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图景的机械化
- (荷兰)爱德华·扬·戴克斯特豪斯
- 2701字
- 2022-09-03 04:20:54
第五节 技术注46
93.我们已经谈到希腊物理学发展缓慢的两大原因:一是基本理论假设的不当阻碍了理论与实验必要的相互促进,二是缺乏技术与科学的相互激励。今天,技术与科学的相互作用已成为理所当然之事,这给我们理解古代造成了一个困难,这个困难就像我们前面碰到的今天看来再明显不过的理论与实验的关系一样。我们会不自觉地设想,既然可以认为技术成就以某些科学发现为基础,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它们都会指向这些发现。这种想法一般来说是站不住脚的,这可以通过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希腊人无疑知道(在古埃及必定已经为人所知),将一个重物沿斜面提升要比将它垂直提起更省力;然而,没有一位古代科学家成功地找到力与斜面上重物之间的关系。在这些情况下,希腊人还只是停留在纯粹的经验(ἐμπειρία)层面,即只是运用经验规则,而没有对整个过程作更深的物理理解。虽然在某些情况下,这种理解无疑是存在的(比如希罗[Hero]有一种关于简单机械的理论,认为所有机械都可以归结于杠杆,而杠杆理论是阿基米德曾经传授过的),但古代展现出极高的技术才能,却没有对实际发生的事情有任何科学理解。
这样一来,技术对物理学可能产生的帮助就大大减小了,它本可以通过制造工具或仪器来帮助研究物理学的。毕竟,如果不明白工具的效用,就不可能拿工具来做实验;如果不知道能够拿它和希望拿它研究什么,就不可能制造物理工具。
94.诚然,自然科学后来一直是促进技术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但肯定不是最显著的因素。相反,科学与技术在相互作用的过程中,都受到了社会(尤其是工业)实际需求的激励。因此,要想正确理解希腊科学和技术的命运,最重要的是能够清楚地看到,这种激励影响虽然在古代并非完全阙如,但它的程度要比在近三百年来的西方文化(我们就是它们的直接继承人)中小得多。
希腊的知识和技能中潜藏着多少未被实现的可能性,从亚历山大里亚的机械师希罗的两部著作中可以很好地体现出来。希罗在书中描述了或是得自于前人,或是亲自发明的气动机械和自动机。他的著作展示了大量物理学原理,对这些原理如何运作也有或深或浅的理解,并以惊人的技巧将其应用于机械和工具。希罗不仅非常了解五种基本机械:杠杆、轮轴、楔子、螺旋和滑轮组,以及由此组合成的大量更复杂工具的运作,而且非常熟悉流体静力学和气体静力学的原理,特别是虹吸管的效用。他还利用了受热气体的膨胀以及压缩气体和饱和水蒸气的膨胀力。他所掌握的物理的和技术的可能性足以同18世纪那些发动了工业革命的发明家相媲美。我们不禁会好奇,为什么希罗没有做出与他们类似的工作,为什么他只是制造了一些没有任何实际功用的工具?
