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七点半。季晓霜与倒班的医生交接完毕后,走出了医院大门。
今天是星期四,苏甜甜还在上学,季晓霜便想着去超市买些食材,等女儿下晚自习回家给她做点好吃的进补一下。高三嘛,身体营养必须跟上,才有持久的精力去“战斗”。
刚拉开车门,季晓霜兜里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是何翊。她向上划了一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
“晓霜,忙吗?”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深沉而厚重的男声。
“不忙,刚下班。”
“出来坐坐吧,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难得你今天有空啊,大忙人。”季晓霜笑了笑道,“行,去哪?”
“老地方,你家旁边的火锅店。”何翊的话中也带着笑意。
“那好,一会见。”
季晓霜挂断电话,启动了车子向家而去。
在为数不多的朋友中,何翊算是与她最要好的一个。两人自偶然相识,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就连何翊的妻子还是他通过季晓霜才认识的。但几年前,两人因情感不合而分道扬镳了。
丈夫苏坤去世后,何翊一直开导和安慰季晓霜,尽力替她打点好一切。逢年过节还会去家里布置一番,让她们不至于感到太冷清。有好几次苏甜甜的家长会因为季晓霜无法请假,都是何翊代她去的,可以说极尽朋友之谊。
通过近十年来的奋斗,如今的何翊手中经营着一家个体连锁门诊,大大小小的分店遍布在锦城中,加起来有近三十个店面。而他每天也奔波在各种合作和巡查门店的路上,成了名副其实的“企业家”。只不过再怎么忙,何翊也从来没有推辞过季晓霜这边的事,永远是一个电话随叫随到。“钱哪有人重要?生意没了可以再谈,情分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这是何翊的原话。因而,季晓霜心里时常既感动又惭愧。
半个小时后,火锅店。
季晓霜推开包房的门,空调吹出的暖风扑面而来,烘得眼镜瞬间蒙上了一层白雾。
“先就这些。哦,对了,再加一杯鲜榨杨梅汁,少冰。”朦胧中,她听见何翊说。
“抱歉先生,我们冬天不供应杨梅汁,换成酸梅汤可以吗?”
“嗯……也行。”
“好的,请稍等。”
“这冰天雪地的,哪来的杨梅汁?你可真是难为人家。”季晓霜摘下眼镜,在何翊旁边的位置坐下,笑着道。
“这不是你爱喝吗?总得问问,万一有呢。”何翊起身把季晓霜的外套和包挂在旁边的衣架上,又坐了回来。他今日身着一件宽松的灰色高领毛衣,头发黑亮而茂密,白皙的脸上挂着灿若阳光的笑容,全然不像一个历经世事沉浮多年的中年人,却是显得年轻了许多。
见季晓霜的眼神在四处打量着,何翊又问道:“看什么呢?”
“平时吃火锅都是在外面的餐位吃,用你的话说是要感受‘烟火气息’,怎么今天突然来包房了?说,有什么企图?”季晓霜一边摆弄着餐具,一边调侃道。
何翊笑了笑,却是没有回答。
“最近怎么样?”他问道。
季晓霜的脸色瞬间黯了黯,道:“老样子吧,也没什么劲。”
“既然如此,考不考虑换个地方上班?”
“什么意思?”
