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曼筠醒来,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封信,于是赶紧翻身起床去包里寻了出来,还好无损。
她看了一眼信封上的“许竹君女士收启”几个隶字,写得规规矩矩,倒像是生怕潦草一点,别人就会认错了似的,心道这个人咋啥都晓得,随即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只见上面写到:
青青如唔。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别亦良久,极以为怀。
曼筠失笑,什么别亦良久,连见第一面开始算,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吧,却又忍不住接着往下读。
昨夜卿卿入梦,余欢喜非常,然醒来不见,不胜伤感思念。余与卿卿相识未久,已如故友,奈何今又相隔千里耳,唯期早日结业回沪,方可长伴卿卿左右。又,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余所心忧者,乃卿卿嗽疾,万望珍重。书短情长,不胜依依,盼即赐复。子岚顿首。
曼筠将信读完,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到窗根下的那个矮柜中翻出纸笔,墨条和砚台,阿音见了,疑惑道:“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曼筠笑吟吟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寄了信过来,我自然应当回的。”
阿音笑道:“看小姐这阵仗,倒不像是回信,倒像是要写大字呢。前几天冯大爷不是还送了小姐一支最新款的自来水笔吗?小姐怎么不试试。”
曼筠一面磨墨一面道:“我太笨了,使不惯那种硬头笔,写出来的字像火柴棍,未免惹人笑话,只能再把这些个老土粗苯的东西搬出来用用了。”
等墨汁磨好,曼筠提笔便写道:
子岚如见。惠书敬悉,甚感盛意。古人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今始知其意也。常念及与君初见情形,觉幸甚,亦盼君早日功成来归。妾当亲扫花径,倒履而迎。另,妾身安好,请释远念,亦请珍重。
她写到此处,忽然停住,垂眸想了片刻,换了张信笺,重新写道:
子岚先生台鉴。惠书敬悉,甚感盛意。古人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今始知其意也,亦盼先生早日功成来归,吾当亲扫花径,倒履而迎。另,吾身安好,请释远念,亦请珍重。顺颂春祺。竹君谨启。
之后填上信封装好,便让阿音拿去邮寄,阿音不大识字,以为前一张是哪里写错了,也就不曾多问,只按她的吩咐办事。
待她走后,曼筠轻轻叹了口气,划了根火柴,默默将那张未竟之书,化为灰烬了。
陆秉璋读到曼筠这封信时,有些哭笑不得,旁边的同学见了,忍不住问他这信是谁写来的,为何他读了之后表情如此一言难尽。秉璋苦笑着答道:“一个口是心非,又爱打官腔的家伙。”而且自那之后,便都改用白话文来写信了。
文言文套路深,那就都别用,我就不信了,用白话文你也能尽写大白话。
然而很快,他发现自己真的错了,曼筠大概就是他兄长从前预言的那个,比他还能白话的人…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热情,从那之后,他仍然每周都会寄来一封书信,而且从不去管曼筠回不回,怎么回,哪怕是自说自话,他也觉乐在其中。至于电话,更是每隔三天便要打一通的,起初当然还是经常遇到她外出之类无法接听的情况,但时间一长,两人之间似乎就有了默契,每隔三天的下午三点半,曼筠就会想尽办法留在房间里静静等着,等周妈在楼下扯着嗓子大喊:“陆西桑电话!”
好在,这样的等待从不落空。
她所历的那些委屈,对人间的失望,在看到他字迹,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都会烟消云散,曼筠想,哪怕将来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最起码那一刻,她是心满意足的,这就够了。
转眼到了初夏,一天下午,曼筠又收到秉璋寄来的书信,其中提到李维真,她才忽然想起答应过人家的事情来,于是趁着这一天没有其他安排,赶紧下楼打了个电话给他,维真也恰好有空,便欣然应允,等到了约定的时间,赶到饭店一看,只见曼筠独自站在门口,便问:“怎么?竹君…还没到吗?”
曼筠未置可否,只笑吟吟道:“先进去吧,我已经订好位子了。”
维真不好多问,只得随她进去,坐下之后还不时朝门口看看,偶然进来一个人,便以询问的目光看看曼筠,曼筠却只是笑着与他继续聊天。待伙计上好菜,曼筠招呼他快吃,他却忍不住期期艾艾问:“不等竹君了吗?”
曼筠举起筷子笑着问他:“以李先生的推测,竹君是怎样一个人?”
