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契丹民族的来源之谜
- 雄踞北方的契丹:飞出老哈河的海东健鹘
- 承天
- 6375字
- 2021-11-11 17:41:09
1922年6月21日,在辽阔的漠南草原上,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怪人”。这个叫科尔文的比利时人对健马肥羊不感兴趣,对长发美女不屑一顾,偏偏把目光盯在一座被盗掘一空的古墓上,如醉如痴。是什么东西有如此之魔力?是一块碑,一块刻满了神秘文字的石碑。
有人断言,这些让科尔文着迷的“天书”就是早已被岁月掩埋的契丹文字!由此,一个久已消失的帝国,一段沉睡千载的历史被人们重新记起。
契丹,一个剽悍的民族,在《魏书》中第一次出现于人们的视野:公元916年建立起庞大帝国,雄踞中国北方;公元12世纪远走他乡,在伊朗高原建立最后一个政权——起儿漫王朝。随后,在黄沙弥漫的异国他乡悄无声息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一个强大的民族,竟如过眼烟云般在天边的地平线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契丹,一个900年前远逝的民族,像她们的文字一样神秘、遥远……
“契丹”译成汉语是“镔铁”。顾名思义,这是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民族。她曾经叱咤蒙古草原前后长达800年。由其建立的契丹帝国长期控扼丝绸古道,以致亚欧大陆中西部的国家误认为整个中国都在其治下,“契丹”因此成为中国的代名词。
公元388年,北魏道武帝北征,战火一直烧到了西拉木伦河畔,居住在这里的契丹人被迫溃散逃亡。这次战争使契丹第一次进入书史者的视野。而在此之前,这个被阿拉伯人和欧洲人视为全中国统治者的民族竟然对本民族形成、发展的漫长历史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在泱泱中华实现伟大复兴之际,我们追溯历史、缅怀先人,不禁要问:契丹,你们究竟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呢?
木叶山下的青牛白马:契丹族的起源传说
相传,商朝人的始祖契,是其母吞食玄鸟卵而生。
相传,吐蕃人,是神猴与岩山魔女的后代。
相传,突厥人的君王阿史那,是母狼与匈奴人的儿子。
但凡在人类历史上存在的已知民族,几乎都有着传奇般的起源。经过世世代代的口耳相传,融入了每个族人的血液,成为这个民族最重要的精神信仰。
在中国历史上,有着不平凡作用的契丹族也不例外,他们同样拥有一个美丽而古老的起源传说。
在我国的东北部,流淌着两条重要的河流,一条是发源于医巫闾山的土河(今老哈河),一条是从大兴安岭南端奔腾而出的潢河(今西拉木伦河)。两河从高山倾泻而出,一路奔腾,流至平地,逐渐舒缓下来,最终在木叶山汇合为一,共同孕育了一片水草丰美的绿色草原。
很久很久以前……
一位骑着雄健白马、云游四方的神人行至此处,被眼前这片莽莽草原所吸引,他松开缰绳,信马由缰,沿土河从上游顺河东行。
一位久居深宫的天女,耐不住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决定降临人间。她坐上青牛车,从“平地松林”沿潢水顺流而下,欣赏人间美景。
一路陶醉的神人与天女,在两河汇合的木叶山,出现在彼此的视线中,美景、佳人……二人一见钟情,于是结为夫妻,放开马缰,卸下牛车,就在这片山前草原上定居下来。神人和天女共生育了八个儿子,这八个孩子各自繁衍,最终壮大成为契丹的八个部落。
神人与天女的相遇,青牛与白马的传说,最初是在契丹族内口耳相传的,后来被整理成文字并保留了下来。契丹族人对此深信不疑。每有军事活动或是春秋的祭祀,必用白马青牛作祭品,以此表达对祖先的敬意。辽太祖阿保机建国后,还在木叶山上修建了始祖庙,“奇首可汗(传说中的神人)在南庙,可敦(天女)在北庙,绘塑二圣并八子神像”,每年按时供奉;而在战争之前,契丹人也必定在这里祭告祖先,祈求保佑。
在这座神圣的始祖庙里,奇首可汗、可敦并立其中,同享祭祀,可见在契丹人的心目中,神人和天女是同样崇高而神圣的。细细体验契丹社会中的点点滴滴,不难发现女性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可以说,契丹社会保留了很多母系氏族社会的痕迹。在我们之后了解到的契丹历史上,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整个契丹王朝兴衰成败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都会有女人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终辽一世,契丹女子们有着广阔的发挥空间,来展示和证明自己的才能,在历史上留下瑰丽的印记。
木叶山对契丹人来说是神秘而神圣的。他们除了在始祖庙举行盛大的祭祖活动外,还在山上定期举行另外一项大型的祭祀活动,那就是祭拜木叶山神。“辽国以祭山为大礼”,我们在《辽史》卷四九《礼志》中所看到的祭山仪式隆重而繁缛,据说该仪式由遥辇胡剌可汗创制。祭山的同时,契丹人还要祭拜天神、地祇及辽河(潢河)神。
可以说,神人和天女邂逅的木叶山,不但是契丹族的龙兴之地,更是族人与神灵沟通以祈求庇护的重要场所。这个留住神人天女、养育契丹祖先、庇护族人的伟大地方,到底在哪里?这个问题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引发无数想象。时至今日,众多研究历史、考古和历史地理的学者还在为找到木叶山真正的位置而不懈努力着。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争议?木叶山在老哈河、西拉木伦河相会之处,传说中不是已经言之凿凿了吗?
