁边一宦官先抢白上了。

“太医也听不懂?”唐妃问。一位太医回过身,摇摇头。唐妃叹口长气,后退几步,在一边站着。她不希望任何人在救治上有所疏忽,毕竟,现在他已经是皇帝的命根子。

夜晚,唐妃走进万安宫时,苏中钰已经站在门边,焦虑不安地等待着。“陛下,您一直在这里吗?”她问。她大惑不解,为什么皇帝不去照顾太子,反而在这里等?

“不是。”苏中钰顶着疲弱的嗓子说,“你到哪儿去了?”

“妾去看云儿了。”

“是吗?”苏中钰不禁吃惊。也是,她和太子同住后宫,她又视之如亲生,怎可不知?突然,他见唐妃满脸都是“狐疑”二字,一时不清楚她在想什么,撅下嘴,全凭自己的猜测说道:“下午我听闻太子重病,抽空去了趟云儿那里,见太医说他病入膏肓,心急如焚,可手头有奏本,太医、宫女每个人忙里忙外,觉呆在那边不甚得体,就回乾清宫去了。刚才本想去看看云儿,以为你不知道他患病在身,所以来这约你同去。我刚进门,宫女还没告诉我你去了哪,你就来了。”

“啊?”唐妃说,“我在云儿身边,没一个告诉我你来过啊?”

“什么?”苏中钰深吸一口气,心下窝着火。若是平常,他可能只会当别人疏忽大意,毕竟,宫里每个人都有一大票事务,总有人开个小差,就把他忘记了。可是,太子患病,父亲来探望,那么多人,回头竟然一句不提,这可能不?“当真?”他打算再确认一遍。

“妾所言句句属实。”唐妃说。春霞帮腔:“从头到尾,他们就没提一句万岁爷来过。”

苏中钰听完,心下恼怒。他在厅里踱了几步,然后奔到书桌前,“扑通”坐下。宫女递上茶水,他看都没看一眼。“欺人太甚。”他心里想的这几个字,蹦到了嘴角,可并没有化为人声,从后喉咙里蹦出。其实这是好事,真要吐出这几个字,不得吓坏别人?

然而,有些人能看出。“您不高兴吗?”说话的不是唐妃,还是谁?她走过来,和苏中钰并肩而坐。“也许是他们急于照顾太子,想不起那么多。”

“你去的时候,太子如何?”苏中钰抬起头,注视唐妃,急切地问。

“太医说,他的病,应该能好。”唐妃支支吾吾。

“你骗我。”苏中钰斩钉截铁。

“我何曾骗你?”唐妃说。

“太医告诉我,他已病入膏肓,怎可能一下就好?我俩并非神仙,去那里就能给他开光。何况你吞吞吐吐,一望而知说的不是实话。”苏中钰微微低头,稍稍掩饰了他脸上的不忿。

“原来他知道。”唐妃幡然醒悟,一五一十地说,“对,我没说实话。太医告诉我,他能否挺过这关,听天由命了。”

“不,”苏中钰“霍”地站起,“我们得去看看他,别在这儿耗着,管他怎么听天由命了!”说完,他拔腿就朝大门走去,可是,他的脸庞可没双腿这样活跃。他面如死灰,谁都能看出。

“别去。”唐妃关切地望着丈夫,嘴唇上浮着这两个字,却没有吱声。她跟在丈夫后面,步出宫门。宫女宦官一路跟着。等走了好一段路,苏中钰才听清后方的一串串脚步声,反应过来——有人跟在他身后。他转过身,望见后面的唐妃和众多侍从,没有惊讶,也没有批评,而是淡淡地说:“走吧。”说完,他转过身,放慢脚步,等唐妃上前和他走到同排,他们才并肩而行。尽管他们怀有相同的心事,却没有说话。

他们默默走进太子寝宫,宫女宦官们行了礼。他们站在门内等待,希望有个人能主动告诉他们,太子究竟如何。可是,他们等了一小会儿,就是不见半个人上来传话。苏中钰忍无可忍,闯到太子床前,问:“太医,你们到底怎样治的?现在太子到底如何?”

有位太医回过头:“皇上请息怒,这……”他眼神游移,双唇一开一合。苏中钰觉察到某种不祥,说:“那是我亲生儿子,让我见一见,抱一抱何如?”奇怪,他的眼神中已没有丝毫皇帝应有的威严,反而流露出某种脆弱和无助。太医见皇帝反常,心下嘀咕:“这是做什么,你都快没太子了,都是你作的孽。”他见这年轻人萎靡不振,随口搪塞:“臣等正在全力治疗,这期间太子需静养,不得随便搂抱。”

“胡扯!”苏中钰怒发冲冠,“朕小时候生病,父母没少看过我,今日怎还迁延不许?朕命令你放朕和唐妃娘娘见一见他,否则,斩立决!”

