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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与现实世界,沈洛夕判若俩人。十几岁,骑着母亲给她买的摩托车穿梭在潮州的大街小巷。她驾驶的摩托车有一个非常炫的名字:北欧女神。新车从香港订购,关税自己交,全车下来三十多万。她买的那辆虽然是走私的二手车,也要十万块。她喜爱,母亲便给她托给她买了。十万块随便可以买一辆轿车,她偏偏喜欢摩托车。
那是一款水冷,四冲程,六汽缸,1832CC排量,时速可达300公里的红色摩托车,在她的胯下服帖的如同砧板上的鱼。母亲还为她订购了专业的护具。
现实里,沈洛夕轻车熟路的可以驾驭自己胯下的摩托车,却无法驾驭虚拟世界里,她心爱的男人。那种不着边际的虚无,搀杂着现实的情感,让她抓狂,如方向和刹车统统失灵的车一样,行驶在悬崖边上。
Z20次列车准时抵达了北京西站,忐忑的沈洛夕一颗心如高天上飘着的风筝,线牵在别人的手中。当她拖着行李箱,穿着高根儿鞋亦步亦趋随着人流,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时,心里充满了期待。接站的人很多,她期待的那双眼睛却没有出现。他从没有给她看过他的照片,甚至没有在视频里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但沈洛夕确信,只要他出现在人流中,她一眼就能认出他来,遗憾的是,他没有出现。
片刻喘息都没有,她再次拨打他的手机,却已关机。措手不及的痛瞬间再次将她满怀的希望击碎,心情一如北京西客站来来往往穿梭的人群般寂寥。那种无助,像非洲大草原的食草动物被狮子们围攻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满怀的希望再一分一秒的耗尽。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依然关机。尝试着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重新输一遍,手机里显示的依然是他的名字,拨过去,还是关机。
不知所措的沈洛夕,傻掉了一样独自伫立在北广场,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手机抓在手里,时刻不敢掉以轻心。三个多小时后,沈洛夕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到了。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手机捧在手里,她甚至出现了幻听,多次听见熟悉的手机铃声在响,打开手机并没有一个未接电话。有一刻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手机欠费停机了,尝试着给自己打了一个电话,好听的女声提示她道: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说明她的手机并没有欠费停机。再打他的手机,依然关机。只好给他发了第二条短信:我在北广场,四个小时了。
正午的北京冬季,气温依然很低,低到沈洛夕不能适应,从脚底到头顶的寒,一点点地掠夺着她的体温,心逐渐像冻结了似的无法呼吸。饥肠辘辘的她,拖着累赘一样的行李箱,举步维艰。登上步行天桥,几次错一点崴了脚,绝望中,她真想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大哭一场。天桥上过来过去的人,急匆匆的,偶有一两个停下脚步,对着桥下拍照,没人注意到身影孤单的沈洛夕。
可乐,汉堡,薯条,鸡翅,一一摆进托盘,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脚才开始隐隐的疼。窗外的世界与她无关,窗里的世界也与她无关,她只所以来到这个城市,是她想见一个人。她之所以走进窗里,是她想吃点东西。以往她最最喜欢吃的鸡翅,吃到撑下细碎的骨头,也没吃出什么味。母亲总说她爱吃的东西统统是洋垃圾,吃吃吃,迟早吃成猪一样的大胖子。她吃来吃去,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依然瘦,一次次把自己吃成模特身材的美女。
就着可乐,汉堡也进了肚,餐桌上的手机依然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电话都没有,一条短信都没有。把手里最后的半截薯条蘸酱放进嘴里的时候,她又给他打了电话,很快可乐也底儿朝了天,他的手机还是关机。傻愣愣地坐在窗里,给他发信息:我在等你。
走出窗外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步行天桥上的人上来的下去的,南来的北往的,换了一拨又一拨,沈洛夕是其中的一拨。手机响起的时候,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疲惫憔悴的她,继续走她的路,身后形影不离地陪伴她的,是她的行李箱,被她拖着,时快时慢,走走停停。手机似乎真的在响,行李箱撞了她的腿。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生怕对方挂断似的接起,竟然是母亲打来的,“沈洛夕,你到哪儿了?”烦躁和失望让她的声音变的尖利,“我丢不了。”说完狠狠挂断了电话,母亲又说了什么,都被她关在了手机里。