如果我们到两河交汇处去看一看,那么答案就不言而喻了。两河相遇之处,在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内,是我们今天叫作科尔沁沙地的地方。在成为沙地之前,这里确实有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清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蒙古科尔沁部的庄妃就成长在这片美丽的草原上。随着环境的恶化,昔日的绿草渐渐被黄沙吞噬,尽管植被发生了变化,可是从古至今这里都是片一望无垠的广阔天地,放眼望去,无遮无拦直达天边,哪里有山的影子?难道木叶山在一夜之间,被神仙搬走了?
有人想到了在文献中寻找另外的记载。可是,《辽史·地理志》对辽境内的名山大川著录颇多,却偏偏对木叶山这一辽代的神圣之山含糊其词。显然,在元代编著《辽史》的时候,这座神山的位置已经无人知晓了。无奈之下,人们开始寻找能确定木叶山位置的间接证据。《辽史》记载,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建国之初,为了表达对祖先的崇敬,曾经在木叶山上修建始祖庙,以供祭祀。据记载,始祖庙的位置在当时的永州境内。于是,有学者根据永州的地望,推论木叶山就是西拉木伦河与少冷河汇流处的海金山(今属翁牛特旗白音他拉乡)。可是,少冷河毕竟不是传说中的老哈河,难道是契丹人代代口耳相传,在哪一代的时候传错了?契丹人连自己的发祥地都搞混了,这实在是个让人不愿接受的事实。于是,人们继续“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木叶山的踪迹。
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木叶山的消失?还有什么方法能帮助我们找到那座契丹人心目中的圣山呢?
于是,又有学者声称在阿鲁科尔沁旗南面找到了木叶山,它就是今天叫作天山的山峰。站在这座山前,你也许会问,这里既没有老哈河,也没有西拉木伦河,更谈不上什么两河交汇了,怎么会是木叶山?研究者是这样解释这个问题的,山还是旧时那座山;而水,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两条水了。换言之,从传说到现在,世事变迁,转眼已经千年过去了,就像黄河不断改道一样,当年土河和潢河的水道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所以,当年那两河交汇的木叶山,也应该在故道上去寻找。而天山,就是研究者寻找的结果。
宋人别有用心的匈奴说:人种复杂的鲜卑余部
历史学家解释说:中原王朝在记录契丹时,由于缺乏实际的证据,对它的来源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了推测和演绎,使得我们今天在认识这个问题时,会找到不同的答案。
一说是契丹属东胡族系,源出鲜卑,是由宇文鲜卑的一支发展起来的。在东晋时期,东北的鲜卑分化成慕容、宇文和段氏三部,其中慕容氏发展最快,并先后灭掉了段氏和宇文氏,成为一方霸主。而被打败的宇文氏族人,大部分逃亡漠北,还有少量残部,分化成了契丹和奚,居于松漠之间。开始时契丹和奚还互帮互助,共同发展。公元388年,北魏道武帝北征,战火一直烧到了西拉木伦河,奚和契丹相继逃亡。从此,同源的两族分离开来,走上了各自不同的发展道路。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契丹是“匈奴之种”。根据记载,在公元89—105年(东汉和帝永元年间),匈奴被汉军击败,北单于率大部分族人被迫西走。正是匈奴人的这次西迁,带来了整个欧洲大陆的人口流动,间接导致了罗马帝国的崩溃。而当时,尚有十万余匈奴人留在故地,当继之强大起来的鲜卑人进据匈奴故地时,这部分匈奴人改名换姓,自号鲜卑,融入鲜卑族群中。此后,在与原东胡种的鲜卑人长期错居杂处中,由于相互通婚等影响,差别越来越不明显。而宇文鲜卑,就是这支匈奴人的后裔。来源于宇文鲜卑的契丹人,自然也就是“匈奴之种”。
