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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穆回来的时候,沈洛夕说他,“我以为你又掉厕所里了。”苏穆反问她,“你觉得我要是掉下去了,还能爬上来么?”沈洛夕捂着嘴偷着乐,“如果腰没闪了的话,我想你是完全有可能爬上来的,作为一名伤员,我觉得悬。”“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掉下去?”

沈洛夕还在乐,“你掉下去,我好捞你啊。”

苏穆也乐了,“那你这算是美女救英雄呢,还是美女救狗熊呢。”“你真笨,狗熊那么胖怎么掉下去?”沈洛夕更乐了。

“狗熊笨啊,你没听人说笨狗熊,笨狗熊嘛。”

“那也掉不下去。”

苏穆接着给沈洛夕讲了一个发生在坡城的一件事,“有三个记者,一男两女,两女的长的都挺漂亮的,男的有点胖,朋友们都叫他大熊。有一年领导派他们三人去我们老家坡城采访,采访结束后,晚上三人喝了点儿酒,大熊喝的是啤酒,回招待所的路上,有些尿急。那时候我们坡城连出租车都没有,再说大半夜的。从大城市来,大熊不好意思随地大小便,再说身边跟着两位美女,就更不好意思了,一路憋着,快到招待所的时候,怎么也憋不住了——”

说着苏穆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沈洛夕说:“你快讲吧,你以为领导做报告呢。”

苏穆接着讲:“两个漂亮的女记者怕他憋坏,就说大熊,你快随便找个犄角旮旯放吧。当时路灯都没有,找个公共厕所很难。路过两棵杨树的时候,两女记者说,大熊你快去树后头放吧,我们没人看你。大熊偏不,非要执著的找厕所。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他憋的快尿裤子的时候,在一个路人的指引下找见了让他久违的公共厕所。往厕所跑的时候,他还跟两女记者贫,哥们儿去了啊,你们去不去?两女记者说,你快去吧。结果两女记者在厕所旁的马路边等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也没见大熊出来。开始两人以为他可能是憋的时间哟点长了,可能需要会时间放完。结果又等了几分钟,还不见大熊出来,两女记者急了,站在男厕所外喊,大熊,你掉进去了。喊了半天也没人答应。一女记者怂恿另一女记者,你进去看看。被怂恿的女记者说,哥们儿长这么大没进过男厕所。另一个也说,哥们儿也没进过。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往男厕所里走,一边走一边喊,大熊,大熊。进去后厕所里空无一人,两女记者当时就傻了眼。”

苏穆又停顿了一下问沈洛夕,“你猜大熊去哪儿了?”沈洛夕摇头,“不是脑筋急转弯儿吧?”苏穆说:“不是。”沈洛夕急了,“你快讲吧,卖什么关子。”

苏穆接着又讲,“两女记者面面相觑,一个问一个,难道真掉进去了。一个说,不可能,大熊那么胖,根本掉不下去。于是两记者大声地喊大熊大熊。喊的中间,只见厕所门口人影一闪,有人叫了声鬼啊鬼啊。等她们追出去的时候,真的连个鬼都没有。等两女记者胆战心惊地报了警,警察赶到的时候,大熊早已停止了呼吸。”

沈洛夕急着想知道下文,“真掉厕所里了?”苏穆点头,“我们老家坡城最早的厕所都是三个门,男厕所一个门,女厕所一个门,然后男女厕所中间一个门,用于掏粪工人掏粪。大熊以为中间那个门就是厕所门,一脚就迈了进去。化粪池两米多深,大夏天满满一坑大粪,任何人掉下去都甭想爬上来。”抢着问:“他真掉厕所了?”

沈洛夕不信,“老穆,你骗人。”

苏穆说:“真的,当时两女记者一边哭一边说,大熊,你个笨熊。后来警察经过调查,喊鬼啊鬼啊那个是附近的居民,一进厕所发现有两美女,当时就吓坏了,以为看见了鬼。他是这么跟警察说,当时哥们儿吓坏了,以为两女鬼喊哥儿们,大雄大雄,吓的哥儿们一泡尿全撒裤裆里了。

“那人也叫大熊?”沈洛夕觉得也太巧了。苏穆叹息道:“有时候,英雄和狗熊只差一个字,生和死只隔着一扇门。”沈洛夕问他,“你讲半天,什么意思?”苏穆微微一笑,“没什么意思,一点小感慨而已。”

沈洛夕不知道,其实苏穆又想起了他初恋的女孩儿闵筱楠。过去多少年了,她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闵筱楠对苏穆的爱丝毫没有掩饰,白天跟师傅学理发,晚上陪苏穆出去散步。

