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折腾到天快亮时,秉璋的体温才恢复正常,踏踏实实睡了过去。曼筠长舒一口气,和衣躺到床上,脑子里却如走马灯一般,怎么都睡不着。闭目养了会儿神,便起身去厨房煮上一点粥,又到院子摘了一把小白菜,正思索着给屋里那位伤员弄点什么营养品时,院门响了。
她跑过去打开一看,原来是覃大嫂。
“我听说陆兄弟的手伤着了?伤得重吗?”覃大嫂一见她便问。
曼筠叹着气将她让进来:“不算很重,可也不轻,骨头断了。”
“那可得好好养养,别年纪轻轻就落下什么病根儿。”覃大嫂亦叹道。
曼筠无奈笑笑:“应当不至于。”
覃大嫂便将篮子的盖布掀开,露出里面的十来个鸡蛋:“家里只有这些,我都给你拿来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也强过没有。”
曼筠眼中一亮:“我正愁早上没合适的东西给他吃呢,您这就雪中送炭来了。”
覃大嫂笑道:“你不嫌弃就好,这两天还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吱声就行,可千万别见外。”
曼筠听她如此说,想了想道:“您既这么说,我就厚着脸皮再请您帮个忙了。”
覃大嫂“嗨”了一声:“你就说啥事儿。”
曼筠道:“您等等。”说着进屋去了,没一会儿拿着两张钞票出来交给她,“他现在这个样子,我走不开,劳烦您去市场上帮我看看,能不能买只鸡呀什么的,我给他炖点汤。”
覃大嫂答应着接过钞票,转身走了。曼筠长出了口气,想起灶上的粥来,赶紧去厨房查看,之后进屋看了看秉璋,见他还安安稳稳睡着,便又出来,坐在屋檐下的小杌子上发愣。
她一夜没睡,精神难免不济,恍惚间,似乎又听到敲门声,她定了定神,听清的确是有人在敲门,以为是覃大嫂回来了,心想她怎么这么快。
可等到打开院门看到外面的站着人,她不由地愣在那里,还下意识地揉了揉眼。
李维真一笑:“这就不认识了?”
曼筠不禁跟着笑了,忙将他让进屋,这时,被敲门声吵醒的秉璋也支撑着出来,与维真相见,二人皆是一愣,随即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你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
维真推了一下眼镜,笑道:“我要去广州城里办点事,想着你们在这儿,顺道来看看。”
曼筠给他沏上茶,问:“还没吃早点吧?”
维真点点头:“刚从船上下来。”
“那正好,先坐会儿,我去弄,”曼筠说着便进厨房去了,不一会儿就将早点端上桌来。
维真望着她,不无担忧地问:“我刚才就看你脸色不大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曼筠正给他们盛粥,闻言笑笑:“没有,这只是伺候发烧伤病员一整夜的后遗症。”
维真轻轻皱了皱眉,秉璋则十分抱歉地道:“我想着你晚上独自在家,总不太放心,所以才坚持要回来。唉,早知道就该待在医务室的,回来反倒带累了你。”
曼筠闻言,只浅笑着往他和维真碗里各夹了两片煎蛋饼,一撮清炒小白菜,对维真道:“你这些天在船上必定都没吃好,到这儿就不要客气了,能吃就多吃一些。”
维真一面道谢一面不住点头,秉璋却道:“瞧你这话说的,客气他就不来了。”
一时吃完了早点,他们正说着话,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曼筠以为是覃大嫂回来了,谁知来的竟是梅西平和他的未婚妻程小姐。
梅西平进来便问秉璋的伤势,后来又聊起如今内外局势纷争,遇到这类话题,男人们总是有许多议论要发的,两个女人对此却不大感兴趣,便只能各自无聊。
所不同的是,梅西平一门心思谈论时事,对身边坐着的未婚妻看都没顾上看,陆秉璋却会不时瞄上曼筠一眼,偏巧此刻曼筠也都恰恰会望向他,四目相对,便都微微一笑。
哪知这些不经意的举动,偶然落在程小姐眼里,竟令她无端生出许多恨意来,进而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说陆秉璋的太太来路不明,跟他结婚连一桌酒宴都没办,要不是背着家人私奔来的,就是出身太差夫家不认,总之必不是什么正派人,云云。想到这些她心中更加刺痒难耐,最后竟生生截断未婚夫激扬的论述,幽幽道:“哎呀,你这些男人真是的,只会讲些没意思的话。”
梅西平被她噎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有意思。”
程小姐却也毫不示弱地将白眼奉还:“你们这群人,今天这个主义明天那个思想,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骂来骂去,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有那个功夫,倒不如多想一下你自己婚礼怎么办。”
西平没好气地道:“我想什么,还不是家里让怎么办就怎么办。”
程小姐撅起嘴,带着哭腔道:“我才不要,他们的办法一定土死了。”她本就不算漂亮,若肯正正经经地说话,倒还能勉强看看,可这五官一旦乱飞起来,着实让人难受,西平不耐烦了:“那你想怎么办?”
