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陆秉璋果然收到曼筠的来信,他迫不及待的拆开,只见她一改往日惜字如金的风格,破天荒用钢笔写了厚厚的一叠。
子岚如面:
你问到的那个人,是我年少时偶然认识的。
那时候,我还只有十五六岁,好容易说通了家里人,到省城的女子学堂读书,然而才上了不到一年学,有天却忽然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等我赶回家时,他已经去世了。我的母亲在那之前几年也已经病逝,父亲续弦的太太主持着办完了丧事之后对我说,学不能再上了,父亲没了,家里等于没了经济来源,实在供不起两个学生,我的兄长已经战死,现在只有她生的那个弟弟能够承继香火,当然只能先保他。我虽无奈,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办了休学,回家呆着,可不久之后,竟无意间听到她和她的兄弟合计着,等着孝期一过,就要把我卖给邻村的一个老财主作妾,以便给弟弟攒一点今后娶媳妇的彩礼钱。我那时因为听过也见过类似的大家子里,妻妾之间许多龌龊而血腥的事,实在不愿那样过一生,便趁着他们还不防备,悄悄从家里跑了出来,本来想去北平投靠学友,岂料到了汉口之后,却因为晕船的后遗症,在买好车票后浑浑噩噩睡过头,错过了北上的火车,也因此在火车站与他相识。
那时我身上已没有什么钱了,也没有多少人生经验,心里既懊恼又害怕,竟然在站台号啕大哭起来。他那时也是跟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刚从另一列到站的车上下来,与我擦身而过,听我突然哭起来,被吓得手足无措,却还在一旁好言安慰我,耐心地等着我哭够了,慢慢把话说清楚之后,告诉我,汉口其实也不错,他也是听了朋友的建议,专程来这里找机会的。我可以先跟着去看看,若觉得喜欢,就留下,若实在还是想去北平,他便试试托朋友带带我,免得我一个小姑娘路上危险。就这样,我暂且跟着他留在了汉口。
平心而论,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旧学底子扎实,诗文俱佳,画也画得很好,更难得的是对西学还颇有研究,精通英法两国语言,而我在去省城的女子学堂前,一直跟着父亲读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有涉猎,又因好奇心重,常在杰夫神父跟前混日子,会说一点法语,对西洋的事物也多少有些耳闻,跟他算是有话可说,日子长了,互相之间难免生出些情愫,我也就渐渐打消去北平的念头,只与他一道安心呆在汉口了。
那时候,他也还没有什么正经差事,只能靠朋友介绍,接到一点翻译的散活儿,赚的钱也只够我们吃饭罢了。我每天除了做些杂务,就是帮他整理书稿,英文和法文的读写能力也是在那时候真正建立起来的。闲暇时,他喜欢画画,我在旁边看着,有时就会手痒,也跟着画,不知不觉间技艺就长进了不少。也记不清是哪一日,在他的指点下画了那幅墨竹图,其实当时并没有觉得它多特别,只因看着还行,便自己裱了挂轴,随手卷起来扔在桌角了。
后来,他的朋友因故离开汉口,他能接到的活儿也越来越少,我们的日子更加捉襟见肘,他对我的态度也就不如先前那样耐烦了,我自小被父亲宠坏了,又正值十七八岁的年纪,脾气大,也不太懂得体谅,总是忍不住跟他吵,但好在,每次吵完了,很快就能握手言和。
再后来,事情有了转机,他找到一份在学堂担任教员的工作,我们的生活总算有了着落,但关系却并没有因此缓和,相反,争吵越来越多。他变了,不再有闲情,一心只想挣到更多的钱,爬到更高的位置,于是拼命巴结那些达官贵人,还总是鼓励我去结交那些太太小姐们。我多次跟他说,自己是个迟钝的人,没什么眼力见,又不会来事,逢迎之事对我来说,真的太难了。他却并不理解,还出言讥讽,许多时候喝醉了就数落我,哪里哪里又不如他身边的哪位女士,说我只知道花钱,从不体谅他的不容易。我这才知道,在他心里,我竟是如此的,一无是处。
而且,随着他的应酬越来越多,我们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即便有机会聊几句天,他也只是讲些人情往来,财源广进的事。日子长了,我的心也就渐渐冷了,常常觉得愁苦,觉得人生没有希望,也常常借酒消愁,偶尔还会吸一点烟。有一次,他在外面应酬,很晚了才回来,恰好撞到我在吸烟,就板着脸让我必须戒掉,我解释说,我没有什么烟瘾,只是心里烦了,偶尔抽一支。他却不再说什么,只沉着脸说了句,抽烟对身体不好,之后自顾自睡觉去了。我那时看到他的神情,听到他的语气,只觉得难过,认为他担心我的身体未必是假,但更多的或许是嫌那个太费钱。我后来总是反复想这个事情,也觉得或许真是自己小人之心,冤屈了人家,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其实如果只是这些小事,我或许还是会慢慢习惯,继续跟他那么相处下去,毕竟抛开这些事不论,他对我也算很好了。而且你知道吗,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那么久,举止亲密如夫妻,却从来没有真的越过那层关系去,因为他曾答应我,在不能给我正式的名分之前,便不做逾矩之事。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不舍得放弃这段感情的原因,我觉得,他其实还是疼惜我的。
可也是我太天真。谁能想到,忽然有一天,他请了位与我曾有一面之缘的军官来家里吃饭,还一定让我陪着,酒过三巡,他借故出去,那位长官手脚便不规矩起来,见我反抗,更加凶相毕露,我慌乱间顺手抓起一个画轴敲晕了他,挣扎着要逃,才发现门已经从外面锁起来了。
你能想象我那时的绝望吗?