第三种观点认为契丹是炎黄之后。《辽史·世系》称鲜卑宇文部为炎帝之后,如果认为契丹是宇文余种,则自然为炎帝之裔。但《世表》又称“耶律俨称辽为轩辕后”,也就是说,在辽代时,认为契丹源于古契国,也就是商代始祖契最初的封国,契为黄帝之裔,则契丹自然为黄帝轩辕氏之后无疑。所以,契丹是炎黄子孙。
综合上述史家观点,基本都肯定了契丹是来源于鲜卑宇文部的。根本分歧在于宇文部的来源。契丹来源于鲜卑或鲜卑宇文部,出自当时人和稍后的唐人之笔,这种说法的可信性是最高的。
认为契丹为“匈奴之种”,则是数百年后宋人的说法。当然,鲜卑族的成分很庞杂,其中确实有不少来自匈奴的“余种”,宇文部更是如此。但在此之后,在与原东胡种的鲜卑人长期错居杂处中,匈奴与鲜卑的差别越来越不明显,把契丹人仍看作“匈奴之种”,似乎略显牵强。何况民族不是血缘集团,它在形成过程中虽有一个主源,但总体上是多源多流的。至于契丹是炎黄后裔,我们看到的是《辽史》记辽时人的说法。无论是宋人说契丹是“匈奴之种”,还是契丹自认为是“轩辕后”,应该都是出于各自不同的政治目的吧。
科学家说:契丹源于鲜卑
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考古学、遗传学的学科发展,给我们了解历史提供了更多的途径。DNA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曾从墓葬中出土的契丹、鲜卑和匈奴人骨中,提取DNA样本进行对比研究,以期解开契丹族源之谜。为了保证数据的可靠,研究人员选择的多是比较明确的契丹族人骨标本。
例如,其中一例标本取自耶律羽之墓,该墓的发现曾经轰动一时,并被评为当年的全国考古十大发现。耶律羽之也是辽代历史上一个重要的人物,曾经做过东丹国的左相,当人们发现墓主人竟然在《辽史》有传时,曾兴奋不已。
又如萧和家族墓。这片墓地在辽宁阜新关山种畜场,所以又叫关山辽墓。这片墓地一共被发现九座墓,经出土的墓志证实,这些墓的主人竟然就是在辽代中晚期历史上最为显赫的萧氏后族。这个家族中曾经出过6个皇后、5个王妃,有15人先后出任宰相,而被封王的达14人。当墓门被打开,那些奢华的随葬品、精雕细琢的壁画吸引了我们的眼球,而当意识到那些面具之下的面孔,竟然是千年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时,这个认知更足以震撼我们的心灵。
但是,最有名的一例标本,是图尔基山辽墓中的那位美女。这位美女栖身于一具精美的柏木“凤棺”中,这个凤棺里有绘画、贴金、木雕、铜铸,再加上彩绘,精美绝伦堪称稀世珍品。相较之下,棺外那些罕见的金银器物、玻璃杯、丝织品,就显得黯然失色了许多。能用如此华贵葬具的人,应该是个具有极高身份的人吧!可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墓室中似乎应有尽有,却独独缺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墓志。按照辽代的惯例,贵族下葬,必然会有墓志随之下葬的,为什么这位美女没有,她究竟是谁?考古人员激动的心情还未平复,当棺木打开后,更大的惊奇又大大地考验了在场人的心脏承受力。
棺内的美女乌发如丝、衣着华丽,却面色铁黑。在继续的清理中,人们竟然在棺内发现了滚动的水银!太多的疑点无法解释,因此,考古人员对这位美女进行了更加详细的研究。经过化验,美女的胸腔里也含有大量的水银,而头发中的水银含量更是高出正常人几十倍。难道这位图尔基山美女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自杀或是他杀?谜团引发人们的继续探究,甚至还复原了这位美女生前的容貌。但是,当这位美女的真容于千年之后重现时,每每看着她的面容,人们便更有了探究她身世之谜的意愿。于是研究人员也取了她的人骨标本来做DNA分析,当然因为水银的原因,这个标本也是黑色的。
通过广泛取证、详细对比,结果表明,契丹人的DNA有着较为复杂的混血性质,耶律羽之和萧和两组分别属于皇族和后族,而图尔基山的那位美女,也是契丹的贵族,只是更加具体的身份还没有办法确定。但是就三组DNA标本的对比关系看,契丹和鲜卑人种的遗传距离相对较近,可以认为是有明显承继关系的民族。科技印证了相关历史记载的正确性,有力地支持了契丹源于鲜卑的说法。