李维真想了想道:“常言道画如其人,人如其字,从他的画作和字迹来看,应该是个品性如竹,坚韧而清冷的淡泊君子。”
曼筠抿嘴笑着,先往他盘子里夹了一点菜,又给自己夹了些,问:“那…年龄几何,是男是女,能猜到吗?”
维真道了句谢,想了想又老老实实道:“他画这幅画时,年龄估计不很大,也就跟我们差不多吧,是男是女就不大好说了,单从题跋看,秀丽婉约倒像是女子手迹,画中那几支墨竹笔法与题跋一致,布局却更见疏朗洒脱,观之不似闺阁情致。所以,不好说。”
曼筠笑着点点头:“先生是懂画之人,那我就不卖关子了,那个竹君,正是区区不才在下。”
维真夹起曼筠夹给他的菜正要往嘴里送,此时忽然停住,愣愣地把她望着。
曼筠掩着口笑了:“这么不可思议吗?”
维真推推眼镜:“可那幅画落款的时间,已是三四年前了,那时候许小姐至多也就…”
曼筠道:“十七岁。”她说着,又笑了一下,望向窗外,目光也变得悠远,“那时候我年纪虽小,却常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况且那时是有高人提点,才得此佳作的,倘使现在要我重画,大概再也画不出来了。”
维真恍然大悟,点点头,随即又有些好奇地问:“是什么样的高人呢?”
曼筠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眸,用筷子尖拨着自己盘子里的菜,淡淡道:“此人,诗文俱佳,尤擅丹青。”
维真是爱画之人,听到末一句,便来了兴致:“是小姐的朋友吗?可不可以引荐认识一下?”
曼筠抬眼望向他,见他眼神真挚,心里既难过,又好笑,轻轻叹了口气,仍旧微笑着道:“算朋友吧,或者说,是亦师亦友,但我确实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又在做些什么。”
维真有些失望,同时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不太愿意提起那个人,于是赶紧劝她吃菜,又扯了些有的没的,还讲了不少冷笑话,企图让她重新开心起来,只可惜收效甚微。
等到吃过饭,维真要结账时,才被告知曼筠已经结过了,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怎么能让女士买单呢。”
曼筠淡淡笑道:“总是麻烦先生,您又不肯收诊金,请您吃吃饭还是应该的。”
维真听了,挠挠头道:“那我送小姐回去吧。”
曼筠却道:“不用了,送来送去多麻烦,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好了。”
维真只得对着蹲在对面的黄包车夫招了招手,看着她上车走了,才坐上另一辆车离开,回到诊所后,思忖良久,还是给陆秉璋打了个电话。
陆秉璋听到来喊他的人说李维真打了电话来,心里着实有些奇怪,赶过来接起就问:“廉夫吗?什么事?”
维真道:“糟了子岚,我好像惹你女朋友不高兴了。”
陆秉璋心头一跳:“怎么了?”
维真便把前因后果都给他说了一遍,陆秉璋听后笑道:“没事,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即便这会儿有些不开心,也不会因此归咎于你的。”
维真道:“嗨,她归不归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担心有些事会影响到你们的感情罢了。”
陆秉璋听得心里也犯了嘀咕,口中却还道:“不至于。”
维真道:“你们两个后面的路不容易,来自外部的阻力可能已经很大了,若是自己内部再出问题,就真的难成了。”
陆秉璋被他说得心里发虚,挂上维真的电话之后,又赶紧给曼筠打了一个,那时曼筠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望着那幅墨竹图发愣,乍一听到周妈喊,心里倒惊了一下,以为秉璋忽然打电话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慌慌忙忙跑下去,还差点崴了脚,谁知却听他道:“维真刚才打电话来说,他不小心惹你生气了?”
曼筠愣了愣,随即失笑道:“我当什么事,没有没有,他多虑了。”
秉璋道:“那就好。”随即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那位高人朋友的事,能跟我说说吗?”
曼筠忽然有些不悦,冷生生道:“陆先生这是在盘问我吗?”
秉璋苦笑,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只是怕你有些话不好跟别人说,憋在心里又难受。”
曼筠这才又缓和了语气:“不好跟别人说,难道就好跟你说?”
秉璋义正言辞地道:“当然了,我又不是别人!”
曼筠失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着气道:“这话太长了,电话里说不清,我给你写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