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调式的辩证想象——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的文本学解读*

引子:一种批判方法论的准备

阿多诺将理论的建构视作相互作用的无等级的思想群落,所以,他选择了星丛与力场表达这种新的非中心、非奴役性的想法。实际上,这给任何一个仍然使用传统解释性话语的后来者都设置了无法超越的栅栏。所以我得声明,以下本章的逻辑区分均与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文本无直接干系,仅是本书作者为了方便读者起见所采用的反解构式的写作工具和透镜。希望读者能看透这一层,真正神会阿多诺。

1.批判性的解构原则与理论结构?

我之所以在题目上小心翼翼地打上问号,是因为在阿多诺的讨论中既不会有固定的原则,也不会有同一性的逻辑理论结构。无调式的《否定的辩证法》一书德文原版各节不分段落,是英译本(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从之)将节中重新划分出段落。译文中小标题在原文中是有意放置在全书最后,以备一种解读参照。显然,解读阿多诺是痛苦而非法的,因为我们不得不用逻辑的理性分析来说明他消解为观念力场的“准后现代”文本。这算是一种为了照顾读者的非法挪用吧。

《序言》一上来,阿多诺就开宗明义地宣称要讨论辩证法,但这是在尼采、海德格尔之后讨论辩证法,意思就很不一样。他对辩证法的讨论,有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影响,但显然不是在“联系与发展”这个语境中肯定性地描述外部事物的尺度上,而是定位在历史辩证法的批判和革命语境中的。所以他也学着海德格尔的口吻说,早在柏拉图时,“辩证法就意味着通过否定的思维中介来达到某种肯定的东西”①。这似乎是说苏格拉底的归谬产生式的对话辩证法。这一点,在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上,自然与青年卢卡奇对恩格斯的辩证法规定的批判性指认相关。②

革命的批判的主—客体辩证法: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青年卢卡奇明确指认辩证法的“决定性因素”是“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理论和实践的统一”①。这也就指认了一种理论逻辑上的预设,即辩证法仅仅是一种主体对客体进行改造的历史理论。因为,外在于人类主体的物质自然界显然不存在自觉的实践主体。在后面,青年卢卡奇写道:“辩证法不是被带到历史中去的,或是要依靠历史来解释(而黑格尔就常常这样做)。辩证法来自历史本身,是在历史的这个特定发展阶段的必然的表现形式。”②辩证法只能是主体的历史辩证法。所以,由此他反对恩格斯把辩证法推至自然界是必然的(把辩证法定位在“历史”领域中,这是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共同理论指向)。在青年卢卡奇看来,辩证法之所以不再具有革命性,这种理论“混乱”的根源,起因于恩格斯对辩证法的错误理解。如前所述,在青年卢卡奇看来,辩证法就是历史辩证法,它的核心内容是主体与客体的辩证关系,而“恩格斯错误地追随黑格尔把这种方法扩大到自然界”③。这是一种非法挪用。“恩格斯甚至没有提到历史过程中的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这种最重要的相互关系,更不要说给予它本应值得重视的地位了。但是如果没有这个因素,辩证法就不再是革命的,尽管试图(归根到底是妄想)保持住 ‘流动的’概念。”青年卢卡奇认为,恩格斯的错误主要因之于试图在显然并不存在着自觉的主体的外部自然界中寻找所谓的“自然辩证法”,而没有主体的外部自然界是绝不可能自发产生具有革命功能的历史辩证法的。而“如果忽视了这个中心的功能,那么构成 ‘流动的’概念的优点就完全成了问题,它就成了纯粹 ‘科学’的事情”④。后一段话,显然是针对恩格斯所说“辩证法是关于事物一般联系和发展的学说”的观点。他的意思是,如果辩证法不是以主体与客体的能动关系为中心,那么,再强调(自然)辩证法的流动性也是人之外的自然过程。如果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成为一种人之外的实证科学,那么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旁观性拜物教(实证主义)同流合污是其逻辑必然。“粗陋的、非批判的唯物主义”正是第二国际更深一层的逻辑偏差。因为,只有取消辩证法的能动本质,人站在主客体关系的旁边等待它发生革命,才会导致“一种没有革命的 ‘进化’理论、一种没有任何冲突就可以 ‘自然长入’社会主义的理论”⑤。这种马克思主义一定会蜕变为一种严重脱离现实的反革命抽象教条。这是青年卢卡奇对唯物辩证法理论否定性本质的重新申明。

在阿多诺这里,他硬硬地宣布就是要使辩证法摆脱“肯定的特性”。因此,他挑出了黑格尔对辩证法的一个特殊规定,即否定的辩证法。这是一种直指性冠名,即将过去作为黑格尔、马克思辩证法功能性的东西浮现到基始性规定上来。