妖魔化的祖先:荒诞传说的另类解读
《契丹国志》中,记录了三个契丹族领袖的传说:
后有一主,号逎呵,此主特一骷髅,在穹庐中覆之以毡,人不得见。国人有大事,则杀白马灰牛以祭,始变人形,出视事,已,即入穹庐,复为骷髅。因国人窃视之,失其所在。复有一主,号曰喎呵,戴野猪头,披猪皮,居穹庐中,有事则出,退复隐入穹庐如故。后因其妻窃其猪皮,遂失其夫,莫知所如。次复一主,号曰昼里昏呵,惟养羊二十口,日食十九,留其一焉,次日复有二十口,日如之。是三主者,皆有治国之能名,余无足称焉。
如果从字面上来理解这段记载,应该是这样的:
契丹族中曾经有一个名字叫逎呵的领袖,这个领袖是一个骷髅的形象,平时待在帐篷里,还用毡子把自己严严地盖住,所以族人没有办法看到他真正的样子。如果族里发生重大的事情,族人就用白马和青牛作为祭品祈祷。这位领袖听到祈祷,才会变成人的样子,出来为族人解决问题,事情一结束,逎呵就会丝毫不做停留,马上回到帐篷中,恢复成骷髅的样子。有个族人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地去窥视逎呵的长相,这个族长就此消失,再不能帮助族人解决任何问题了。过了一段时间,部族中又出现了一个领袖,名字叫作喎呵。这位族长戴着野猪头,身上也披着猪皮,平时就待在帐篷里面,族里有事情的时候才肯出现,而事情解决后又马上回到帐篷里了。后来,这位族长因为被妻子偷走了猪皮而从此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还有另一个伟大的族长,名字叫昼里昏呵。这位族长只养了二十只羊供族人们吃,每天吃掉十九只,而留下的一只,到了第二天就会又变成二十只,如此日复一日。这三个族长,都是治理国家的能人,而其他的族长们都没有办法同这三个人相提并论。
这个看起来荒诞不经的记载,实际上却记录着这个民族漫长而艰辛的成长历史。传说中的主人公,可以看成是一些历史阶段的人格化。如果用我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对这个传说加以解读,那么故事是这样的:
在刚刚被慕容氏打败,流窜于松漠之间时,契丹先民们的生活十分艰苦,有限的资源无法养活所有成员。在生产力极其落后的情况下,适当地减少人口,是当时族群唯一的出路。于是,饿死冻死是常常发生的事情,骷髅成了那个时期的一个特征。而当部族遇到重大问题的时候,祭祀是人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后来,随着契丹人狩猎技术和经验的增加,已经开始能够捕杀野猪这样的大型动物,食其肉,衣其皮,这些野兽成为族人们主要的衣食来源,人们的生活条件也就有了相应的改善。但是,这种食物来源并不是十分稳定的。一旦他们由于某种原因无法获得食物,他们就会无所依托。在这一阶段,“族长”已经不必通过祭祀,而是主动地出现解决族中的问题了。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个阶段,契丹人已经开始了家庭组织,有了“妻”与“夫”的概念。
又过了很多年,契丹人慢慢意识到单纯地靠天吃饭,只是狩猎采集,无法长久地维系整个部族的生存与发展。在不断的实践中,他们开始学会了把捕获的野兽驯养起来,有了初步的畜牧业。最初作为驯养对象的,是杀伤力比较小的动物,比如羊。畜牧业的出现,使得契丹社会的经济开始稳定了下来。
契丹族出现在古史记载中是在公元4世纪,那时,他们正处在古八部时期。当时他们分布在辽河流域。狩猎是当时契丹人的主要生计方式。他们游牧狩猎,过着以肉为食、以皮为衣的生活。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大贺氏部落联盟形成时。根据历史记载,在北魏时期,契丹进贡的宝物是“名马”,嫁娶时穿的最好的衣服是“以青毡为上服”;到了隋代,契丹人在收葬父母遗骨祝酒时说“冬月时,向阳食,若我射猎时,使我多得猪鹿”,可见各部还是“随水草畜牧”。此外,在典籍中不断出现契丹“逐猎往来,居无常处”“射猎,居处无常”一类的记载。这一时期契丹人的社会组织,是以八个部落为单位各自活动,他们之间尚未形成统一的部落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