太医无奈,转身向同僚示意,要他们挪出个空位,让皇上和娘娘见太子。他们凑上前,看见苏剑云躺在床上,额头搁了块毛巾,无论嘴唇还是脸颊,都煞白如纸。他的鼻翼已经比之前翕动得更加频繁,嘴唇跳动着,开合着,可是不出声音,连之前那点微弱的声音都没了。“天啊,他是真不行了。”两人不约而同这样想。

苏中钰顿感脊背发凉,不自觉小步后退,双眼也渐渐偏离床铺,游离向别处。“朕费尽心思立他为太子,为此都不惜得罪群臣,拉下脸面了,可为何要遇上这等事情?还有什么水灾……旱灾……这些都是天意么?不可能啊,朕整日整日思虑这些,为何?皇兄都死于非命了,这不正说明云儿是天命所归吗?”他的思绪脱离了太子,脱离了唐妃,落向了哪里,问他,他也未必答得上来。

“皇兄死于非命不假,可你呢?你不是也牺牲了一个孩子吗?”苏中钰不住摇晃下脑袋,试图把纷乱的思绪从脑海中挤出去,可无济于事。“他是罪有应得,可你孩子是无谓的牺牲,甚至连牺牲都算不上,没准在某些人眼中只是意外,活该没有子嗣,活该的——莫名其妙!朕打退瓦狄兵士,连外敌都不惧,何必惧怕这些?可是,朕已经惧怕了……”他无力思考,背脊微驼,低着头,默默流泪。

不知为何,这眼泪里仿佛带有一股寒气,这股寒气从面颊穿透入肌肤,一路穿过脖颈,又透进骨髓。他眼前越来越模糊,原本以为只是双目含泪所致,可渐渐地,他感到这些似乎不能只用“流泪”来解释。“这是何故?人多,朕千万不能倒下去。”刚想完,他便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等他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睁开双眼,见卧室亮堂堂的,料到时候不早,就张嘴说:“现在是几时?快送朕上朝!”可是声音虚虚的,他怀疑没人听得清楚,试着提提气,把声音发大些,结果声音没出来,身体却疲惫了。他想下床,可才挪动两步,腿便瘫软下去。他“砰”地跪坐在地上,唐妃和宫女应声而入。

“现在该上朝了吗?”苏中钰问。唐妃凑近他的脸,听清了他的声音。

“是。”唐妃一边摸他的背、抬他上床,一边说,“昨晚你在太子那里昏过去了,我们掐人中、拍背,可你一直昏迷不醒。我们想办法抬你回乾清宫,还叫太医过来。太医说,你是体质虚弱,外加受了惊吓才这样,休息几个时辰就好。今早,到了上朝的时候,你依旧昏睡不醒,我让宫女为你熬了点姜汤,喂你喝下去,然后我向龚诚、梁安传话,说你大病了一场,不省人事,暂不上朝,若有奏本,不紧急的暂可不批,紧急的由他们斟酌后待批。”

等这些话一口气说完,苏中钰已经坐在床铺上,宫女们七手八脚,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他听了这些,脸上绽出痛苦的神色,苍白的面部一拧一拧。唐妃明白他的意思,说:“您现在连话都不能说,怎能上朝?现在您就在乾清宫内,龚诚他们在前厅,还有我代为传话,您好生歇着。”

“是啊,”春霞站在一边帮腔,“唐妃娘娘一夜没睡,您看在她的面子上,就好好休息,不然您累坏了,将来怎生是好?”

