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曼筠听了敏芝的话只是笑笑,不置可否,陆伯言和陆承瑾不约而同地向陆秉璋投去鄙夷的目光,秉璋不便解释,只能抬眼望向天花板,权当未见。
不多时,仆人来说晚饭已经摆好了,大家便都过小客厅来吃饭,饭后又聚在一起闲聊,陆伯言不知为何忽然来了兴致,非让两个儿子弹唱助兴,承瑾扶额苦笑,秉璋翻着白眼道:“爹,我跟我哥加起来得有50岁了吧,怎么还兴表演才艺?”
陆伯言白了他一眼,幽幽道:“谁让我到现在连一个小孙子都没有呢,只能在儿子们身上找点安慰了。”
这句话戳中了敏芝的心事,使她脸上有些讪讪的,余氏见了,赶紧暗暗伸手推推丈夫,陆伯言这才意识到这话说得的确有点伤她,却也抹不下脸来解释,气氛一时有些僵。曼筠见状,笑着对秉璋道:“人家老莱子七十多岁还要彩衣娱亲呢,你这才到哪儿,还不赶紧操练起来,也让我们看看你本领如何,有没有长进嘛。”这时仆人已取来了承瑾的长箫,秉璋只得过去打开钢琴,与他来了一段中西合璧的演奏。等他们表演完了,伯言犹嫌不足,又把目光转向敏芝和曼筠。敏芝苦笑着道:“爹娘是知道的,我向来笨得很,就只会吹吹口琴。”
曼筠见秉璋呲牙笑着望向自己,像要看笑话似的,不由地白了他一眼,转而对敏芝笑道:“我也很笨,就只会弹弹琴。”
陆秉璋忙让出钢琴,曼筠却摆摆手:“不不,我说的是七弦琴。”
敏芝思索着道:“可是家里好像没有那个琴…”
陆伯言却道:“谁说没有?”说着给老管家晋忠使了个眼色,晋忠会意,笑盈盈出去,不多时当真抱着把琴回来,交到陆伯言手中,陆伯言摩挲着琴身,对秉璋淡淡道:“这琴本来是你娘给你准备的,之前家里请的那位先生就精通此道,哪知道你小子崇洋媚外,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通通不要,非得什么都学洋人的。”
秉璋摸摸鼻子,干笑两声。曼筠想了想道:“我早些年也常觉得有些新派人士,其中包括许多大家名流,都推崇西学过甚了,后来见识多了点,才渐渐明白,有时候矫枉必须过正,否则不能撼动民众已经麻木之精神,况且子岚也并不是一味媚外的,记得他先前还跟我说过,不管中医西医,只要能治得了病,就不好一竿子打死。可见他也并不是因为嫌这些东西老土才弃之不用,大概只是想要身体力行推广先进文明罢了。”
陆秉璋不料那些话她都还记得,而且能说出这番知音之言,便把两只眼睛都笑得弯弯的。敏芝不禁揶揄道:“看看,这就听不得别人说老二一句不好了,忙不迭地为他辩白起来。”
曼筠红了脸:“哎呀,我不过说句公道话。”
这时已有仆妇送来口琴,敏芝接过来,对曼筠道:“我就只吹得好那首《送别》。”
陆伯言也已让晋忠将琴摆好,曼筠过来一面调着音,一面浅笑道:“那我尽力试试。”
等敏芝吹奏起来,她的琴声便紧紧跟了上去,却一点也没有要出风头的意思,从头到尾,都只是甘作陪衬。
一曲终了,敏芝叹道:“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把这首曲子吹得这么好听。”
曼筠笑而不语,陆伯言却道:“青青抚琴,有君子之风,敏芝较往年也有进步,都值得嘉奖。”
余氏听了,笑盈盈自怀中摸出两个厚厚的红包,敏芝见了忙拉着曼筠到二老面前跪下,曼筠虽很不好意思,一番推拒之后,却还是依着礼节恭恭敬敬向他们磕了头,领过红包,脸却涨得快要比红包还红了。
秉璋见了,凑到陆伯言跟前:“爹,那我们呢?”
陆伯言笑道:“你们?两个只知道敷衍老人家的败家玩意儿,还想要钱?”
