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中有真禅

无数个一夜暴富的神话登上了热搜的版面,撩拨刺激着手里有些闲钱、指望着钱生钱的人的神经。

端盘子的小工扔了盘子去搞私募,开上了劳斯莱斯幻影,喜提带游泳池的大别墅,顺带着找了一个比明星还红的网红当女朋友。

高中没毕业的小伙子在沿海大城市搞风投,现在身家过亿,直接回村里修路架桥,都是用他爸妈的名字命名的,方圆十里相当轰动。

被丈母娘赶出家门的上门女婿,一气之下去了证券公司打扫卫生,无意中得到了投资的门路,借遍了能借的渠道,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高利贷都不想搭理他,然而他一把赚了个盆满钵满,有房有车有存款,靠着致富的门路成了不少老板的座上宾,当地的双胞胎姐妹花争着抢着要嫁给他。

这些信息,每天都会进行推送。

“这些故事听起来不错,但是要是人都能一气之下成功了,那还要那么多年的专业积累和长达几代人的财富积累做什么?这不是打脸吗?”

孙简直皱眉头,不太受得了这些大面积的软广告。

讲故事,这是燕卓尔的思路。据他说,这也是美善金融的思路。讲故事,卖情怀,是这个世界上成本最低但最有效的广告方式之一。

“不光是讲故事,人家还做了剧本呢。”金虞把每一步的所见所闻都发回到了经侦局的专案组,海量的信息被交到了池清源的手上,进行甄别和选择分析。

专案组已经进入有条不紊忙碌而有序的运作中,有人风尘仆仆地出差归来,有人通宵值班之后去睡觉。

这份紧张有序里面,有空前的压力。

和金虞接触过的专案组人员,了解内幕的人,都签订了更高规格的保密协议。

针对李改平的案子,审下来的一连串的结果,也有了更严格的规定,不够级别不能接触,离开了固定的区域也不能私下讨论。

司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规格,疑惑不解:“担保公司跑路涉及的金额虽然大,但是也只是和地面上的小额贷款公司有牵连。金虞的任务其实算完成了,我们已经能把这些钱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接下来就是提交报告,进入到查证审问的程序。”

已经到了这一步,又为什么要比之前还紧张呢?

在司晴、赵倩妮等人看来,这些小额贷款公司之所以会跑路,就是因为它们以岚梧市为圆心进行发展,各家贷款公司都存在近亲繁殖的危害。

任人唯亲,违规操作,地区抱团拨款。这种看起来牢不可破的结构,其实最脆弱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尤其是民间借贷的杠杆太高,眼看着一家崩盘,就会引起其他的连锁反应。

“岚梧市做贷款做金融,历史悠久呀。早在五代十国时,就有了可以和官府的通宝抗衡的私钱出现。私钱的质量很差,一个私钱所用的金属铜的含量,可能只有官钱的四分之一。因为私钱的流通率太高,所以政府不得不出台相关的政策,规定十个私钱当一个官钱使用。现在出土的铜钱,还有这样的‘当十’字样,意思是十个私钱抵一个官钱。”

“后来南唐小朝廷灭亡,大宋不光是强硬地用武力压过来,也有强硬的货币政策压过来。到了岚梧市这里,也有应对之策,当地人不再铸造分量不足的私钱,而是铸造以假乱真分量足够的私钱。”

“按照当时的律法,造私钱,无异于谋反。但是当地人趋之若鹜,屡禁不绝。为什么?就是因为巨大的利益,让人铤而走险。”

在漫长的查案的时间里,所有人的金融知识水平都上了一个台阶,不光是知晓现在的发展趋势,还会再找找历史原因,融会贯通。

原本池清源也不讲这个,但是结合目前的实际情况:“到现在,抱团,影子银行,互相担保,对外扩展,都能在一千五百年前的社会经济发展中找到雏形。像我们调查了解过的马实、马奋这哥俩所在的马家村,几年以前有一个相当响亮的名字,叫作宝马村。全村人都勒紧了裤腰带,对外放贷,最远的甚至把业务做到了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上。”

“这个村是什么样的?”

