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桃换旧符

宿醉醒不可怕,可怕的是床上还躺着另外一个人。金虞先爬起来,差点一脚把顾非踹地上去。她倒不是在纠结谁睡了谁、谁应该负责的问题,而是天已经快黑了。

金虞看着顾非慢条斯理地穿衬衣,打领带,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跟他比,电视上那些涂脂抹粉的小鲜肉,简直弱爆了好不好?

这才是真正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金虞足足盯了两分钟,顾非没好气地问了她一句:“还不穿衣服走人,你他妈的想啥呢?”短短一天时间,顾非已经进化到了出口成脏而毫不自知的程度。

“没睡了你,我觉得可惜呀。”金虞媚眼斜飞,一副女流氓的气质。她从床上爬下来,迅速地去穿衣服。

顾非脸一红,无言以对:和一个女流氓,能有什么话好说的?

讲真,顾非准备了整整一箩筐安慰的话。比方说金虞的继父继母挑刺的功夫堪比吃烤鱼,比方说大过年的回家不能住在家里只能住在宾馆,比方说他们一家子在这片儿的名声比较奇怪。

金虞没有一个在意的,完全没有顾影自怜的意味。

按照一般的犯罪心理学分析,这样的人,绝对会长成危害社会的不良少年。而她,却是一心一意考上了警校,还孜孜不倦坚持考了很多年的警察。

这和她应有的人生轨道,似乎不太相符。

十年,能为一件事情坚持整整十年,还是在没有任何成果之下,应该是真爱吧?

物价飞涨,就算是在十八线小城市边上买个房子,也会掏空普通人一辈子的积蓄。但是金虞她妈是个能耐人,房子不光翻新了,院子还足足有别人家的两倍大,一半租出去给商场的人当仓库又赚了一把。

一个合格的村霸,不光要特别能怼,特别能战斗,还得攒下来殷实的家底。要是没有家底,只能称之为流氓,不能称之为村霸。

金虞的爸妈,都属于这一挂的。

院子外面贴着鲜红色的大对联,院子里飘荡着浓郁的煮肉的香味。金虞的继父是个家庭煮夫,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只不过金虞还没有进门,就被这个戴着围裙、两手油腻的男人拦下来了。这男人点头哈腰地给顾非发了一支烟,谄媚得特别疏离。

这不是在迎财神,而是在送瘟神。

“你看你们两个人就要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还回来这里蹭饭,不太合适吧?”这男人看金虞往里面张望,又给拦住了,“小金鱼,我知道你从小就能把城管撵得满街跑,帮着你爸捉猪,街面上那些打游戏、打台球的小混混都管你叫姐,厉害得很。但是我不想让我的两个小孩以后跟你一样。咱们各过各的,别来往了。”

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是扎在人心上。

金虞面无表情,只眼神凶狠。这男人看多了,也不怕:“别看了,你妈不在,打麻将还没有回来。”金虞眼里的心气泄了。

“别费劲了,你考不上警察的。一个小混混,怎么可能成得了警察?现在当混混没前途,我们的生意是我们的,将来也没有你的份。你赶紧趁这个当口,结婚吧。”

这可能也是她妈的意思。金虞的脸色铁青铁青的。这男人颇有几分得意:省城的科长又怎么样?这种不油滑不世故的人,根本就没有前途。

“妈!”金虞突然眉开眼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她的继父下意识地往后看,什么都没有。金虞趁机弹跳起来,给了他一记糖炒栗子。

这男人抄起一个漏勺来,就要打金虞,但是被顾非拦了下来:“阿姨根本就没有不让小金鱼进门,你这是在撒谎。”

“我就是不让她进来,怎么着了?一家子的女流氓!我的两个孩子将来跟着去监狱?”这个男人急得跳脚,张牙舞爪,拿着漏勺就要往金虞的身上扔。

顾非干净的羊毛西装上被蹭了热猪油,很快凝结成了长长的一道白色印子。他挡在前面,想要把理说清楚,让金虞进去。身后的金虞却是拉了拉他的衣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我们走吧,算了。”

不等着顾非上来,金虞就自顾自沿着街道远远地走了。她的背影,看起来孤单又寂寥。顾非这才注意到,其实为了回来过年,金虞穿了裙子和呢子风衣,甚至把头发扎了起来,还化了淡淡的妆。

但是,她无业、大龄、行事风格硬气,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承认。

顾非冷冷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男人被吓得打了一下哆嗦,有点担心顾非会动手。但是顾非转身就去追金虞了。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吃我爸爸的去。”金虞的脸上神采飞扬,眼里却是带着三分的冷意。

顾非想要说话:离开这里,回省城,到经侦局的值班室过年去。但是金虞眉开眼笑,拉住了顾非的手,眼里柔情似水,辛辣如同呛口小辣椒。

顾非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酒,百转千回,如同刀子划过了咽喉,令人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神奇体验。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吻。

顾非只觉得自己大脑里一片空白。唇齿相依,滋味非凡,一秒万年。金虞的脸在他的眼里,那些硬挺的棱角,那些看起来深深浅浅的小雀斑,都有了柔光的加持。

他的手在金虞的腰上虚虚地抱了一下,想不到这个小妞看起来高挑有劲,腰这么软。他当然不会告诉金虞,豆腐吃了不少。

你以为一身正气的顾非就不怕挨揍吗?

