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唐妃一边刺绣,一边低头问:“您又和他们吵闹?”

苏中钰坐在桌子另一侧,说:“何止,朕告诉他们,朕要换太子,还要换皇后。”

唐妃双手颤抖,左手食指不慎被绣花针戳破,流出血,血沁到白布上。“哎呀,”唐妃下意识地喊叫,急忙把布放下,含住指尖。她朝布瞥了一眼:“布坏了。”她柔柔地吐出三个字。

苏中钰大惊失色,冲她面前说:“你真不小心……怎么失态了呢。”

唐妃不言不语,只是不停吸吮手指。苏中钰忙请宫女找来药膏。春霞抢先上前,一边递药膏,一边说:“皇上,你换皇后干嘛?还嫌娘娘吃的苦不够多么?”唐妃抬起头,冲春霞皱一皱眉头,摆个愤怒的眼神,示意她别和皇帝作对。

苏中钰尴尬不已。他明白,春霞这么说,实是忤逆之举,按皇室规矩,理应处分。但他满脑子都是“娘娘吃的苦还不够多?”这一句话。他七上八下,料想今日在一干女眷面前,吵吵嚷嚷要封唐妃为后,一旦她们怪罪下来,必然要为难唐妃。到时,这句无心之语,怕要让她背上一辈子的重担。他心下一软,暗想:“不封唐妃为后,必然更好些。至少,可以让她免于侵扰。”

他思前想后,见春霞给唐妃手指上好了药,就沉住气,说:“我不会封你做皇后的。”

“是吗?”唐妃顿一顿,抬起头问。

苏中钰点点头。

唐妃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苏中钰见她若有所思,问:“怎么?不开心?”唐妃低下头,摇一摇,又把头埋下去。好半天,她又抬起头,平视前方:“实不相瞒……妾过去时常嫉妒她。”她还想开口说话,却仿佛喉中被什么东西塞住一般,闭口不言了,只是狠狠咽下一口唾沫。

“你怎么了?”苏中钰顽劣地说,“在我这里,别惦记什么七出之条。”他又转转眼珠,嬉笑而酸涩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娶。我们这宫里,古往今来,妻妾之间互相嫉妒的事多了去。李太后善妒,我从小就听说。其实不只是她,亲王、大臣,三妻四妾者多如牛毛,随便问问,总能听到一两个。我无能无识,但我不会让你妒忌这个,妒忌那个。”

“嗯。”唐妃点点头。“可是,我至今未能给你生一男半女,如果她们依旧从中作梗,不允准我为皇后,后位长期空悬,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又何妨?”苏中钰笑道,“就说我思念当朝太子之母,念其早逝,故不肯立后。这总能说服某些人吧?”

“哦?”唐妃说,“这话几个人会信?”

“管他。”

“算了,算了,”眼见同苏中钰的对话行将僵持,唐妃无奈,干脆换个话题,“我有个不情之请。”

“啊?”苏中钰问。

“等太子换好,得把吴太后请来,我们祖孙三代共同欢会。”她说,“自你登基起,就没见你主动宴请她。除了逢年过节还有缘一聚,平日几乎没有。我不敢亲去她那里,你是知道的,不妨你去。”

苏中钰咬一咬后槽牙,说:“我发过誓,不会与她来往。”

“为何?”唐妃说:“她犯了什么大过吗?”

“她不肯换太子,还把我的想法告诉给李太后,害我在众目睽睽下出丑。”

“她和你母子一场,大概只是一时想不开,早晚会原谅你。兴许我们吃一顿饭就好。”

“你不懂,”苏中钰叫喊,“今天在李太后、钱皇后面前,她同我争吵,害我又被李太后训斥,又被钱皇后训斥。我说将来不必同她来往,她竟然答应,还斥责我。我还是皇帝么?别说皇帝,寻常人家的子弟,受这等气,还不得反抗了?”

“钱皇后怎说?”

