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六)

却说曼筠回到诊所收拾完残局,回到她暂住的那间小屋,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默默对自己说了句“生辰快乐”,一闭上眼,却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委屈得不行,又想着反正也没人,索性伏在枕头上大哭起来。

陆伯言跟儿子谈完,让小范把车开了回去,秉璋被老爹一番话说得心里突突直跳,等到了诊所门口,下意识地摸摸衣服口袋,竟又找到了钥匙,他开门进去,在楼下寻了一圈没看到人,以为曼筠回屋睡觉去了,轻手轻脚上了楼,走到她房门外才听见哭声,急忙问:“青青,你怎么了?”说着开门进去,见曼筠趴在床上,一面哭,一面还抓起被子往头上罩,赶紧过去将她拉起来,又问:“到底怎么了?”

曼筠不答,双手捂住脸,只是哭。陆秉璋又哄又劝,用尽了浑身解数,她却哭得越发厉害,他无奈之下,只得恐吓道:“你再哭,把嗓子哭坏了,别说唱曲儿,到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曼筠这才渐渐止住泪,秉璋又问:“到底什么事,哭得这么伤心。”曼筠抽抽搭搭道:“也没事,就是心里难过。”

秉璋虽不知生辰一节,却也大致猜到她因何难过,忙将她搂进怀里,柔声安慰,又将陆伯言在车上对他说的那番话对她说了,当然,除了那些关于生米熟饭的训示。曼筠听罢,将信将疑地问:“你爹真是这么说的?别是你编出来哄我的吧?”秉璋忙道:“真的真的,不信你去问小范,他都听到的。”曼筠这才信了,心中感慨万千,一时竟也无言相对。秉璋一想到米和饭的问题,心里又开始突突直跳,却还是不敢太冒进,左思右想,最后打定了酒壮怂人胆的主意,将剩下的小半坛酒抱上来,借口今天高兴,要与曼筠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这种话,曼筠这些年听得太多了,对男人们说这类话的目的自然也心知肚明,如今乍一听到听到这般言论出自秉璋之口,诧异之余难免失望,暗叹果然是男人本“色”,无一例外。后又想到他一向磊落,这样的反常之举,多半是受到了什么煽动鼓舞,想要借着酒意任性胡为一回,或者以为一旦有了夫妻之实,那自己答应他之前那个“建立各取所需的纯粹关系”的要求也就顺理成章了,因而又觉得好笑,便不动声色地陪着他喝。

然而喝酒这种事,十个陆秉璋也不是许曼筠的对手,很快,秉璋就醉得糊里糊涂,而曼筠则一手支着头,一手转着酒杯,绕有兴致地看着他耍宝,直到最后,他被曼筠搬到床上时,都还一直反复唱着:“…亲爱精诚,继续永守…”

曼筠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了,黄埔同学,亲爱精诚,为了革命理想,奋斗奋斗。赶快睡吧,陆排长,等睡醒了,明天再继续努力,好不好?”

哪知秉璋听到这一句,忽然挣扎着坐起来,紧紧将她拥在怀中,没来由地在她耳畔低声道:“我爱你,青青,我爱你。”说完,他的吻便由脖颈,到耳垂,再到眉眼,一路寻到她的唇,更加热烈地吻下去。

这点酒于曼筠来说,原本不算什么,然而此刻,她却忽然醉得厉害,于是,恍恍惚惚,半推半就之下,该发生的事,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到了第二天,曼筠悠悠醒转,睁眼见到白墙白幔,尚且恍惚,以为昨夜之事不过一场春梦,然而稍加动弹,四肢的酸痛和陆秉璋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却提醒着她并非如此。

等到秉璋将豆浆油条和努力煎成心形的鸡蛋端到她面前时,她就明白,生米果然已经煮成熟饭了。陆秉璋则一直絮叨着什么早起出去逛了一圈,卖牛奶卖面包的铺子都歇业了,只有巷口还支着个早点摊子,卖些豆浆油条,让她将就着吃点,云云。曼筠默默听着,漱了口,吃完东西,忽然不带任何感情地打断他道:“从昨天起,我就二十二了。”见秉璋忽然刹住话,有些抱歉,又有些无措地盯着她,便又讲笑话般轻声道:“我本来一直想不到,人生到了二十二岁上,该有什么不同,但现在看来,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其实也不错。”