金虞拉着顾非的手,朝着村子的另一边飞快地跑过去。沿着马路,在村子的另外一头,就是金虞她爸的家。这也是个能耐人,老花旦在家里卖起了烟酒副食,做起了过往司机的生意,烟酒比别的店里走得快多了。

只是金虞还没有进门,一盆洗脸水就泼出了院门,接着传来女人尖酸的声音:“我就知道,你和你妈一样,便宜非得占尽了!”

随之而来的,是从门里面飞出来的一大把花花绿绿的人民币。老花旦用她吊着的尖嗓子配着唱词时惯用的兰花指指着金虞的鼻子:“只听说过嫁闺女收彩礼钱的,没听说过还要钱的。你是想要招赘吗?”老花旦口吐莲花,硬生生地把金虞逼出去三米远。

两万块钱,刺痛了老花旦的神经。尤其是金虞每次回来,都能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这一次她带了这么一个白面小生来,老花旦打算出出气,不相信金虞能当着这么优秀的男人面,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反正,肯定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呵,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钱落了一地。金虞头回一言不发,像是灵魂抽离了一样地看着她的继母。而她的继母,就那么不负众望地,手指头快戳到金虞的脸上去了。

周围的邻居都在忙着过年,看热闹的人少,造成的压力也比较小。顾非几次想要阻止这个女人继续骂人,但是老花旦泫然欲泣,一副恩客爽完了不给钱的尴尬表情。而金虞又让他不用管,她只在最后关头来了一句:“女人之间的战争,你就不要管了。”

顺带着,她还撸了一下袖子。

老花旦大惊失色,转身就没了那股刻意的灵动飘逸,一闪就进了门。新安装的防盗门发出刺耳的一声,然后听到里面上了锁。

金虞的继母,看来很害怕和金虞动手。

“你这么厉害?”顾非问,他也被金虞带歪了节奏。这家伙被人骂得都快直不起腰了,居然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金虞摊了摊手:“看来咱们今天的年夜饭,是没得吃了。”

顾非表示:无所谓,你开心就好。但是金虞的面部表情管理艺术,可能实在是太丰富了,居然让人一点都看不出真正透骨的悲伤。

他们两个人刚走出去没几米远,就看到两个小孩和金虞的继母又开了防盗门,弯着腰,插秧一样地把掉在外面的钱捡了回去。

小孩奶声奶气地问金虞:“姐姐,你不要你的钱了吗?”

金虞没有回答,只是步子走得更快了。

夜色朦胧,两个人坐在县城的公园里,看着一个个烟花爆竹嗖嗖地飞到天上,开出五颜六色光彩夺目的花朵。

年夜饭是托宾馆服务员煮出来的速冻饺子,再加一整箱的啤酒。

“你的继父继母,为什么都很讨厌你?”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顾非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明明能看出来。”金虞用牙咬开一瓶啤酒,对着瓶子吹。

“因为你有可能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还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麻烦。所以在他们可以做到的范围之内,就要不断地对你进行打压。”顾非根据自己看过的书,进行了简单的分析。

“哪有那么复杂。”金虞盘腿坐在坚硬的花岗岩上,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给顾非讲。她只有五六岁——顾非可能还没有出生的那时候,县城里刚刚开始城市管理,取缔小摊位。那时候,她就跟在卖肉的父母摊位附近,只要看到城管来,就大喊一声:警察叔叔不要抓我。以此来吸引警察的视线,给父母争取跑的机会。

屡试不爽。

后来父母分开了,各自有了家庭,但是她的父母已经习惯了她的帮忙。于是,两家各住一天,帮着看店铺,走货。

曾经有个送货方少给了一千块钱,她抬手就给了对方一个巴掌。

这市面上的缺斤短两、偷梁换柱,海了去了。在互联网移动支付功能还没有推出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可能收到假钱。这最大的送货方和这么个小丫头起了冲突,大打一架。后来派出所、公安局的人都来了,供货方被拘留了好几天。

这是她年少时候最深刻的印象。大家都觉得,菜市场的村霸,后继有人了。但是继父继母不高兴,总觉得她是个坏孩子,于是从中挑唆,告她的黑状,让她的爸妈教训她。

顾非听了揶揄她:“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挑唆?你自己倒好,打群架,在政教处写检查的纸有一尺厚。你让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还是算了吧。”