莫名其妙的,她开始恨他,她又不是老虎不是骗子。她就想见见他,哪怕他有家室,然后把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给他,从认识那天起,他就说她是他的,他在等她长大。当泪水毫无知觉模糊了沈洛夕的双眼,北京的天更加雾霾重重,像是遮了厚厚的帷幔一样,见不到阳光。
都说风往北吹,可沈洛夕觉得那风是向南吹的,悄无声息的风,贴着稀薄空气的表面,游丝一般穿透了她的保暖裤,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发出了第四条短信:我恨你。
她从西安,独自一人坐火车来到了陌生的北京,那个她要见的人曾经充满柔情蜜意地唤她小心肝儿小宝贝儿,而他却狠心地置她于不顾,把她一人丢在人海茫茫的北京西客站,任她孑孓彳亍。她不是空气,可以自生自灭,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身边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好像都在嘲笑她,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继续等,一条买票回家。等待她不怕,六年她都等了,只要他给她一个期限,她依然可以继续等待。
母亲又打来了电话,问她几点到家,她开车去接她。她说:“我找的见家门。”母亲追问:“你几点到家?”她懒洋洋地说:“我也不知道。”母亲的长篇大论又开始了,“你这孩子……”不过她没给她机会,匆匆挂断了她的电话。母亲永远都不会想到,此刻,她人在北京,否则母亲又要罗里罗嗦地质问她,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为什么会人在北京,说她为了见一个男人,说那个男人,她等了整整六年,就算母亲破天荒地不说她傻,她都觉得自己傻,傻的邪乎。
沈洛夕又在凛冽的北风中徘徊了三个多小时,依旧没有收到他的短信。生性倔强的她,猛咬嘴唇,钻心的疼痛让她再一次泪流满面。泪眼朦胧间,她挤出一丝自嘲的笑,然后仰天长叹。
很快列车到了熄灯时间,苏穆想平躺着睡了。沈洛夕帮他翻过身,他又多了句嘴,“你用什么香水?”“毒药,你喝不喝?”沈洛夕刁蛮地给了他一句。苏穆笑笑,“挺好闻的,对了,你快把鞋脱了吧,穿着多累。”说着又努力地想坐起来。沈洛夕纳闷地问他,“你又要做什么?”苏穆弯腰要够鞋,失败了。沈洛夕只好扶他起来,帮他穿上鞋的时候,他说了句,“WC。”沈洛夕扶着他的手一直没松开,“我扶你去吧。”他的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手一摆,“我一个人行。”说完一手托着腰,一手扶着车厢挪出了沈洛夕的视线。
撒尿的时候,他觉得沈洛夕那小丫头就是嘴刁了些,现在的小丫头一个德行,有话偏不好好说。不过看她心事重重的,让他想起了闵筱楠,想起了欧梓璐。曾经她们和她一样的清纯,一样的可爱,一样的让人怜爱。
苏穆变态地喜欢比自己小的女孩子,甚至小很多的女孩子。他对比自己大的,或者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人没有丝毫的感觉,却对沈洛夕那样年纪的小丫头,没有免疫力。多次他想找心理医生咨询咨询,却没有勇气。一次无意和朋友说起,问朋友他是不是有病。朋友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他,不屑地给了他一句,“屁,谁不喜欢小丫头。”他说他想去看看心理医生,朋友更不屑地瞪着他说:“你他妈的真有病,看心理医生,医生也有病,只要是男人都喜欢小丫头。”
之后,他释然了不少。
苏穆睡不着觉的时候,经常问自己,像不像一颗种子,一颗遗失在深秋庄稼地里的种子,先是埋在贫瘠的土壤里,然后历经酷暑严寒,久久八十一难,熬到了春暖花开,小心翼翼哆哆嗦嗦地生了根发了芽,于是开始默默地期待,期待一场淋漓尽致的雨。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渴望异性的,从他懵懂的少年时期,还是十八岁之后的成人时期,那种渴望如荒野午夜飘忽的鬼火,被风吹拂着,忽悠悠地上下舞动。
一年年过去了,苏穆以自己的方式卑微地活着,压抑在内心孤寂没人能懂,按捺的躁动和不安更没人懂。渐渐的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一定要在什么的年纪做什么事情,春播秋收,不能秋收是再播种,缺失的永远缺失,再难弥补。他突然发现列车的卫生间里挺适合回忆,尤其是夜里的时候,没有敲门声,没有嘈杂声,只有火车轮碾过铁轨的咔咔声。
当惆怅和失落再一次笼罩他,瞬间让他淡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沈洛夕“咣咣”的敲门,他会一直倚靠在卫生间门上待着。隔着门,她问他,“你是不是掉下去了?”苏穆撒谎说:“蹲下起不来。”伴随着列车行进的声音,苏穆关在门里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像是真的起不来一样。沈洛夕急了,让他开门,她扶他。苏穆更急,慌忙说:“不用不用。”生怕说的慢了,沈洛夕会破门而入看见他的屁股似的。
苏穆刚把卫生间的门牙开一条缝,沈洛夕的一只手就挤了进来,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埋怨他道:“你怎么不喊我,是不是我不喊你,你打算住一辈子。”
一回到铺位上,沈洛夕张罗着继续给他揉腰,他看她一脸倦容,说:“睡吧,睡着就不疼了。”借助着过道上微弱的灯光,苏穆多看了沈洛夕几眼。沈洛夕摇摇头说:“睡不着。”“怎么了,白天睡多了?”