最后这句话,击中了苏中钰的心,让他被一股莫名的自卑感占据。他怯弱地垂下头,小嘴撅着,又轻轻嘟一嘟。唐妃像宠爱小孩一般,搂紧他的脖子,笑道:“您别累了,等身体稍加恢复,就能上朝。太子那里,我会经常跑动。”她又转向宫女:“好好照顾,别让他又不舒服。”宫女行礼:“是。”说完,唐妃转身离开乾清宫,走之前,她回过头,朝苏中钰探了一眼,才踏出房门。路过前厅,她扭过头,冲两位宦官注视着。两宦官行礼,异口同声说:“娘娘,我等定尽心尽力侍奉皇上。”

“还有政务,你们身为宦官,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不得耽搁,亦不得失当,否则,皇上绝不轻饶。”她疾言厉色,随后出门,去看太子了。龚诚联想起自己和李莺,感同身受,禁不住偷笑。梁安则想:“太子不行,皇帝不行,轮到个宫女来指手画脚。”他越想越气,扫视着桌上那些奏本,心里奇奇怪怪的想法接连涌出。

“太子怎样?”唐妃进太子寝宫,第一句便是这话。

“启禀娘娘,”太医说,“太子已经奄奄一息了,臣等竭尽全力,可是太子高烧不退,刚才昏迷不醒,气息时断时续。”说到这,太医忧唐妃责备,止了话语,呜咽痛哭。唐妃悲从中来,急切地碎步走向床榻,见太医们在床铺边站成一排,人挤着人,不留一点空隙。她竭力挤开一道缝,被太医拦住,那人说:“你快叫皇上他们过来吧,太子已经不行了……”他边说,边使劲摇头。唐妃二话没说,转身向外跑,先去自己寝宫叫苏剑兰。兰儿正在和乳母玩耍,见母亲急匆匆过来,问:“怎么了?”

“你兄长生病,快不行了。”说完,便拉起苏剑兰向外走。苏剑兰行步不便,得唐妃连牵带抱。她的乳母紧随其后,问:“之前听说太子身体不好,到底怎么了?”

“他和乳母在一起,感染上了风寒,然后就病倒了,太医说用了最好的药物治疗,但是无力回天,现在已经人事不知。”

“怎可能?”苏剑兰的乳母和苏剑云的乳母一直交好,她不肯相信,这乳母会在大事上犯糊涂。“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唐妃双眼木木愣愣,嘴里冷冷地吐出这句。

她们径直向吴太后的寝宫走去。唐妃边走边想,自太子病重到现在,吴太后为何没来看过孙儿。难道是不肯么?进了屋门,宫女传完话,太后慢慢走出,面容呆滞。

“娘娘,”唐妃道,“苏剑云命不久矣。”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吴太后转过身,坐在一把椅子上,闭目不言。

唐妃急切地说:“娘娘,您见一见孙儿何如?”

吴太后仍不语。

奶妈喊:“娘娘,您去吧。”

唐妃眼含热泪。

吴太后双手合十,抬起下颌:“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因果皆有报。”两个女人本想继续劝说,可是见吴太后口出此言,左右为难。这时,太后的贴身宫女上前,对两人低语:“太后早已听说换太子和太子染病之事,她说,她去也无用,不如不去。”唐妃本想守候在此,但又记挂着太子,以为守候在这里也是枉然,索性见太子最后一面。乳母牵着苏剑兰,跟在唐妃后面离开,出门前,她斜过头,狐疑地扫一眼吴太后,太后只是双眼紧闭,闭口而坐。宫女夹在两人之间,觉很不是滋味。

唐妃走进太子寝宫,见所有人严肃地站立在原地,头埋得低低的,连传话都不肯。她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走进太子卧房,见一干太医也垂手肃立。那位话最多的太医,知道是唐妃进来,就带头下跪。其他几位太医也带头跪下。领头的说:“娘娘,老奴向您谢罪。太子已经过身了。”

唐妃虽早已料到,但脑海仍是一片空白,六神无主地杵在原地。奶妈倒是反应过来,拖着苏剑兰,一步步走近太子床榻。太子僵卧在床上,脸上捂了块白布,身上覆着平平整整的被子。奶妈伸出右手,轻抚白布,摸到布边,手持打颤,想要揭开白布,却在最后一刻松了手。“云儿……”她跪在床边,脸紧贴床板,呜呜咽咽。苏剑兰似有所悟,也学奶妈,跪下小小的身子,哭哭啼啼。唐妃双眼发直,仿若见不到一个人,只顾着泪水一颗颗地滚落。

不知哭了多久,她们一个接一个回乾清宫。前来接应的宦官宫女见她们表情,猜出发生了什么,墮泪的墮泪,回去叫皇上的叫皇上。苏中钰被吵醒,睁开双眼,懵懵懂懂地望着眼前走动的人。

“是吗?”他艰难地张开口,轻声吐出这两个字。

宦官宫女皆不知何故。唐妃走来,他俩见了面,苏中钰仍是那句“是吗?”唐妃心领神会,点头哭道:“是。”

苏中钰心头一震,又昏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