见秉璋撇嘴,余氏便又笑着摸出两个红包道:“别听你爹胡说,我的两个儿子也好得很。”
承瑾和秉璋便也一齐过去磕了头,秉璋领过红包,拿在手里看来看去,又拿过曼筠那个比了比,叹道:“爹,娘,你们这心眼儿也太偏了吧,当真儿子们都不值钱,儿媳妇才尊贵。”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曼筠红着脸小声道:“谁是你媳妇,别瞎说。”秉璋却将红包还给她:“钱都拿了,还想跑。”曼筠赶忙塞回他手中:“那不要了,给你吧。”秉璋当然又还给她,二人正推来推去,敏芝低声笑道:“弟妹还是拿着吧,该谁的就是谁的,再说这钱也不白拿,爹娘指着媳妇们给家里开枝散叶呢。”
曼筠听了干脆捂住脸:“你们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这时晋忠过来收琴,陆伯言却道:“不用收了,这琴就送给青青吧。”
曼筠忙摆手道:“不行不行,领红包已经很不好意思,这个就真的太贵重了。”
晋忠却已笑眯眯将琴抱到她面前,秉璋忙接过来道:“谢谢爹,她是担心没处放,我先替她收着吧。”
曼筠推推他,小声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秉璋则笑兮兮道:“爹还不是想着,给你给我都一样。”他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再说了,我爹这是替我下定呢,可不能拒绝。”
这时陆伯言忽然说天不早了,老人家熬不起夜,要休息了,便携着余氏一同起身回房。
敏芝在旁听得糊涂,送走公婆之后,转回来就问秉璋说的是什么典故,承瑾笑道:“我们原本都把这琴忘了,爹一说才想起来,它其实有个名字,叫如意。”
这时秉璋已将琴翻了过来,底板上果然篆着“如意”二字。
敏芝拍手笑道:“那可不就是下定了吗。”
曼筠便又将脸捂住,直道:“那更不能要了。”
秉璋笑道:“没关系,反正也是我娘给我准备的,早晚还不一样是你的。”
敏芝又取笑了他们一阵,也拉着承瑾回房去了,留下曼筠和秉璋大眼瞪小眼,曼筠道:“那我也要去睡觉了,明天见。”
秉璋嘿嘿一笑:“什么明天见,你不到我屋里睡?”
曼筠白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到你屋里睡?”
秉璋道:“你不睡我屋里要睡哪里?”
曼筠道:“少来,别跟我说你们家没有客房。”
秉璋道:“太仓促了,还没准备好。”
曼筠听了,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气哼哼道:“那我回去了。”
秉璋忙把她拉到怀里,笑道:“逗你玩儿的,大嫂早安排好了,你住淑珍的房间,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把你刚才带来的东西都归置好了,不过,你难道不想先去我屋里参观参观吗?”
曼筠这才笑道:“不想,要去也是白天去,这大晚上的,还是要避点嫌疑。”
秉璋哈哈大笑:“有什么好避嫌的,横竖都是我的人了。”
曼筠却瞪了他一眼,挣脱他的怀抱,施施然随着等在门口暗笑的晋忠走了。
曼筠到了淑珍的房中,果见自己带来的东西已安放妥帖,而且还添置了不少她未及想到却很实用的物品,曼筠不禁暗叹,怪不得陆秉璋性格讨喜,原来他的家人就是这般温暖体贴。陆家世代行商,掌舵的陆伯言和陆承瑾却都没有商人唯利是图的嘴脸,反而比许多自诩书香门第出来的人都显得谦逊儒雅,风度翩翩。余氏信佛,信因果轮回,却不像别的许多老太太那样,只是冷冰冰,阴沉沉地虔诚供奉,为所求而求,而是有一颗真诚的慈悲心,包容世间所有善恶,温暖着这冰冷的人间。至于敏芝,做派是旧式女子的做派,温柔贤淑,周全稳妥,无可挑剔,然而曼筠却总觉得她娴静的外表下藏着一股热情,与当年冲动出逃的自己相似的热情,只是不知道在哪个时刻会爆发出来,照亮世界的哪个角落。
她这么想着,在阿香的侍奉下安然睡去,一夜无梦。
阿香是小范的胞妹,与秉璋从小一起长大,倾慕于二少爷人品才华学,一心想做他的侍妾。如今这个伺候未来二少奶奶的差事,是她向余氏求来的,一则是因好奇书寓女先生出身的许曼筠,究竟凭什么笼络住了一向眼高过顶的二少爷的心,二则也想看看她容不容得下人,自己将来能安安稳稳做姨太太的几率有多高。
因此,这天晚上她一直殷勤侍奉,后来发现曼筠为人和气,又十分省事,便越发抱定此心,面对陆秉璋时的言行举止,也越发逾矩,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曼筠一觉醒来,时辰已不算很早了,尚在洗漱时,秉璋已穿戴整齐过来,说要等她一道去给父母请安,曼筠见他一改往日或西装革履,或穿中山装的风格,转而换上了水貂皮掐牙的藏青绸面长衫,不禁笑道:“你这样穿,倒确实有些斯文败类的意思了。”
被她这样揶揄,秉璋也不恼,仍旧嘿嘿笑道:“只要配得上你就行。”
见曼筠只是笑笑,未置一词,阿香便道:“二少爷惯会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许小姐别往心里去。”
曼筠凭着女人的直觉,从这句话中已然感觉到了阿香对秉璋情感上的不同,却又不好言明,一则她觉得陆秉璋不论个人还是家庭既都这样好,受到别的女子觊觎也就不奇怪了,二则阿香这样的小姑娘,身份虽微贱些,但到底没经过什么真的风浪,不像她许曼筠脸皮已经够厚,遇到再大的尴尬也能泰然自若,一笑置之,自己若把话说得太明白,她怕是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