不过,我好像确实很喜欢坏孩子。

顾非没有说出来,但是他看着金虞的眼神已经透露了这一点。

“我那时候不是年轻不懂事吗?还不许人年少轻狂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了,行不行?不过老天就算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也不想像你那么活着呀。”金虞摊了摊手,大马金刀地坐着,看起来痞气十足。

这二十年,差不多就是和继父继母、亲爸亲妈斗智斗勇的二十年。小时候,她看到戴着大盖帽的城管就害怕,怕父母的小摊子被收走。她那时候就想成为大盖帽,要抓坏人,不抓好人。

这一想,就是十几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也终于能分清城管和警察的区别。

“如果我当了警察,一切就都会不一样吧?”金虞的两行热泪滚滚流下来。这世上,总有很多人路过,只是赠人空欢喜。

金虞并非非要回来这一趟不可,但是她回来了,可惜年夜饭的饭桌上没有她的一双筷子。

做一个被认可的好孩子,不要被人觉得会带坏了下面的弟弟妹妹,这就是她很朴素的愿望。微乎其微却求而不得,大概就是人生最苦恼的地方了。

“曾经有个最好的芭蕾舞舞蹈家在招选门生的时候,一定要招走投无路、除了跳舞再无糊口途径的人,而有个教授在招研究生的时候不招成绩最好的学生,反而挑中上的。”

“池局说,我们需要的是轻装上阵,又没有退路的人。”

“既然你想要,不如放手一搏。”

直到现在,顾非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金虞在穷困潦倒的时候,对于几乎是日进斗金的收水工作那么排斥。

在金虞每完成一桩委托后,经侦局的人都去了当事人的家里,面对面地了解其中的情况。从李子璇到霍连胜,再到被高荣森逼迫的那十几个当事人。

金虞能敏锐地抓到李子璇性格不够强势、张金金色厉内荏的特点,不但担了风险,最后居然还一分钱不要。

李子璇说,金虞很享受在她家里吃饭的感觉,看着她和她妈吃饭,就能发呆一样地看个把小时不眨眼。

而在霍连胜的案子里,霍连胜自己都难以说出对出轨的妻子的感情。只要他年轻漂亮乖巧的小妻子能回头,他真的能立刻不计前嫌。但是偏偏没有人给这个梯子,他要面子,被卡着不上不下,难受得很。三十来万他倒是不在乎,但是他很在乎下半辈子的生活呀。

金虞给他解决了这个大问题,霍连胜对金虞的任务完成度满意得不得了。

而另外十个当事人,也给了金虞极高的评价。他们不熟悉这个科技智能社会,怕还债的路途遥远,而金虞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就搞定了。她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合同,也没有那么多吹得天花乱坠的保证。

最后,那十个人简直要把金虞当成了自己的宝贝闺女,但是这个妞偏偏谢绝了后续当事人的当面致谢。

她渴望那些真实的温情,却又回避。

大概,是因为求而不得。

“我想要呀!”金虞的手在空气里虚虚地握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抓到。她拿着手机,反反复复地看了半天,她爸她妈没有一个人给她打电话。

当年红极一时的“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其实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她的父母,是真的把她当成了一根废柴,扔哪儿都能遗忘了。

“你让我去给池清源当特情,像是孙悟空被上了紧箍咒一样?还是算了吧。”金虞摇了摇头,眼里颇有几分恐惧。

“我从前一直以为,池局让你参与其中,是对一个女孩子前途的不负责任。但是到今天我才发现,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顾非如是说。

从反对,到觉得金虞能行,再到现在觉得非她不可。他一直都是坚定不移的人,从未变化得这么快过。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只有金虞这种在流氓环境里长大的人,才知道怎么和流氓打交道。也只有她这种内心有所牵绊和追求的人,才不会一头扎进钱堆里被人拐了去。

她像是女娲补天剩下的最后一块五彩石,有了她,这一份计划才天衣无缝。

生路?

绝路?

新年的钟声悄然响起,十八线小城市的鞭炮声不绝于耳。金虞的思绪也像是在这爆竹声中一岁除的氛围里,被炸得四分五裂。

十年了。

人总需要做一件事情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然后被周围的人认可。她想要的就是那一身警服。在这个跨年夜里,金虞重新拿起了手机。

另一边,还在灯下对照案卷的人抬眼看了看手机,有些惊讶。这个妞行事虽然乱七八糟,但是骨头是真硬,还从来没有因为想要工作和他说过一句软话。

对于这个电话,池清源接得很慎重,可能又要面临一场巅峰谈判。然而,接起来后,那边却传来音短意长的一句:“我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