那天夜里回到师傅的理发店,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苏穆的影子。月光下他凝望着她,仿佛有许多话对她说。其实她也一样,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她想告诉他,她回去错一点来不了,不是她姥姥病了,也不是她不想来,是父母不让她再学理发。

北方的田野光秃秃的,被收割后的土地裸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放眼望去荒芜一片,霜冻后的蒿草虽然依然在地畔挺立着,却灰蒙蒙的没有了生机,几只在做着最后挣扎的蚂蚱也不叫,趴伏在衰草尖上一动不动。

那是闵筱楠第一次感受到荒野的凄凉,由远及近的枯黄色包围着她,让她说不出的忧伤。村后那片被人已经砍伐的七零八落的榆树格外的扎眼,就像被火烧过似的弯曲着躯干,没有一点挺拔的意思。

闵筱楠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一到了春天,爹都会上树给她捋榆钱吃,那时候的爹疼她。她长大了,却感觉爹不疼她了,连娘也不疼她了。她很想继续读书,可娘却说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娘只是想让她辍学,省下钱让弟弟闵强读书。为了弟弟她毫无怨言地辍了学,她觉得天经地义,作为姐姐就得让着弟弟。

闵筱楠辍学前,爹满脸的倦容,“不念书也好,去峦乡学个手艺一样活命。”

弟弟闵强强烈地反对她为了他辍学,他对他爹说:“你这是害我姐呢,她学习那么好。”爹原本满脸的倦容突然舒展了开来,“小小的孩子懂什么。”闵强小脑袋一晃,“你如果不让姐姐念书,我也不念了。”爹咧了下嘴,龇了下牙,给了弟弟一个下马威。

正在烧火做饭的娘,一把麦秸抓到手里又摔进了灶火坑,瞪着眼问,“你说甚?”弟弟缩了下脖子,嘟囔道:“就让姐姐去念书吧。”娘重新抓起那把麦秸,直戳戳地塞进了灶火门,风匣拉的哗嗒哗嗒的响。闵筱楠知道娘生气了。灶火门扑出来的火,错一点燎了她的眉毛,娘骂了一句脏话,她知道娘是在骂弟弟。闵筱楠看了一眼爹看了一眼娘说:“宝根儿,是姐不想念了。”

弟弟的小名叫宝根儿,意思不言而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政策像一阵风一样刮了过来。爹和娘结婚的第二年,怀上的她。俩人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生下来竟然是个女子。爹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娘像做错了天大的事似的,骂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闵筱楠七岁那年,国家又有了新的计划生育政策,凡是头胎生闺女的,年满七周岁的,父母允许生二胎,这才有的弟弟闵强。

闵筱楠十六岁那年,弟弟刚上小学二年级,一贫如洗的家,无力承担两个孩子的学费,做出让步的只能是她这个姐姐。

辍学在家的闵筱楠,家里的门槛就快被媒人踩平了,她却没相中媒人介绍的任何一个后生。她和村里的女孩子一样,儿女之事全凭爹娘做主,她只不过比她们有主见,所以她不点头,爹娘也不会轻易点头。一家女百家求,没有哪家大人会不让媒人上门,拒绝媒人的好意。待了半年后,她和娘说想去峦乡学理发,将来也像村东头的兰子一样在峦乡开家理发店。

娘和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在兰子的介绍下,闵筱楠认识了她的师傅。师傅的手艺在整个峦乡数一数二,人又长的漂亮,两个孩子又可爱听话,就是男人常年开大车不回家,跟没男人一样。女人不怕寂寞,就怕寂寞的时候有男人撩拨。闵筱楠知道师傅有几个相好的男人,而且不断有来理发的男人向她示好,开一些很黄很暴力的玩笑。闵筱楠识眼色,遇到师傅相好的男人来,她就躲出去,躲到隔壁的书店里去。

苏穆第一次给闵筱楠的印象不错,干干净净的一个男人,和面善。当天晚上,她以还衣架为由,和他说了很多话,那是她自离开家说的话最多的一个晚上。她说话的时候,他静静地听着,偶尔笑一下,从不打断她的话。

渐渐的,即便没有相好的来找师傅,晚上的时候,闵筱楠也想去隔壁的书店站站,哪怕一句话也不说。有天师傅问她是不是喜欢隔壁书店的老板,她矢口否认,“才不会呢。”无奈她的眼神出卖了她。师傅是过来人,她懂。当时师傅就和闵筱楠说:“你兰子姐介绍你来是学理发的,可不是来搞对象的。”闵筱楠若有所思地点头。师傅又说:“那男的看上去比你大很多,我看他那一屋子书也值不了一万块钱,别被骗了。”