“之前让你来我的济德堂门诊上班,你拒绝了,说不想给我添麻烦,也怕太累,没时间照顾甜甜。现在,济德堂的各项运营机制都已经很完善了,各科室也都有了自己的团队,一切都在向正规化和专业化发展。你知道,我们做个体门诊的最主要的业务就是治疗一些常见的小病小痛,感冒发烧之类的,所以内科也是济德堂门诊最核心的一部分,需要一个有经验、有能力的人来带领团队向更好的方向发展。晓霜,我想让你来接手内科这部分。”何翊认真道。
“我?”季晓霜精致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没错。这些年来,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大家也越来越注重对自己身体的保养,传统中医门诊的复兴和爆火与西医门诊的饱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济德堂针对患者的需求也开设了中医科,是一个中西兼备的综合门诊部。如今济德堂门诊的内科团队也已经不再仅限于西药治疗,而是有意识地想要融入中医的治病理念。在即将到来的这一年,我想要做的就是彻底打破内科西药西治的格局,将中西结合的治疗方法迅速推进到内科日常的治疗过程中。”
“你知道,西药虽治标迅速,却不能固本,且副作用较大。而中药虽能治根固本,但却不能在短时间内快速缓解病症,治疗周期较长。我的想法是,以保证人体长期健康和有效循环为目标,各取中西药所长,中西结合,标本兼治。你在之前就自学过中医,还考了中医医师资格证,对这方面有一定的了解,你来带领大家再合适不过了。”何翊真诚地说道。
季晓霜低着头,似在思索着他的话。
中西结合,这在个体门诊中并不多见。现下有许多门诊挂着“中西综合门诊部”的牌子,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幌子,哪里有那么多人真正懂得中西结合的?但何翊却是很认真地想要打开内科治疗的新局面,这也的确是个非常不错的想法。
“至于报酬,至少是你现在工资的两、三倍。你只上白班就好,而且是隔天上班,其余时间主要是负责团队管理和发展规划,还有济德堂门诊定期的培训和学习,带一带新来的医生之类的,保证有充足的时间照顾甜甜。”何翊想了想又补充道,“更何况甜甜这边还有我帮忙呢。”
“就这样?”季晓霜实在没有想到何翊会开出这么高的报酬来邀请她加入。
“别小看咱们济德堂门诊,不比大医院差的。”何翊抿了口茶又道,“目前,济德堂门诊内部还有一个新药研制项目,也需要你来把把关,提点建议。”
“可以啊老何,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那先预祝你马到成功。”季晓霜举起杯与何翊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
一杯酒下肚后,何翊又道:“晓霜,你知道这次新药研制项目的合作方是谁吗?”
“嗯?”
“是云衡制药。”
季晓霜愣住了。
“你不是一直怀疑当年苏坤的车祸与他们有关吗?正好借着这次合作的机会,也可以深入云衡制药那边寻找真相。”何翊定定地看着她。
千般思绪迅速在脑海中翻涌,季晓霜没有说话,默默地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往事随着入喉的酒慢慢浮现出来。
季晓霜的丈夫苏坤是锦城当地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副处长,后食监局和药监局合并,统称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苏坤则继续负责药品监督方向并升任处长。三年前,有人举报云衡制药将要上市的一款特效药有问题,起因是一名男子在接受临床试验后,刚脱离观察期不久便在家中猝死身亡,家属一口咬定他的死与云衡制药的特效药有关,并要求食药局进行调查,接手此事的正是苏坤。
那段时间,季晓霜记得苏坤每天忙得不见首尾,时而去云衡制药那边走访,时而又去举报人家中了解情况。据说,云衡制药那边申请了专业的医学鉴定,鉴定结果显示,接受临床试验的男子自身患有心脏病,且在事发前后长期疲劳工作,导致心脏骤停猝死。当时已脱离了医学观察期,而且,同批的试验人群并未出现不良症状,故而此事与他们无关。死者家属则坚称,男子在接受试验后已经有身体不适的表现,他们认为这是致使男子发病的主要诱因。双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后来,死者家属将云衡制药告上了法庭。
几天后,季晓霜在上班时突然接到了苏坤的电话,另一头传来苏坤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让她照顾好自己和女儿,并且保存好之前买给苏甜甜的手镯,之后手机那边便没了声音。后来,季晓霜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她这才知道苏坤出车祸身亡了。
季晓霜心中的悲痛无法用语言形容,那种感觉像是天塌了一块,并且狠狠地砸在了她身上。何翊得知消息后迅速赶了过去,帮苏坤安排了后事,并一直在照顾季晓霜母女。悲痛之余,季晓霜也没有忘记苏坤临死前的话,她将手镯翻来覆去地看了不下百遍,还反复翻看了苏坤生前留下的一些调查资料,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古怪之处。
奇怪的是,苏坤死后不久,男子的家属便从法院撤诉,云衡制药那边也正式发出了澄清声明,表示他们的药的确没有任何问题。生活似乎再次回归平静,而只有季晓霜明白,撞死苏坤的人没有抓到,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好,我答应。”
季晓霜仰起头,眼眶中的泪水在灯光的照射下似宝石般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