“她是先太子生母,能偏向谁?再说她双目已盲,拉她过来也无用。”唐妃

见苏中钰双眉紧锁,一脸愁容,暗暗后悔不该讲这些话。可她的嘴仿佛上了道锁,怎样也打不开。她把想说的话都吞下肚子,忍耐着。

废立太子得经过一套繁琐的仪式。殿前大广场上,各位大臣、宦官、宫女、侍卫正按照预先定好的规矩,一板一眼地做着。苏中钰心不在焉,废太子仪式前,他和李太后不经意地打了个照面,对方投来一个令他捉摸不透的眼神,这个眼神把他仅剩的一点点傲气,全部摘除。

唐妃也在,她心静如水,仿佛这场立太子仪式与她毫无关系。她唯一牵挂的,便是苏中钰了。他对仪式的漠然,令她出乎意料。

就快要结束了,大家都知道。这时,殿前广场上突然杀出一个黑衣人。他二话没说,提起长木棍,朝中央奔去。半路上,侍卫想拦住,却没能成功。这人闯进广场,自顾自挥舞大棒,做出击打的动作,嚷道:“打,打!”

众人大骇,但只有李太后和她的同僚是个例外。苏中钰喊:“这是何人,拉下去!”侍卫宦官很快便围住黑衣人,几只手出力,把他拽出去。“废立太子竟出此事,必是不祥之兆。”苏中钰嗫嚅道。

册封太子的典礼一结束,苏中钰就在侍卫和宦官的围拥下,恍惚地回道乾清宫。他刚进门,就听见人声:“一定要彻查此人,今日有黑衣人,明日必有刺客。”他抬起头,见是龚诚,心下一震:“我猜这必然和她有关。”

龚诚“嗯”了一声,点点头。

“要真是她派的,反而还好,只怕和她无关。”苏中钰走进内室,一屁股坐在书桌后面。龚诚一路跟着他:“皇上,她敢横加侮辱您,您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不,不,”苏中钰招招手,“去了,她必然否认,还会摆出一套谶纬之说,呛朕一口。也罢,让她嚣张去,毕竟她没谋害济儿,够给朕面子了。”

龚诚点头称是。他和皇上步入乾清宫时,梁安也在一旁跟随。这位资深的宦官,近来很少发言。他明白,与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一比,他没多少话语权。

之后的一年里,苏中钰和朝臣以外的其他人少有来往。他面对的国事实在多如牛毛,不是河堤决口,就是某处干旱。锦衣卫有人告诉他,朝臣间私下有人议论,说太子废不得,一废,就是天灾人祸,盗贼峰起,铁定是坏了龙脉。苏中钰对此人投去个轻巧的微笑,说:“此事过往甚多,必与朕撤换太子无关。下去。”就这声“下去”,在锦衣卫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渐渐地,肯向苏中钰报告宫内掌故的人,也一日少于一日。可没过几个月,苏中钰又下令,建造大隆福寺,命梁安督办。这下,锦衣卫和朝臣,也议论纷纷。

“不是说他不信邪的么?怎生还要建寺?”

“一会儿说要爱民恤民,一会儿又要花钱建寺,说一套做一套。”

尽管这些话都是背着苏中钰说的,但被他察觉到了。他又彻夜难眠。有一天,唐妃对他说:“看您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朕只是进退维谷。”

唐妃问:“你在说隆福寺吗?”

“建怕耗费民脂民膏,不建,三天两头天灾人祸,又怎生是好?”