闵筱楠觉得师傅是杞人忧天,他怎么能被他骗了,她每天去就是和他说说话,也不干别的。师傅却不这样想,师傅让她没事少去隔壁书店,整天去容易让人误会,还以为她喜欢书店的老板。

想想挺好玩儿的,就是去和他说说话,聊聊天,怎么能误会呢。所以师傅所说的一切对闵筱楠来说都是耳旁风。让闵筱楠依然每天去隔壁书店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去找师傅的那些男人满嘴的流氓话,还当着她的面和师傅动手动脚的,师傅也不恼,笑嘻嘻的。如果不是看在师傅手艺好的份儿上,她早就卷铺盖圈走人了。

闵筱楠知道师傅是好意,一是怕她上当受骗,二是担心她上当受骗后落埋怨,毕竟闵筱楠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学习理发的,作为师傅她有责任。不过师傅的相好的一来,她也想闵筱楠躲出去,尤其是周末,她的两个女儿都在姥姥家,那样她更希望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了。闵筱楠从不想师傅和她的那些相好的在理发店里做什么,不关她的事,爱做什么做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是那天喜欢上苏穆的,每天去站站,说说话,突然有一天没去,心里就空落落的,少了什么,躺在理发店的床上总在想苏穆在做什么。有一天,苏穆突然对她说,让她少去他的书店,怕对她影响不好。所以她确信他不是骗子,如果是骗子怎么会提醒她。

那天上山摘沙棘,是闵筱楠提出来的。苏穆只说了句他每天早晨都爬对面的山,他说他喜欢山的静谧,靠在一棵树上,听鸟儿啾啾,虫子嗡嗡。

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走的那么近,近的她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走着走着苏穆问她为什么总低着头,她回答说就想低。其实她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他看出自己的心事,那可是她一个女孩子的秘密,那就是她已经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

更让她死心塌地地爱上他的原因是她摘了沙棘喂他,他竟然那么的害羞。其实在上山前她也是提心吊胆的,万一他对她动手动脚怎么办,那荒山野岭就算她把自己的给非礼了也不会有人救她,可尽管这样她还是无法克制想和她一起爬山的冲动。

谢天谢地,那天他不但没有对自己动手动脚,反而一直规规矩矩,甚至还没有他放的开呢。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天特别的不想下山,就想坐在他的身边,哪怕天黑了她也不会害怕,只要有他在她身边。他说回的时候,她特别的不情愿,甚至还有些许的埋怨他。

回到书店门口,闵筱楠在苏穆的书店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竟然磨蹭着没开门,让她进去,最后她又进了理发店。那一刻她多想告诉他,她就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待在书店里说一夜的话。

敲开理发店的门,师傅一脸的不高兴,说:“你这孩子,怎么说你你也不听,是不是等他占了你便宜你才后悔。”闵筱楠不解,“我又没钱,他占我什么便宜。”师傅无奈地叹息,“你真傻,你活生生一个大姑娘,他看着不心动啊。”师傅又强调道:“他可是单身,一旦你和他不清不白了,再有了孩子,看你怎么办。”

闵筱楠生气了,“师傅,你说什么呢?”

师傅又叹息了一声道:“你爹娘把你拉扯这么大不容易,等你被他骗的肚子大了,连彩礼都要不上。”

闵筱楠知道师傅是为她好,怕她吃亏。娘早说过了,等她嫁人的时候一文彩礼都不要。所以她和师傅说:“我娘说了,我嫁人的时候,不要彩礼。”师傅把嘴一撇,“门儿都没有,不少要。”

师傅不信她也没办法,她娘真说过。师傅给她讲起了曾经带过的一个徒弟,瞒着她,偷偷的跟一个来理发的司机好了,还怀了孩子。爹娘一眼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赶紧找人去提亲,结果男方家死活不给彩礼。爹娘一生气,强行把她带到医院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

“后来呢?”闵筱楠听的挺揪心。师傅惋惜地道:“疯了。”

闵筱楠急切地问:“怎么疯了?”师傅给闵筱楠讲,那女孩子跑了多次都没跑了,拿绝食吓唬爹娘,也没打动爹娘的心,在家锁了不到半年就疯了。

“那司机怎么不领她私奔?”闵筱楠天真地问。师傅也觉得她天真,就说:“你都跟人家睡了,不值钱了,谁会领你私奔。”

第二天一大早兰子姐就跑来了,说她姥姥病了,让她赶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