程小姐睨了一眼秉璋,又似笑非笑地望着曼筠,“这不是现成坐着有经验的吗?你们的婚礼是怎么办的?”她说到此处又立即掩住嘴,故作失言状,“不会真像他们说的,没办吧?这上海现在都摩登到这个程度了?”
三个男人早皱起了眉,梅西平拿眼瞪她,她也都只作不见。
秉璋沉着脸刚想开口,曼筠已淡淡笑道:“如您所言,上海是个摩登地方,四面八方的人汇聚在那里,婚礼自然也就五花八门,守旧一点的,会依着传统,行礼仪,摆酒宴,另一些行西式婚礼的,一套程序下来也不简便…”
“所以干脆不办了?”程小姐挑起眉毛,一脸鄙夷地打断她的话。
曼筠依旧淡淡笑着,不紧不慢道:“不办自然说不过去,子岚大概也是怕家里不同意我们希望的简便办法,便自作主张找了个证婚人,我们在他的见证下宣誓,戴上戒指,签下婚书,就算礼成了。”
梅西平听到此处,哈哈一笑,拍着秉璋的肩:“你小子可以啊,这么摩登的婚礼,适之先生示范的跟你一比,可不都嫌繁缛了。你这弄得我都想效仿了呀。”
程小姐听得火冒三丈,没好气地道:“效仿?你有胆子就试试啊。”
西平敛了笑,冷哼一声没说话。
程小姐也不就理他了,不阴不阳地道:“这样的婚礼,办了等于没办,大家也都不知道你们结婚了,跟私奔有什么区别。”
这时李维真推了推眼镜,满面笑容地道:“怎么会呢,程小姐没有看报纸的习惯吗?子岚他们要赶船,抽不开身,就托我去报馆发了启事,我这次来,正是为了交差的。”说着竟真的从兜里掏出一叠报纸,递给曼筠。
曼筠微讶,接过来一看,报纸上果然登着他们的结婚启事,版面还不小,日期则是他们婚礼的第二天。
她看着,眼圈便有些红了,盯住秉璋问:“你就不怕父亲生气。”
秉璋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打电话问过大哥了,爹看到报纸时的确发了一通牢骚,还委托他训斥我一顿来着。不过你看,他都懒得亲自骂我,说明也没有多生气。”
那无赖口气,倒把曼筠逗得笑了。
程小姐看到他们你侬我侬的样子,本就不忿,维真却还一直在旁叨叨:“结婚大摆宴席,还不就是为了昭告天下,这两人已经名花有主,婚姻受到道德和法律的保护,别人就不要再打他们主意了,据此看来,登报不仅能够达到这一目的,而且效果似乎更好…”
她听了这话,更是满腔怒火,却又不好发作,不待他说完便寻了个由头,拉着梅西平走了。
这时覃大嫂拎着半只鸡和两截嫩藕回来,进门便道:“这年月,想买只鸡都难,集市上转了一大圈,鸡毛都没看到一根,要不是回来的路上正巧碰见基仔媳妇杀鸡,好说歹说让她匀了半只,不然我今天还真交不了你的差。”
曼筠连声道谢,又欲留她吃饭,覃大嫂见有陌生男客在,哪里好意思,把半只鸡一节藕,并剩下的钱往曼筠手里一塞,扭头就走,曼筠挽留不住,只得由她去了,一看时间不早,便赶紧往厨房来做午饭。
维真本想进去帮忙,曼筠却笑着摆摆手:“你又不擅家务,还不如发挥所长,帮我照顾外面那个伤员。”
维真听了这话,讪讪一笑,秉璋却不在乎地道:“一点小伤,哪用他照顾。”
维真盯着他的右臂,若有所思,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你这躲是非的代价,也太大了点。”
秉璋抬头望向天花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维真哂笑:“的确不是故意的,不过正合你意罢了。”
见秉璋自嘲一笑,低头不语,他便又问:“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这种环境,要实现你的理想,完成你的信仰,太难了。”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秉璋答道:“你这话说得对,也不对。要实现理想从来都是很难的,但你所说的“完成信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我看来,不论环境如何,坚守本心不改初衷,就已经可以算作完成信仰了。”
维真听后笑着摇摇头,轻声道:“Lotus.(莲)”
秉璋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问:“啊?”
维真仍只是笑,也不作解释,倒是曼筠在厨房里一面切藕,一面搭腔道:“照我看,是Lotus roots(藕)才对,不仅出淤泥而不染,心眼儿还很多。”她说着,举起手里的切了一半的藕块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