“开煤矿挣了钱,拿钱去放贷。”

“经营餐饮挣了钱,拿钱去放贷。”

“甚至嫁了女儿收了一笔彩礼钱,也拿去放贷。”

“家里买房子,绝对不全款,从银行贷出来的款子,继续拿去放贷。”

“本地人除非是实在没钱放贷,才会给放贷的人家里当收水人。各地的担保公司,都和当地的黑势力有些牵连,就是收账的问题,时间长了,甚至掺和到了国家的工程里。他们和某些政府官员沆瀣一气,这几年陆陆续续查的贪腐的案子,其中也有这个宝马村的人的身影,只是我们的重点放在了豆腐渣工程和落马官员的身上,忽略了这些收贷放贷人的作用。”

“而经过了几次大案,这个村伤了元气,所以才没有形成系统的成长路线。而在积攒了几年之后,担保公司在全国遍地开花,随着互联网行业的方兴未艾,独角兽一样的行业垄断情况出现,再加上房地产政策的急速去杠杆,这些担保公司就撑不下去了。”

“这才是我们一直查案的根本原因。”

池清源发言的信息量很大,虽然没有精准到个人的调查情况,但是已经解释了担保人跑路的丛生乱象。

“我们要查,就要查到底。两千万的分成,就足够杀人。那么如果是更多的钱呢?”池清源的视线扫过了每一个人的脸。

在池清源的眼中,办完倒下的三家小额贷款公司,还不足以结案。这几家小额贷款公司背后的负责人,这些金主的代言人,还不足以为全国的形势背锅。

池清源的目光,放在了美浩小额贷款公司的身上。

每一次出事,都有这家小额贷款公司的身影,但是每一次这家都能从资本的旋涡里全身而退。明明已经查到了相关线索,从账面上却找不到证据。

门店已经开始非正式的营业,经过了专门训练的上百人直接入驻三十家门店里。

这些人都是去年毕业没有找到工作的大学生,经过为期三个月的集中培训,从待人接物的礼仪到对答如流的心理战术,都进行了简单的突击培训,保证每一个人都具有服务上帝的标准动作,又都有着一肚子私货能慢慢夹带着卖掉。

这些人穿着光鲜亮丽的制服,一个个都像成功的售楼小姐或售楼先生。

金虞给了这些人一个定义:有文化的流氓。大家深以为然。

气氛已经被推到了一个制高点,岚梧市最高楼上的LED屏幕,每天都进行着倒计时。从三十开始,每天依次递减,等鲜红的数字变成一,就意味着美善金融的新一代理财基金可以开始购买了。

发售当天,在各个门店排队的人群比当年水果机刚刚开始在国内卖时还要多。

毕竟,当年人均收入不到两千块,但是水果机卖到了四千五的高价,甚至被炒到了两万的也有。而美善金融的理财产品不一样呀,一元起投。

一块钱在这个时代,能买什么?

就连豆角都十二块八一斤,大蒜都八块钱一斤了。而美善金融首创了全民理财的概念,一元起投,按天计算利息,随时随地可以连本带息取出来。

这样的理念,吸引了不少人一大早过来排队。

高端认购仪式被安排在了市中心的五星级大酒店的大厅里。不少明星举办酒会,剧组办杀青或开机宴,也都喜欢在这个地方,方便记者拍照,方便明星进行摆拍。这种地方,一般人还真不太好进入。郭蘅芜身为广告公司总经理,还是作为了暖场的嘉宾。而霍连胜进来的原因,则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不是因为他的软装公司的分店开得多,而是因为线下三十家门店的软装,基本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金虞也租了一身相当于她一个月工资的衣服。

这次不是小西装,而是一字露肩长及脚踝的黑色长裙礼服。她的脚下穿着细带子的高跟鞋,走过来的时候,自然不是因为妩媚性感被记住。在场的美女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身份都不太好猜。但是长相抱歉的,绝对身家极其可观。

比如,金虞和燕卓尔一起出现,大家会认为金虞富可敌国,而燕卓尔是被包养的那一个。

这都是思维惯性。

燕卓尔原本在里面迎客,给比较尊贵的客人亲自倒酒,但是看到金虞过来时,特意端了一杯酒过去。他的视线,还在金虞的领口略作了停留。

“你其实性格淡一点,戾气不要那么重,还是很受欢迎的。”燕卓尔满意地点了点头,视线似乎在迅速地给金虞全身的参数打分。

五官不错,但是肤色不行,雀斑显得不精致,但可以说成是个性,算是五五分;脖子细长,但是总探头探脑的,气质分减了;该大的地方,又小了;身材颀长细挑,挺耐看的,但是抓起来,肯定是一把骨头;年纪到了三十,又是硬伤。

燕卓尔的视线,又飘到了其他地方。在他眼里,这个女孩子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金虞看他,亦如是。

“嘁,能不能别老教育我佛系?我这样的,就算是成了佛,也是个武僧。”金虞翻个大白眼,喝了一口递过来的干红,舔了舔唇上的汁液,唇釉殷红,目下无尘。

“那我呢?”燕卓尔轻轻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弯弯的弧度。

在这样忙碌的正式场合,他忙里偷闲地和金虞在这里打情骂俏。

“你呀?淫僧。”金虞的眼睛像是刀子一样,把燕卓尔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有人听到了这里的谈话内容,投射过来居高临下嫌弃的目光,觉得金虞和燕卓尔的对话极其不雅,但是燕卓尔自己笑得很开心。

