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午后
  • 邢小利
  • 5447字
  • 2021-11-22 17:52:27

南柯早上起来,寻思今天干什么。单位是不想去了,秦汉出版社昨天去过了,蒙养正的书法已经送给孟齐,孟齐显得很高兴,答应给他办的事尽快办。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感到一阵轻松。他喜欢无事可干。热了一杯鲜奶,他站在窗前,向外面看。他的目光扫过香雪园时,想到了如忆。给如忆打个电话吧,看她今天有没有时间?他想。

电话打过去,如忆很高兴,说她十二点以后有时间,两人就约好,十二点在南二环上的桃园酒家见面。桃园酒家离唐园和香雪园都近,又与这两个地方都有一点距离,吃饭不会碰到熟人,是个很合适的地方。

南柯放了一张爱尔兰歌手恩雅的音乐碟,恩雅的歌常令他思绪悠远。

如忆是南柯当年在东门中学实习时认识的。那一年南柯大学即将毕业,他读的是长安师范学院,毕业实习分到东门中学实习,教中学语文。当时南柯二十五岁,代的是高一一班的课。实习授课只讲授两篇文章:一篇文言文,一篇现代白话文。实习期是三个月。如忆并不是南柯所代课班里的学生,如忆是二班的学生,当年十六岁。南柯那时很英俊,气质儒雅,又是班上的学习尖子,诸种因素合在一起,他的课虽然只有两堂,却很受欢迎,人也深得学生喜欢。由于是住校实习,南柯两个月时间几乎天天在学校,而如忆当年是住校生,南柯就在上千学生中发现了如忆。发现如忆,是因为如忆美丽,用南柯当年的感受说,美得惊心动魄。他代课的一班和二班是相邻的两个班,上课、下课,南柯总能看见如忆。除了星期日见不到,一日三餐,饭堂也天天见。傍晚校园里散步,两人也时时擦肩而过。

南柯实习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如忆。那是早自习下课以后,南柯随着一伙急不可耐往外冲的学生一起出了教室,他向花园一瞥,一棵丁香树下,站着正与同学说笑的如忆。南柯当时心里一惊,失神了好一会儿。直到同来实习的同学叫他,他才从深刻的迷茫中清醒过来。

自此,他的目光就常常在校园里有意无意地寻找,最后总会聚焦在如忆身上。如忆留短发,圆脸,一双眼睛不大却顾盼有神,脸上总是现出微笑的神情。她身段轻灵,行走轻盈,清纯大方而富有青春的魅力。可是在实习的两个月里,南柯并没有和如忆说过一句话。他只是在心里想着如忆,盼望着每天能看到她。

听了东门中学教师半个月的授课,南柯用一个星期备课,然后再用一个星期讲完两篇课文,顺利过关。接下来,就没有多少事了,他主要是听其他同学的实习课和随队教师的讲评。那时正是春天的三四月份,满校园的花都开了,花香四溢。在这醉人的花香中,南柯日复一日、日重一日地陷入对如忆的迷恋里。然而实习的纪律和为人师表的道德要求,始终紧紧地约束着南柯,使他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也没有任何可以接近如忆的机会。

五月底,实习结束了。临走前一天的晚上,南柯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天亮后,他去教室,看见如忆正在一棵丁香树下背书。四围静悄悄的,学生们还没有来,老师也没有来。南柯鬼使神差地去早了,想不到如忆也早早地来了。有那么一刻,南柯恍惚间以为如忆是在等他。但他不敢过去。他只是站在离如忆不远的地方,来回走着,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如忆也站在原处,不经意地来回走着,有时也抬起头,像在看花,也像在看云,当然,更像是在背书。

南柯昨晚其实已经在铺上写好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是两句诗,但却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他对如忆的爱恋。写完信,他暗自盼望能有像眼前的这样一个机会,使他能把这信当面交给如忆。可是这机会现在真的来了,他却犹豫起来,没有勇气把这信给她。等他下定决心要走近如忆的时候,耳旁听到了纷乱的脚步声,他知道,上自习的学生来了。

离开东门中学的两天两夜里,南柯一直迷迷糊糊地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陷入对如忆如痴如醉的思恋,不能自拔。第三天早上,他醒过来了,觉得如果不找如忆他就无法活下去。下午,天上刮着漫天的大黄风。南柯借了一辆自行车,顶着大风,到了东门中学。进了校门,他站在阅报栏前,思考怎样去找如忆。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南柯只知道如忆在二班,却不知她的宿舍在何处。他就从二班教室外面过,也许是天意,恰好,二班窗户下边有块玻璃破了,正好可以看见教室里边有三个人,两个人背对着,一个人面对着窗户,这个面对窗户的正是如忆。南柯看见了如忆,如忆也看见了南柯。南柯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总算再见到她了。但他依然不知道怎样去找如忆,如何去跟如忆说话。

南柯犹豫而茫然地来到了操场。操场很空旷,风卷起尘土,扬起又抛下。他回过头。这时,他看见如忆正向他走来。他感觉自己和如忆之间,一定有心灵感应。

南柯也向如忆走去。走近了,他站住,说:“你好。”如忆也站住了,说:“你怎么又来了?”南柯说:“我专门看你来了。”如忆低下头,脸上微笑着。南柯说:“走的时候,我给你写了两句话,忘了给你。”如忆抬起头,说:“是吗?”南柯从口袋里掏出那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了如忆。

他在信中只写了两句似诗非诗的句子:

看见丁香花开,就会想起你;

听见百灵鸟叫,就会想起你……

如忆接过,没有看,装在了口袋里。

两个人就在大风中站着,互相望着。

过了一会儿,南柯说:“那我走了?”