的确,希罗制造出来的只是一些完全多余的玩具,虽然往往比较昂贵,而且总是构思巧妙,但都不是为了协助人的工作,而只是为了吓唬、逗乐和捉弄那些无所事事的看客。它们都只是一些戏法儿(θαύματα,mirabilia),比如注水之后鸟儿开始鸣唱的装置;一个木偶剧场,当木偶们处于特定位形时帷幕自动关闭,不久又重新拉开,上演新的一幕;自动洒圣水的机器;当火在某处点燃时庙门会自动打开的装置等等:精巧、琐屑、乏味、多余。注47
事实上,只有一个领域利用了现成的技术可能性,那就是战争。为了攻城术和防御术,强大的弹道机被设计出来。但和平时期的劳作从未从技术中受益。
95.以实用经济目的为导向的技术的缓慢发展——这一现象出现在黄金时代的希腊城邦-国家已经引人注目,而出现在国际性的贸易和工业中心亚历山大里亚则更是令人惊讶——无疑与奴隶制有关,虽然奴隶制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充当解释并不容易说清楚。奴隶制盛行于整个古代,甚至连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样的思想家都认为它完全正常。无论如何,假如能够随心所欲地使用这些有生命的机器,定会减少对无生命工具的需求,加之没有从人道主义角度着眼,要求充分利用这些工具,更是加剧了这一后果。不过,如果因为拥有奴隶而认为机器是多余的(现代意义上的效率并非希腊的理想),那么一个恶性循环必定已经形成:因缺少机器而不能离开奴隶。
然而,奴隶制还可能以另一种方式阻碍了实用技术的发展:它导致任何旨在提高物质福利的自身努力都会被古代社会的领袖视为有失社会地位。即使奴隶制不是导致这种状况的唯一原因,至少也促进了它的持续。至于体力劳动是否因为由奴隶完成而遭到鄙视,或者因为被认为低人一等而留给奴隶做,这里很难说清楚,因为这里似乎又出现了一种致命的相互影响。事实上,任何要求纯粹脑力劳动即后来所谓的“自由技艺”(artes liberales)的东西都被视为远高于手艺、工艺和工程(以上可称为“机械技艺”[artes mechanicae],无论是否借助机械)以及雕塑。机械技艺并不适合于自由的希腊人;任何使人过于接近物质的活动都会有辱人格。自由公民的生活应由“闲暇”(σχολή,otium)来标志;与此相比,与劳作缚在一起的“忙碌”(ἀσχολή,neg-otium)则更为低劣。
这种对后来的科学产生有害影响的观点(因为在科学中,接触物质不可避免,体力劳动必不可少)在许多最权威的作家那里都有明确表述。在《法律篇》(Leges)中,柏拉图禁止公民从事机械工作。注48当他在《高尔吉亚篇》(Gorgias)中指出,工程师的工作对于城邦是多么有意义时,他并没有忘记强调,这些工作对于社会并不重要。注49亚里士多德也不愿把工匠接纳为理想国家的公民;注50在《尼各马可伦理学》(Ethica Nicomachea)中,他认为沉思的生活要高于最高形式的实践活动。注51
最有启发性的说明也许是普鲁塔克(Plutarch)注52对阿基米德观点的记述。阿基米德不仅是卓越的数学家,而且还是著名的机械师,以其行星仪、水力风琴、螺旋提水器(cochlias)以及帮助叙拉古抵御罗马的强大战争器械而闻名。据普鲁塔克说(但可能受到了他本人带有强烈柏拉图主义色彩的信念的加工),阿基米德把所有这一切仅仅看成“意在消遣的几何学的副产品”,他只是按照希罗王(King Hiero)的意愿才做了这些事情。他认为“制造工具以及任何出于实用目的而从事的技艺都是龌龊而可耻的”,应当只追求那些“因其美妙和卓越而与生活需要脱离一切接触的东西”。即使这种说法表达了普鲁塔克本人而非阿基米德的看法,它仍然是一种似乎为希腊学者普遍接受的典型观念。
只是在有些时候,这种判断才变得有所和缓:斯多亚派的波西多尼奥斯虽然将机械技艺列于自由技艺之下,但仍然认为它远远高于像烹饪术那样完全与荣誉和美德无关的庸俗技艺;根据他的说法,技术技艺先由聪明人发明出来,但他们随后便把其实际运用留给了下等人。然而,记载波西多尼奥斯这些想法的他的同胞哲学家塞内卡(Seneca),甚至连这种让步都不愿做出:一个人不能同时仰慕哲学家第欧根尼(Diogenes)和神匠代达罗斯(Daedalus)注53;不应把心灵手巧的发明家视为仰望苍穹的伟大精神;他们的心灵和肉体都俯向大地。注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