今天,主角是美善金融的老总官文利,以及大明星图灵。

在酒会正式开始之前,官文利没有在大厅里露面,而是亲自在包厢里招待政商两界的名流。至于燕卓尔这样的秘书,基本上成了跑腿的帮闲,和穿着马甲托着盘子在酒会中间穿梭的人性质差不多。

燕卓尔很少这么单纯地聊天。金虞觉得,燕卓尔可能是心理上受到了刺激,比较无聊。她安慰燕卓尔:“挣不了一个亿不怕,挣个一两万就行了。”

“我月薪一万二,奖金全勤奖福利各项分红加起来,一个月五万多。”燕卓尔淡淡地回答。

金虞不搭理燕卓尔了,想了想自己的存款情况,脸色有点垮了:你不炫富会死吗?

酒会上,大家都在讨论一个问题:区块链。各种高端的令人不懂的词汇出现,从以太坊到矿机,从节点到电子钱包。

任何一个名词拿出来,都得百度了才能理解。

金虞想起炒饭大爷的回答。

什么叫作比特币?

比较特殊的币。

什么叫作区块链?

一条很长的能给人自由的链。

什么叫作中本聪?

中国本地的大葱,炒饭很香。

金虞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眼神有些落寞。这世上的事情,如果真的能那么简单,那就好了。

主持人站在鲜花堆起来的台上,铺垫了长长一串,然后请美善金融的官文利出来讲话。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

这个两鬓微霜的男人,相当符合一个成功企业家的形象:高个子,宽大的肩膀,四四方方的国字脸,脸上有岁月和智慧留下来的皱纹,双目炯炯有神,往人群里看一眼,就像是在看着他的帝国。

他的演讲热情洋溢,极富感染力,而且还带着一点英文腔。别说其他人,就连金虞听完了都恨不得现在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去弄点钱投资进来。

“比特币是一种虚拟货币,去中心化,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政府参与发行,所以比特币是全世界的。这一笔巨大的财富,我们人人都可以拥有。比特币不是地产,没有泡沫。因为房子会饱和,会供大于需。但是比特币不会,它总共只有2100万个。地球上有七十多亿人口,又有多少人有这个幸运能拥有一个比特币?”

“早期的比特币,只需要一台古旧的电脑,开着运作一晚上,就能挖到四五个。也就是说,一台电脑一晚上就能创造三四十万的利润。除了赌博,我想象不到还有比比特币更值得投资的项目。但是赌博非法,而我们的比特币,是数字财富。”

“在绝大多数比特币被其他人持有的情况下,我们应该怎么办?投入矿机,进行挖矿。每挖出来一个比特币,需要的电费成本,就是五千元。”

“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就是希望呢,众筹一下,把这笔财富,通过我们的努力,留在国内。资本主义国家垄断了石油,垄断了芯片,我们不能再让他们垄断我们的比特币。”

坐在这里的大佬都是行业的翘楚,不乏资本不亚于官文利的佼佼者。

官文利所说的利国利民,没多少人在乎,但是其中的暴利,却是能让所有人动心。

或者,在座的不少人,已经和官文利有过了私下的会晤,达成了某种利益条款。现在所说的一切,仅仅只是形式呢?

“挖币,本身就是一种赌博,在同一个区域节点上,各方算法都是同步进行的。如果对方快了哪怕一秒,也得不到这个比特币了。花费那么多的人力物力,不是浪费吗?而且不只是电费的问题,所使用的芯片和拥有庞大计算能力的计算机,也是个不小的开支。我怕投了,收不回本来。”

发言的人是个挖矿的。不过这个挖矿的老板不是挖比特币的,而是个挖铝的。在他眼里,除了富含三氧化二铝的矿石值钱,其他东西都是土。

金虞用余光观察着大厅里,她看到了角落里的另一个人影。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又看。

她看到了穿着燕尾服的顾非,对她笑得温柔恬淡,遥遥举杯。

远在天边的价值连城的比特币是虚的,近在眼前的顾非,才是真实的。顾非显然进来之后,就找到了金虞。他在听的时候,偶尔会微微出神,似在思考。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它也曾经困扰了我很久。如果我们投入那么多的钱,不能够变现变成升值的财富,那对于我们这些辛辛苦苦搞实业的人而言,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后来选择了比特币技术之下的区块链,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一项伟大技术。”

“曾经以马克思理论为指导的共产主义把全世界的无产阶级联合了起来,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社会。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用区块链技术,把社会的财富链接起来,创造一个全新的社会金融科技发展环境。”

这种语言风格,在中下层人士中间,有因为渴望财富而带来的煽动性。

但是在座的各位,可不是什么无产阶级。

金虞端着杯子环视了一圈,发现大佬们居然摆出了被传销洗脑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