如忆低下头。

“我走了?”南柯说。

很久,如忆轻轻地点了点头。

南柯就这样走了。那个所谓的信中,他还写着他的联系地址,他想让如忆给他写信。他想如忆能看懂。

半个月后,南柯没有收到如忆的信。他又去了一趟东门中学。同样是傍晚,只是没有风,在校园的路上,两个人相遇。如忆身边还有一个女同学,那同学看见南柯和如忆的神情,就走开了。南柯问:“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如忆拧头看着身旁的一株丁香,没有回答。夜色渐渐浓起来。南柯不再问。两人缓缓地在小径上走着,都不说话。走到一丛怒放的牡丹前,南柯说:“我一直在等你的信。”如忆说:“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再走到大路上时,南柯说:“我该回去了。我等你的信。”

如忆说:“你也可以给我写信的。信寄到我父亲单位,再转我。”

“这样行吗?”南柯迟疑地问。

如忆想了想,说:“那就还是寄学校吧。”

一个星期后,南柯收到如忆的一封信,信很短,上面说:她的学习很紧张。南柯给她去了一封信,信很长,写了他认识她的经过和内心感受。半个月后,如忆来了信,说:信读了,她很惶惑。南柯也很困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如忆。就这样断断续续通了一段时间的信,藕断丝连,但两人的关系始终不明朗。

七月,南柯毕业了,他没有分到中学教书,而是被分到了刚刚成立不久的汉唐文化研究院,在唐代文学研究室工作。南柯能分到汉唐文化研究院,与他老师的推荐有很大关系。南柯在上大学期间,就在学报上发表了两篇研究唐传奇的论文,这两篇论文都是南柯的古代文学老师推荐发表的,而这位老师,由于在唐诗和唐传奇研究方面都有很深造诣,在当年六月就调到了汉唐文化研究院做唐代文学研究室主任。

毕业分配后,南柯给如忆写了几封信,如忆给他回了两封信:第一封信祝贺他分到了好单位;第二封信说她不读高中了,转入一家金融学校读中专。如忆没有告诉他这所金融中专的地址,南柯也就没有再给如忆写信。两个人的关系就这样断了。

两年后,在南柯快要渐渐淡忘如忆的时候,如忆给南柯寄来了一封信。这时南柯已经结婚近一年了。南柯收到信后,到如忆学校去了一趟,这所学校在外县,南柯在这个县的政府招待所住了两天。见到如忆,如忆说她很后悔,南柯问她后悔什么?如忆不回答。如忆说她失恋了,南柯说,那怎么可能?你是那么好。如忆怅惘地说,她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了。南柯不知该说什么好。如忆说她愿意再跟南柯保持联系,为的是从南柯那里多学点知识。南柯后来给她寄过一些书和杂志,她也给南柯写过几封信。两人的通信像朋友,也像师生,这使南柯很困惑。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南柯不再跟如忆联系。如忆那个移情别恋的同学有一天忽然给南柯写来一封信,把南柯教训了一顿,也骂了一通。南柯尴尬的同时,觉得自己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在这先前几天,如忆还给南柯来了一信,说想借一本唐诗鉴赏方面的书看,说南柯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到她家去。南柯当时看了如忆写的地址,觉得她家很近,本来准备去的,后来就没有去,唐诗鉴赏的书也没有借。

两人就此又断了。

四年以后,有一天中午,南柯与几位朋友准备到文艺路一家餐厅吃饭,行走间,偶然瞥见如忆正走进一家床上用品商品,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南柯叫了一声:“如忆。”如忆站住了。两人在路边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南柯说他今天在附近开会,说着给了如忆一张名片。问如忆情况,如忆说她已从金融学校毕业,被分到西门广商银行工作。南柯看见跟着如忆的女人一直在向他们看,他就没有多说什么,与如忆分手了。南柯估计,那女人可能是如忆的母亲,如忆可能正准备结婚,来置办结婚用品。

后来,如忆没有跟南柯联系,南柯也没有找如忆。

岁月如流水,渐渐地,南柯似乎忘了如忆。只是在最初,在接到如忆同学辱骂信后的一段时间,南柯心潮难平,写了一篇散文,题为《此情可待成追忆》,回忆他与如忆相识的经过和心理感受,发表在一家叫《青春》的杂志上,算是一种了结。没想到八年以后,如忆还会给他打电话。八年时间,一场抗日战争都结束了,许多东西烟消云散,留下来的,会是什么?南柯不能确定如忆给他打电话的用意。