唐妃也左右为难,撂下一句:“也罢,先祖称后妃不得干政,我也不置一词为妙。”

苏中钰想起自己之前对唐妃许下的,要她建言献策的豪言壮语,心里苦笑。“等大隆福寺建成,就亲临那里烧一炷香,祈愿她能早生贵子。”他摇摇头,对这样的想法,不想否认,又没底气承认。

大隆福寺顺理成章地建成。苏中钰想带大队人马,去那里进香。不料祝福一条没到,劝阻的奏疏是一张接着一张。苏中钰索性放弃,可他于心不安,派梁安去那里,以皇帝的名义偷偷上了一根。其实,皇帝留了一手,只告诉梁安要祈福国泰民安,却把私心埋在了心里。夜晚,他趁唐妃睡着,自己偷偷跑到御花园里,双手合十祝祷了一回。

“陛下,您这是干什么?”春霞站在一旁,吞吞吐吐。

“你少管。”苏中钰凌厉地甩下三个字,把春霞吓了一跳。她不敢回话,只敢憋一肚子气,假模假样站一边。皇帝已然令她望而生畏,她不敢多说一句。

结果,几个月后的隆冬,苏中钰就遭遇不测。这不测,其实是他的儿子苏剑云带来的。

那天,京城的气温出乎意料地反常。才过农历十一月,全城便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苏中钰在朝堂上,若无其事地和大臣议事,对屋外的雪景不屑一顾。小时候,他有心思看雪,印象中,他最喜欢的事,便是和母亲在园中赏雪,有时还会和旁人一起打雪仗、堆雪人。这时,宦官、宫女可以不理会高低贵贱,与他打成一片。母亲不会在意,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何况是个庶子,需要在意的事没有那么多。如今,眼见与他要好的人一个个远去,他便对雪景不再上心。再说,他已经是皇帝,有哪些事比政事更要紧呢?

等他下完午朝回乾清宫,宫院里的雪,不经意间积了厚厚的一层,足以没过脚踝。进乾清宫的那段路,不能代步,只能踏着雪,一脚一脚地走。他在宦官们的护送下,缓缓步入乾清宫大门,稳稳迈过门槛,等几位亲近些的宦官也进来,就去换衣。

“清晨还好好的,现在雪就这么多。”梁安说。

“而且以往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今年农历十一月就下雪了。”龚诚接茬。

苏中钰听到了这些,他心下颤抖,感到不寒而栗。果然,宫女急急忙忙找到他,告诉他苏剑云生病了。

“啊?”苏中钰大惊失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连忙在别人护持下,赶往太子寝宫。奶妈一见到他,便跪在地上,自己打了自己几个嘴巴。

“干什么?”苏中钰问。

“都是奴才不好。”奶妈说。

原来,奶妈前两天晚上起夜,着了凉,可她自以为能撑住,就坚持照顾太子。结果,不知怎的,她的身体很快恢复,太子却一病不起了。这小孩先是咳嗽、打喷嚏,很快就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宦官把这一切告诉苏中钰,他听完,脸颊泛青,急躁地喊:“快把太子治好,快来人!”

旁边的几个宫女宦官,全都应声行礼,一个个跑出寝宫,跑向太医院。苏中钰急匆匆地向太子的床铺走去,他不顾礼仪,步子太碎,半路上竟左脚踩了右脚,行步不稳,上身猛地晃动。身边服侍他的宦官和宫女,连忙上前扶持。苏中钰低着头,敛眉低眼。他知道自己一时失态,顿感羞愧,也不把皇帝应有的威严摆在脸上了。

苏剑云卧在床中,枕着枕头。远远看去,像已安然入梦,可靠近床铺,才能意识到绝非如此。他左右两块脸庞,漾着鲜艳的红色,鲜艳到仿佛血液即将穿透他的肌肤,涌出体表一样。他双目紧闭,鼻翼一刻不停的翕动,嘴唇也一刻不停地颤动。宫女宦官包围着他,拧毛巾的拧毛巾,端水的端水,守床边的守床边。苏中钰进门之前,有个宫女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把右耳凑近苏剑云的小嘴,欲听听他在说什么。可一个字都听不懂。她猜测,一个稚童,能喊出的,不过就是“爹、娘”之类的词语。

等苏中钰进门,这宫女也和她的同伴一起,向皇帝跪拜。这些同伴,不单有在陪床的,也有忙于端水拧毛巾的。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一同高喊“吾皇万岁”。苏中钰摇头,心烦意乱地说:“救太子要紧,快干活吧,免礼。”大家才站起身,各干各的正事。苏中钰朝太子卧榻走去,才迈几步,眼看要接近儿子,却被这位好动的宫女一只手拦住。“这是做什么?”苏中钰疾言厉色。

