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思量又几度

在一连串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金虞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带着微醺,像是一阵风就能给吹散了。

换句话说,就是池清源觉得不太真实。这个妞的前科太多,滑不溜秋的,从来没有吃过亏,遇到任何人都敢硬杠过去。

面对这样一个人,池清源的心里多了几分思量。

他有点担心,怕被这妞涮羊肉一样地给涮了。毕竟这种在社会上混了多年,像蟑螂一样顽固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其实池清源原本是想表扬一下金虞的思想觉悟一下子就提高了不少,但是话在脑子里拐了几个弯,总觉得说出来像是骂人的,干脆就不说了。

嗯,也就她,能把所有慎重的大事都弄得很不慎重。

“想好了?”池清源问。

“嗯。”金虞答。

“回来吧。”池清源叹气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埋怨。

“嗯。”金虞这下子居然带了点小猫呜咽的腔调,像是小孩受了委屈,当爸的说一句“你回来吧”,她的委屈就能像食物一样被消化掉。

挂了电话,金虞突然有了小人得志的情绪,对着皓月仰天长笑了两三声,然后看着顾非。顾非心里有点发毛,这妞高兴得就差没有揪着他的耳朵就地来一场“公园有嘻哈”,秀一下自己有多开心了。

“你们单位多缺流氓呀?我以为进去多困难呢,没想到池清源一点没和我讨价还价。我说了同意,他立马就让专车来接我了。你说这轻易得来的工作,是不是不太稳当?”神采奕奕的,好像刚才那个悲伤失意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给根尾巴就能上天的货色。

顾非翻了一个白眼:“还专车?除了省厅十九个正处级重要单位的领导配车配司机,一般小一点的分局局长,哪怕和处长接近平级,也自己开车。你知道不知道,很多派出所的所长都是骑摩托车的。还给你配个车,你咋不上天呢?”

似乎他也受到了“抬杠对身体好”的病毒感染,只觉得和金虞怼这一下比较开心。

这妞是不是傻?

金虞的电话漏风那么厉害,他真没有听到池清源说给金虞派个车带回来。金虞整个人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猫,龇牙咧嘴,咋咋呼呼的,似乎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近,挠人不负责。

顾非才不和这么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计较,他拿了一根烟,点燃以后看向漫天绚烂的烟花。

他算想明白了,有些人,就连悲伤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像金虞这种人,哪怕是痛彻心扉,也不可能像文艺小青年一样在大雨天里拼命地狂奔。让她自怨自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这个社会的不公,更不可能。

顾非脑海里如浮光掠影,曾经见过的无数张面孔一张一张地在脑子里飘过去。最终,只有金虞的脸像是落地生根了一般,顽固地久久不散。

他从未见过,比金虞还要硬气的人。

然而,他还没有想明白呢,电话就响了:池局。金虞在旁边煽风点火:“快接呀,你放心吧,肯定不是给你拜年的。”

当警察的,最怕在休息时间领导突如其来的关心,一般不是备勤就是突发事件。

顾非狐疑地接起来,池清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开心,先跟顾非说了新年快乐,然后就问:“你有没有空,去把金虞接回来?”

金虞做了一个鬼脸,手比画着V字,口型:你看,我说我有司机吧?

顾非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滚。然后,他对着电话说:“好的,池局,保证完成任务。”

开天辟地头一次,顾非觉得自己的智商好像被侮辱了。

呵呵,他成了被指派给金虞的司机?他满腹狐疑地看着金虞,犹不解气,但是这个妞只是当着他的面,把一罐罐的啤酒拆开,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一边喝着一边说:“你开车不能喝酒,我就都喝了。别浪费,一罐四块钱呢。”

他能和这种人计较吗?

和一个广场舞大妈的好苗子计较?

他是怎么和这种人混到一起的?他看着金虞把酒一罐一罐地喝下去,竟无言以对。一开始,他对金虞真的是抱有深深的同情,但是到了现在,他发现这个妞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都能被她过成段子。

金虞,就是这种人。

顺带着,她还能让别人的生活跌宕起伏。

有一对小情侣偷偷摸摸地过来,抱着互相啃来啃去,似乎女人的脖子是武汉精武辣鸭脖,男人的脸是油炸五香大鸡排。两个人被监控拍了个正着却浑然不自知,更看不到在这儿的金虞和顾非。