不过,好在我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便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一路跑到江边,混在人群里摸上了一艘正要启航的客轮,我那时脸皮薄,不敢偷不敢骗,也不敢接受那些不怀好意的馈赠,只能靠着捡些残汤剩水过活,最后竟然也挨到了上海。
我下船时,已是衣衫褴褛身无分文,只有那幅慌乱间带出来的画,又恰巧遇上小南门书场一年一度的书寓考核,便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名节,死乞白赖用那画抵了件还像点样子的故衣,准备去背水一战。我那时候心里想的是,成便成,不成,我也不愿再活得没个人样,大不了一头扎进黄浦江,一了百了吧…
所以,通过考核之后,我用身契钱,当即就把那幅画赎了回来,挂在墙头,日日看着,为的就是提醒自己,江湖险恶,人心易变。
抱歉,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实在太难过,又喝了许多酒,不知道有多么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然而非如此,绝没有勇气跟你说这些。
就这样吧,祝安好。
竹君。
秉璋看着她的字迹,从刚开始有些拘谨的簪花小楷,到最后潦草到几乎难以辨认,便可知她将这些事一一诉诸笔端,所经历的痛苦挣扎。心里既安慰,又疼惜,当即便给她打了个电话。
曼筠接起电话,只听秉璋道:“青青,你的信,我收到了。”
曼筠有些无奈地道:“我正想等你打电话来的时候再问问,我都写了些什么,我那天喝得不少,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都记大不清了,醒来时信已被阿音寄出去,若里面有什么奇怪的话,还请阁下…”
她正说得起劲,陆秉璋却忽然打断道:“青青,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曼筠愣了愣,没有再出声。
陆秉璋知道她还在听,便又道:“青青,我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事,不敢许你朝朝暮暮,唯一可以保证的是,即便不能日日陪在你身边,我的爱却会永远与你相随,绝不改变。”
曼筠仍旧没有作声。
秉璋却还自顾自地道:“我知道,你之前受了太多苦,又被伤透了心,所以现在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不过幸好,我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等,可以天长地久地等下去,等到你解开心结为止。”
曼筠听到此处,却忽然挂掉了电话。
秉璋听到电话里突如其来的忙音,悻悻地合上听筒,暗自念叨: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后,秉璋思忖良久,给曼筠回复了这样一封信。
青青如唔。
首先请替我感谢阿音,若不是她机敏又勤劳,我大概永远读不到你的那封信了,而且我据此推断,觉得自己应该失去过很多类似的机会,对吧?
不过,也不要紧,即便这次又没看到,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愿意大大方方对我敞开心扉的,毕竟我有着最诚挚的爱意,和最充足的耐心。不是有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这可是老祖宗总结的经验智慧,不会错的。
至于你提到的身契钱,怪我之前太过疏忽大意,竟然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你这么惊才绝艳,赎身一定需要很多很多钱吧,这可真的难住我这个穷学生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总会有办法的。那么,下次回信时,请你一定告知一下具体金额,我心里也好有个数。
另外,夏天到了,你常常出门,要注意防暑,还要注意不可太贪凉,冷饮之类要少吃。我听廉夫说,你还是常常咳嗽,他怀疑是你肺部有什么病灶,但问题应该不很大,具体等我回来抽空带你去拍个X光片就清楚了。酒也要少喝,至于烟嘛,既然没有瘾,就真的不要再吸了,你今后烦闷的时候,可以多想想我,疗效保管强过吸烟百倍。
熄灯了,手电打太久,被教官发现就惨了,先写到这里吧,祝安好。
子岚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