恩雅的音乐放完了,屋子里一时很静。很多年前,南柯第一次听恩雅的音乐,他看的是MTV,音乐带画面,其中一个场景给他触动很深,那是一个人在风雨交加中回家的情景,雨很大,风也很大,道路泥泞,一个人匆匆地赶路,走在归家的路上。此情此景,配上恩雅如诉的歌声,有一种特别打动人心的地方。后来,他每次听恩雅的歌,心中想的就是一个风雨交加中归家的情景。他觉得这其中有一种象征的意味,象征什么?他没有想明白,但总觉得有一种深意在。

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南柯出门,走不远就到了桃园酒家。桃园酒家内部装修得像是世外桃源,一派乡村田园风光,古树森森,桃花灼灼,掩映着一座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民居,随处可见老戏台,带辘轳的井台,还有卖布卖筛子卖村酿的小卖店。南柯在二楼要了一个小包间。看看已到十二点,南柯到楼梯口等。没站一会儿,如忆就来了。上楼的时候,如忆抬头向南柯微微一笑,南柯也一笑。如忆胖了。

一见面,如忆说:“变化很大吧?”

南柯说:“没有什么变化,还跟从前一样。”

进了包间,里边很热,两人都脱了大衣,在一张小桌前相对而坐。

如忆看着南柯笑,南柯问:“我变化很大吧?”

如忆说:“没有多少变化,就是有些胖了。”

南柯请如忆点菜,如忆让他点,他就点了两个菜一个汤。南柯不喝酒,问如忆,如忆也不喝,南柯就要了一瓶天山雪酸奶。侍者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南柯端起与如忆碰了碰。菜端上来了,侍者退出。

南柯一边请如忆吃菜,一边问她:“结婚了吧?”

如忆说:“结了,孩子都四岁了。”

“男孩女孩?”

“女孩。”

“女孩乖一些。”

“他在哪里工作?”南柯又问。

如忆笑笑:“给人打工呢。给一个私人企业跑营销。”

南柯说:“是你那个同学吗?金融学校的?”

如忆说:“不是。那个人很可笑!”如忆不愿多提那个同学,“他是后来认识的。”

“你那个同学后来给我写过一封信,把我教训了一顿,还骂了一通。他给你说了吧?”

“没有,我不知道写信的事。”

南柯说:“我还以为你知道的,所以后来也没有再跟你联系。”他似乎在解释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如忆问:“你什么时候搬到唐园的?”

南柯说:“两年了,两年前搬到这里的。”停了一下,他又说:“我一个人住这里。”

见如忆疑惑地看他,他解释说:“我离婚了。”他喝了一口汤,“孩子跟我。但还跟她妈在一起住,因为上学方便,也有人照顾她吃饭。”

如忆没有说什么。好像她也不好发表什么看法。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吃着饭,气氛有些凝滞。南柯看如忆,如忆向他一笑,显得很温和。

南柯说:“我和她感情上一直处得不好。后来,她提出离婚,我让她再慎重考虑,她坚持,我也就同意了。”南柯是在叙说,也仿佛在解释。

如忆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一会儿到我家看看吧。”南柯说。

“好。”如忆说。

吃完饭,两人就到了南柯家。

进了门,南柯带如忆参观了一下屋子。如忆说:“装修挺好的。”

南柯说:“按自己喜欢的布置了一下。”

南柯给如忆泡了一杯茶,请如忆坐在三人沙发上,他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虽然是久别重逢,但南柯明显感到两个人是有距离的,所以一时无话。

沉默了一会儿,南柯说:“后来,我把咱们相识的经过和我的一些感受,写了一篇散文,还比较长,发表在一家叫《青春》的杂志上。”

如忆笑着看他,说:“是吗?”

南柯说:“要不要看一看?”

如忆点头,南柯就取出一本杂志,翻到《此情可待成追忆》那一页,递给如忆。如忆很认真地看起来。南柯也拿了一本有那篇文章的杂志,一边看,一边注意她的反应。如忆看得很慢,说明很仔细。南柯这篇文章约有一万五千多字,如忆看了很长时间。看罢,她抬头看看南柯,轻轻一笑,没有说什么。南柯也不好说什么。

两个人就又僵了一会儿。

南柯无话找话地说了一些闲话,两人才慢慢有了话。说了一会儿闲话,如忆看看表,说:“四点了,我该走了。”

南柯说:“再坐一会儿吧?”

如忆又坐了下来,看着他,微微笑着。

南柯说:“我想,我们以后可以是好朋友吧?”如忆点点头。“虽然我们也可以说是师生关系,但毕竟我没有给你代过课,我也没有做过正式的教师,所以师生之谊有,但还不能说是师生关系,是吧?”如忆又点点头。南柯其实想给他和如忆之间的关系定一下位,他认为,只有定好位才好相处,不然,不明不白,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当然,如果有什么事的话。

送如忆出门的时候,南柯又说:“你以后有事无事,都可以找我。”如忆笑着说行。

目送如忆出门的背影,南柯心里有一些高兴,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惆怅。

南柯想,如忆其实变化还是很大的,岁月无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