顾非的脸有点红了。他念的是正儿八经的警校,在警校里只要穿着警服,就连正常恋爱的小情侣互相牵个手都不行。只要被拍到或被风纪处抓到,就会有写不完的检查,交不完的检讨。顾非读书的时候年纪很小,对于这样的场面,他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是应该在这里默默地看着他们进行下一步,还是应该提醒他们一下,去找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把没有干完的活干完。

有点纠结。

但是在金虞的词典里,犹豫、纠结所占篇幅甚少。

金虞拍拍屁股站起来,烟灰弹了一丈远,狠狠地咳嗽了一声,一口唾沫吐了老远。那对小情侣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魂不附体,触电一样地离开了对方软绵绵、热乎乎的身体。她流里流气的,吓跑了来这里风花雪月的小情侣。尤其是那男的看了一眼,赶紧对女的说:“快走,金虞带了个男的在这儿。”

那女的一听到金虞的名字,撒丫子跑得更快了。

顾非皱了皱眉头:这一家人在这片儿成了名人?顾非表示非常尴尬,金虞却不觉得尴尬。

“我小时候吧,我爸妈的名声你知道的,小孩都怕我。我上了初中高中以后,偶尔兜里缺钱,会兼职一下学校里的某些治安方面的活儿。你也知道,比较惹人……”金虞好意思这么编瞎话,顾非可不好意思听,能把收保护费说得这么婉转动听的,除了金虞,这世上恐怕也真的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顾非说:“靠,我怎么和你这样的人成了朋友?”他掏出车钥匙,就要去开车。

“你说我是你的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呢?”金虞一点不关心前途的问题,只纠缠着顾非玩文字游戏。

这在顾非看来,非常无聊。凭着简简单单的文字陷阱,就想要套他的话?

金虞的问话里,没有朋友这个选项。这是想要在侮辱了他的智商一次之后,再来侮辱一次吗?他的阅历很浅,对于人情往来只是尽善尽美,却没有那么多的未卜先知。

但是玩智商游戏,金虞实在还是太嫩了:“对你而言,回岚梧市明明是一次可以改变命运的选择,而你却嘻嘻哈哈没个正行,是在掩饰你内心的焦躁不安吗?”

比金虞高出一头的顾非在下定义的时候,有着神祇一般的笃定。

金虞哑然,被拆穿了。她眼中的慌乱一闪而逝,在不说恶心词语、用书面语扯皮的时候,她就落在了下风。

扳回一城,欧耶。

顾非拿着钥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个女朋友,得意扬扬地扬了扬手,对着跟在身后的金虞说道:“我开车,你掏油钱。记得准备一百块钱。”

金虞暗骂了一句:国家单位里除了蛀虫都是小气鬼。然后,她颠儿颠儿地跑到了车上,一上车就把顾非的警帽戴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幽幽地问了一句:“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戴上这样的帽子呀?”

顾非发动车,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金虞:“下辈子!”

金虞火了,要不是有安全带绑着,她这一百多斤的肉就砸顾非胸膛上了:“你是觉得我凭自己的本事根本就进不了警察这个行业吧?你给我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顾非叹了一口气,一脚踩油门。车冲出去几米,看着这妞的脑袋在椅背上磕了一下,他说:“你能不能搞清楚状况,这是一顶男式警帽。女警的帽子不是这个制式。”

金虞尴尬地笑了笑,把顾非的大盖帽捧在了怀里,睡得格外开心。

口水流了一脸,不知道她在梦里馋什么。

金虞睡过去之前,只看到了车大灯把整个路照成了暖黄色,前途一片光明坦荡。她探着身体往后看了一眼,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后面黑暗一片的路。

人生,哪有走回头路的呢?

从来没有。

当新年的钟声响起时,车缓缓进入岚梧市,跨过大桥,直奔经侦局的方向而去。滔滔岚江水奔腾而去。金虞醒过来,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

她不是个文艺小清新的人,反反复复地问着顾非很俗的问题。

“你说大红本现在只保障七十年的产权,并没有土地的产权。那七十年之后,房子到底归谁呢?商住两用公寓五十年的产权,五十年以后万一我还活着,房子已经到期了,怎么办?”

顾非表示:“我是经济犯罪侦查局的科长,不是城市建设和住房管理局的。”

“但是我就是想知道呀。”金虞嘟囔着,像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在撒娇。男人对女人的撒娇,完全没有抵抗力,哪怕金虞比顾非大了好几岁。

“这根本不是你现在能考虑的问题,基本属于无解。”顾非如是说。

“为什么?”金虞凑过来,女孩子的味道混着酒气,有将人蛊惑得神魂颠倒的魔力。顾非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因为你现在根本就买不起房子,工作五年后也买不起。”顾非面无表情。

金虞撇撇嘴,脸上的笑意像花儿一样开到了心里:“你怎么知道?”