“回陛下,”奶妈惊慌失措地凑上前,带上哭腔,说,“太子身患风寒,陛下得保护好龙体,不能随便靠近,否则,要是染上这病,可就不好……”

“住嘴!”苏中钰勃然大怒,转过头,一掌朝奶妈脸上打来。他自幼体弱,但毕竟是个男人,打人时手劲尚强。

奶妈吃不消这一击,“咣当”摔倒在地。

苏中钰仍不解气,冲她怒吼:“你陪伴太子多年,喂奶是你喂,照料是你照料,为何做出这等事情?”他一个箭步上前,伸出手,想拎起乳母的衣领,又被拦住。这次拦他的,是身旁的宦官,还是之前扶他的那位。苏中钰甩开宦官的手,退后两步,悻悻然收住两臂,把它们背在身后——不能留下恶名。可他心里又不自觉地发堵,从什么时候起,他竟丧失了作为一位皇帝的威严呢?还是一直就没有?

太医们鱼贯而入。苏中钰和宦官宫女们挪了几步,给太医让路。太医们见到皇帝,依惯例行礼,还没跪下,苏中钰就摊开两手,向上招招,叫太医免礼:“快去救太子,别拘礼。”太医领命,连忙围着太子转。苏中钰心气难平,扭头见奶妈还在原地,坐在地上,不敢站立,便冲她质问道:“怎生出这等状况?”

奶妈本就患病,身体又弱,受了惊吓,立马咳嗽不停。“啊……啊……”她试图发声,可在咳嗽的威逼下,她怎么发也发不出来。那个之前向苏中钰报告情况的宦官,等皇帝消了点气,弯腰凑上来说:“奶妈年事已高,身体虚弱,还是先治好太子要紧,等太子身体复原,再审问不迟。”

“你在这里照顾太子多日,还知道什么?”苏中钰侧身向宦官,一板一眼地问。

“小的实在不知啊。”宦官跪地哭道。

苏中钰木在原地,怎么也想不通,唯一的儿子怎就病重不起了。“这是朕唯一的儿子……无论如何,也是未来的真龙天子,怎说病就病了……不可能,朕派的下人,个个格尽职守,对他好生照顾,为何会出这等事?”他左思右想,向前迈出两步,既不搭理奶娘,也不搭理太医,只是慢慢地走向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双眼发直,近看,眼光还有点涣散。

几位侍奉他的宦官宫女,心下“砰砰”像敲着鼓。他们担心皇上这样忧心忡忡,会像他儿子那样一病不起。可是,现在哪个敢上前说话?碰一鼻子灰,可不得了。

“陛下,”太医走近苏中钰,弯腰行礼云,“皇子身娇玉贵,怕是已病入膏肓。臣等将会用最好的药为其治疗,就是不知效果如何,待臣竭尽全力……”

“够了,”苏中钰使劲挥手,怒道,“你等都是些酒囊饭袋,不就中了点风寒么,怎就病入膏肓了!你等医术都藏哪儿去了?”

“这,陛下,生老病死,乃是天理,我等只能尽力而为啊。”

听见太医这两句话,苏中钰一时不知如何回嘴。他的父亲五十多岁就驾鹤西去,若非如此,他的兄长不会十岁就登基,他自己也不能九岁就享有“英王”封号。难道那时候,太医们都没尽力么?“天理,天意,这?”他嘴里念叨起这两个词,声音极轻,别人只见他嘴动,听不见他的话。“陛下,”太医说,“陛下不妨回乾清宫休息,太子有多人侍奉,保管他平安。您政事要紧,龙体要紧啊。”

“是。”他终于能听进别人的话,“朕回去。”他念叨着,神志不清地站起,在别人的陪同下,回了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