沈洛夕轻叹,嘴角路出一丝笑,“没有,就是睡不着。”然后往车厢上一靠,没再说话,两眼眨了眨,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望着沈洛夕无助的样子,苏穆闭上了眼。
列车抵达山东聊城的时候,苏穆睁眼看看沈洛夕,发现她还没有睡着。沈洛夕发现苏穆也醒着,问他冷不冷,要不要盖被子,说着起了下身。苏穆说不冷,越往南走越热,怎么会冷。沈洛夕说龙川是山区,风大,阴冷阴冷的。说着还夸张地打了个寒战。苏穆又看了她一眼,说:“盖上被子睡吧,离天亮还早,坐到什么时候。”沈洛夕让他先睡,她想一个人坐一会儿。黑暗中苏穆关切地道:“你不睡,我怎么睡。”没想到沈洛夕不领他的情,黑暗里顶撞他道:“我去,你是我什么人。”苏穆扭头不咸不淡地道:“十年修的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说我是你什么人?”“你酸不酸?!”
苏穆语塞,懵的有点找不见北,尴尬地闭上眼,暗忖再不搭理沈洛夕。
迷迷糊糊的,一直睡到安徽阜阳才醒,睁了睁发涩的眼睛,发现对面的女孩子还倚靠在车厢上,好像从始至终没换过姿势似的,被子也不盖。他轻轻起身,下地,蹑手蹑脚的帮她盖了被子。没想到,她竟然醒着,声音不高不低地质问苏穆,“我让你盖了吗?”苏穆一屁股坐回自己的铺位,“狗咬吕洞宾。”沈洛夕毫不客气地说他,“黄鼠狼给鸡拜年。”
苏穆彻底无语了,她竟然说他没安好心,虽然车厢里黑着,可满车厢的乘客,他能把她怎么样。苏穆想去厕所,沈洛夕没心没肺的,非要扶他去。苏穆说:“我有腿。”沈洛夕说:“你就是逞能。”他前面走,她后面撵,一前一后到了卫生间门口。苏穆迟疑了一下,沈洛夕还是抓了他的一条胳膊,“你逞什么能。”“你小点声,都睡觉呢。”沈洛夕吐吐舌头冲着他做了个鬼脸。
苏穆小声道:“你快回去睡觉吧,我自己行。”沈洛夕揶揄他,“我怕你又蹲下起不来。”真拿她没办法,要一直扶着苏穆进卫生间。苏穆扭捏着不让,说:“你进去做什么?”“我又不是老虎,不咬你。”苏穆哭笑不得,紧皱眉头道:“你出去。”沈洛夕就是不出去,说:“快方便你的吧,挺大个老爷们儿,还挺封建。”说着背转了身。俩人像特务接头对暗号一样,压着声音,搞什么投机倒把似的。苏穆说:“你出去,你在我尿不出来。”沈洛夕这才钻出卫生间。她前脚出,后脚苏穆想从里把门插住,没想到她推开个门缝儿故意气苏穆,“你怕我进去非礼你啊,插门。”
苏穆再次被沈洛夕搀回铺位的时候,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苏穆说:“困就赶紧睡吧。”
沈洛夕还说:“睡不着。”苏穆抢白她,“那你还是不困。”沈洛夕又接连打了几个哈欠,问苏穆,“你去哪儿?”“深圳。”“去约会?”“和谁约?”他反问她。沈洛夕又打了个哈欠,“我怎么知道你和谁约会,不过你和谁约会,我都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为什么?”苏穆疑惑。沈洛夕说的特别认真,“你是我的伤员,我得对你负责。”她真的困了,后面的话断断续续的,苏穆一句都没听清。
躺下后,苏穆的思绪再次飘到了北京,一路向北,飘到了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