秉璋却低头沉默了。

曼筠眼神一闪,也低下头,有些失望。果然,都到手了,就不必再费那个劲了吧。

她正想着,却听秉璋道:“我一直在想,你赎身的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也一直在打听这里面的名堂规矩,花钱倒不怕,就怕有些问题不是钱能解决的,倘若因此对你造成什么伤害,那就得不偿失了…嗯,这样吧,你若实在着急,等下可以先约顾太太,咱们一起跟她聊一聊,探探她的口风,若她不肯放你,我再继续另想办法,总之,不会让再你回去过那样的日子了。”

曼筠听到此处,抬起头望向他,眼中忽然有了泪水,却还笑道:“我不过说说罢了,大过年的,何苦去触她的霉头,便是有心放我也不放了,等过完年,我另寻个时机再说吧。”

秉璋抿紧了唇,沉默一阵道:“也好,反正你现在暂且不用回去,而且,我们现在还有件更要紧的事要去做。”

曼筠见他表情严肃,一时不解,问:“什么事?”

秉璋道:“当然是给你补过生日了。”

曼筠噗嗤一笑:“过都过了,有什么好补的,明年再说吧。”

秉璋忙道:“不行,一年归一年。”

曼筠又笑:“那要怎么补过呢?”

秉璋想了想道:“这样吧,你可以许三个愿望,而且以后每年生日都可以许三个愿望,我尽力替你实现。”

曼筠想了想,笑道:“那…吃顿大餐吧。”

秉璋亦笑:“这个不算,这个是标准流程。”

曼筠又想了想,道:“那…去做身新衣服穿。”

秉璋仍道:“这个也是标准流程。”见曼筠盯着天花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又道,“不着急,你可以先存着,等以后想起来再提。”

曼筠笑道:“行吧,那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

秉璋忙道:“不敢反悔。”

等到曼筠将他轰出去,自己换好衣服,又一脸绯红,抱着弄脏了的床单出来准备清洗时,秉璋却嘿嘿笑着一把夺过去,将她赶到一旁,三两下洗好晾好,就要带着她出去玩儿时,电话铃响了起来,秉璋赶紧去接,却听电话那头传来陆承瑾的声音,秉璋忙道:“哥,是我。”

承瑾道:“嗯,听出来了。”

秉璋又问:“什么事,突然打电话来。”

承瑾道:“不找你,把电话给许小姐。”

秉璋立刻警惕起来:“你们又要干什么?”

承瑾却有些不耐烦地道:“别废话,赶紧的。”

曼筠本就在旁,见秉璋一边悄声道:“我大哥。”一边把听筒递给她,也有些茫然,忙接过来道:“陆先生,您好。”

承瑾换了语气,客客气气道:“许小姐,您好,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恐怕要麻烦您一下。”

曼筠忙道:“客气了,您请讲。”

承瑾道:“是这样的,昨天家父从您那里回来,就念叨着以后家里过年过节还是应该包些饺子吃,可我们家里人都不大会弄那个,所以想请小姐…”

曼筠忙道:“哦哦,这个没问题,陆老先生喜欢的话,我等下就可以做一点让秉璋带回去。”

承瑾道:“不不,不必这样麻烦。如果您有空的话,过年期间,能不能到寒舍小住几天,顺便教教我们怎么做呢?”

曼筠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听承瑾又补充道:“这也是家父家母的意思。”

秉璋一直将耳朵贴在听筒上,此时终于忍不住嚷道:“没问题,我们一会儿就收拾东西,你让小范晚饭前来接我们就行。”

承瑾一笑:“那就说定了,晚些时候见。”说完挂了电话。

曼筠尚在发愣,已被秉璋拉着去收拾了好几天的行李,之后两人出去吃饭,曼筠想着要去拜见长辈,又是年节下,便顺路买了不少礼品,等到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回去时,小范已在巷口等着了。

直到车子驶进陆宅,曼筠都还有些恍惚,心中既坦然,又不安,这一切的确太过出乎意料。陆家人竟然就这么接受了她,不能不说是一件奇事。

而她在恍惚间,已被敏芝挽着到了上房,进去之后就见陆伯言和一个妇人坐在当中,脸上都带着和蔼的笑意,心里总算轻松了些。等到陆秉璋行礼问安后,她便也上前深深欠身,微笑道:“陆老先生好,老夫人好。”

见婆母只是微笑着略点了点头,敏芝便道:“到底是年轻小姐脸皮薄,可这样叫,不就见外了吗。”

曼筠会意,仍旧微笑着道:“初到贵府,不敢随意造次,失礼之处,还请伯父伯母不要见怪。”

余氏这才笑盈盈道:“就是不要见外才好。”说着将她招至跟前,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一阵,叹道:“可怜见的,这么好的姑娘,偏生受了那么多的苦。”敏芝忙又道:“好在苦尽甘来,今后咱们一家人相互照应着,这日子就能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