顾非转弯,这个有了三分醉意的妞差点一头栽到了他的怀里:“因为我已经工作第五年了。”当新年的钟声响起时,就是他入职的第五年。

除夕夜的经侦局,值班的民警也早早地在值班室睡了。其实大过年的肯定没有需要经侦局出面的经济案件,经济案件很少有紧急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倒是派出所和医院现在是真的忙成了狗。派出所的民警这几天处理最多的就是鞭炮把车帮子、发动机、轮胎、玻璃等物品炸废了,当事人报警,要赔偿。医院的急诊科接到最多的就是熊孩子玩鞭炮,把自己的五官或四肢给炸了,又或者是把别人的五官或四肢给炸了。

别看过年,他们其实比平时还要忙。

经侦局暗下来的灯,被人一盏一盏地拉亮了,一直亮到了最高层。这和节能环保无关,而是一种仪式感。

池清源也常常在休假的时候临时收到开会的通知,有些会议是其他人主持的,有些会议是他自己主持的。然而那些大大小小的会议和今天的这场会议完全不同,他甚至有些不太能分清主客了。

他和金虞之间,倒没有上下级之间必须严格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冷冰冰的条例,也不会像私人企业那样斤斤计较于付出和回报的比例。

池清源的家里没有熬夜守岁的习俗,家人都已经熟睡,现在出来,并不算是牺牲了家庭。

他早早地坐在了办公室里,看了看表,等候着金虞的到来。他透过自己的办公室朝着外面的高楼大厦看过去,平安天下,灯火辉煌。

整个世界,展现出喜乐祥和的气息。

池清源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桌子上只有一份合同。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金虞解释,其实他根本没有完整的计划。

在滇缅一带,特情会选择扮成买家去抓卖家,或者是扮成卖家去抓买家,再不成就是扮成大佬手底下的马仔。一切都是有目的有组织的可预见性行动,即使是长期潜伏,也是身负重任,有针对的目标。

但是金虞这个,没有呀。

池清源要怎么说服金虞去完成这个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她一路去把高利贷幕后的支持者都抓出来,就像是说:小金鱼,我在大海里丢了一根针,你去给我捞出来。

不但不可能捞出来,小金鱼还可能会被其他的大鱼给吃掉。

金虞并非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她只是被现实所迫,迫切地想要寻找自己在这个社会上的价值。而人能吃生活的苦,却未必能吃学习和冒险的苦。

成与不成,五五之数。

池清源并没有指望这一个电话,就能板上钉钉地把事情都决定下来。烟灰缸里的烟头渐渐堆满,即使金虞在最后一刻还会变卦,池清源依旧拿出了十足的诚意。

这是金虞第一次进入像池清源这个级别的建制单位领导的办公室,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轻松,长途的劳碌也不曾让她看起来困顿。她轻快地和池清源打了个招呼,似乎她不是在面对一个生死攸关的大棋局,而只是在商量一个绝无仅有的旅游的好机会。

金虞一坐下,就看到了桌上有关特情的文件。这份文件比她之前在车上看到的还要厚,拿在手中颇有分量,比她之前在车上拿到的那寥寥几张纸重得多。

池清源和顾非还没来得及解释这份合同里面的权利和义务,金虞就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利落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金虞。

“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池清源微笑着问。

“甲方乙方之间,甲方是爸爸,我还有得选吗?肯定都是对我不利的条件。我哪个行业都混过,警察这个行业也不会有例外的。”金虞摆了摆手,直接把笔帽合上。那一刻,她身上似有侠客厮杀之后刀剑入鞘的从容。

顾非看着金虞的目光中难得地有了欣赏。

池清源手指轻扣桌子:“你确定你已经想好了?如果失败,你会一无所有,失去所有的一切。”

金虞努力装出无所谓地笑了笑,眼里有一丝兴奋,又有一丝落寞一闪而过:“说得好像我有什么可失去的一样。”

一无所有的人,怕失去什么呢?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签下这几页纸的合同,就像是蝴蝶扇动了翅膀,将会引起一场席卷九州大地的超级飓风。

此时此刻的风眼里,还是一片平静。金虞转着手里的笔,问池清源:“我什么时候开始干活?”

“现在。”池清源如是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狭小的办公室陡然之间气氛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