我认为,这个否定性的指认实际上具有本体意味。因为,斯宾诺莎受到黑格尔肯定的一个观点是:“否定同时是一个肯定!”在阿多诺这里,否定性等于辩证法的本体脉动,这是一种内在于辩证法逻辑中的客观矛盾,辩证法以否定和批判为本体,“但同时又不减弱它的确定性”。固然阿多诺坚决否定任何本体论,但解构辩证法外部描述的肯定性,建构一种立基于否定性的具体的确定性,这是阿多诺总的理论目的。这可能也是他后来无法解脱的理论困窘之缘起。

进一步的规定为,“否定的辩证法是一个背弃传统的词组”①。需要辨析的是,这里的传统不是说对辩证法学理的解释传统,而是在尼采—海德格尔语境中对全部西方形而上学的统称。按照尼采—海德格尔的解读逻辑,准确地说是从笛卡尔开始的西方哲学史学统。他认为,在这种形而上学的逻辑中,“占统治地位的哲学观点假定事物是从一个基础中产生的”。通俗些讲,就是讨论哲学总是从某个何者第一性的基本问题出发,而阿多诺就是要批判这种基始性或第一性(primacy)的哲学。显然,这是一种巨大的理论冲击。他的这段话需要作一点说明,否则会导致一种对哲学常识不必要的负面影响。其实,阿多诺是站在一种他所谓的否定的辩证法和历史哲学的立场上(他也自认为是马克思哲学的真正逻辑,这种“自以为”是也是音诗性的),反对过去一切本体哲学、主义哲学和体系哲学。这当然包括历史上一切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只要是遵循一种“基础(foundation)概念以及内在思想的第一性”原则,均在此矢之靶心内。这明显是尼采、海德格尔对西方哲学的颠覆性的反思逻辑。阿多诺深得其遗风。这里又有两个关键性理论质点:

第一,过去的所有哲学讨论,无论是物质本原还是精神第一性,或者说近点,不管是无意识为基始还是先验理性构架为前提,都没有逃出一种深度逻辑陷阱,即那种被预设作为本体基础的东西客观上都是一种思想的结果。什么意思呢?这是说,过去的哲学家们都以为自己标注为世界本原的东西就是真实的实在,而实际上,真实的情况是哲学家们“在讨论了事物之后很久”,那些被形形色色哲学奉为基始的东西(“物质”、“意识”、“自然”、“人”、“类”、“实体”、“逻各斯”、“理性”、“实践”、“无意识”、“意志”、“生命”、“意向”和“存在”等)“才会在这里发展起来”。因为,在盲区里的真相是,这些第一性的东西都是人对各种事物和现象历史地抽象命名的、属于一定时代的概念(一元基始的“一”)。这也意味着,“只是由于思想家形成了思想,我才意识到思想的运动”。而当我们将这些实际上是自己思想的结果的东西,理想化为一种世界的本原时,这些“客观存在”的东西就必然成为由我们的观念制造出来的抽象观念本质(“在者”)。这就是在存在意义上死去的概念的形而上学。第一哲学的奥秘常常是我们制造出来的概念奴役我们,这是一种很深的自拘性。确凿无疑,这是海德格尔而非阿多诺的思想原创!

第二,在这种形而上学之中,又会形成一个由那个本原性和至上性的本体概念居全部哲学演绎的最上位、以同一性的强制逻辑构建起林林总总的等级式的概念体系。与上一个理论质点不同,这并非直接承袭海德格尔了,因为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也没有逃出这一同一性的逻辑。应该说,这倒是直接通达后来的德里达和德鲁兹。也就是说,后来那种所谓后现代的解构理论的出发点是从这儿历史地生成的。因此,阿多诺说为了打破这种所有哲学体系的等级结构,他自己试图将所有的牌都“摊在桌上”(这可苦了我和其他所有与阿多诺非同一的读者)。将所有的观点非等级化地构成星丛,“用那种不被同一性所控制的事物的观念来代替同一性原则,代替居最上位概念的至上性”①,在这个意义上,否定的辩证法必然是反体系(anti-system)的。留心一点,这里阿多诺早早地就将自己的思想运作的这些关键词一脑儿都抛了出来。

文本的解构与重构:阿多诺自己真是这样做的。在同期开始的《美学理论》的写作中,阿多诺承认说,他完成的“第一稿总是一种有组织结构的自我欺骗之作;在第二稿中,我自己潜入其中,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了批判”②。这是由于,即使是阿多诺自己的写作过程中,也时常受到传统的“第一哲学”很大的诱惑,通常的情况是,第一稿的写作还是在同一性逻辑中完成的,此时,“我自己那个没有哲学上 ‘第一事物’的原理又返回来困扰着人”。写成一个有第一哲学的东西,然后再消解它。这是一种阿多诺式的写作方式。在自我批判的第二稿中,他就自觉地不再继续建构一个通常序列方式的理性思维的宇宙,于是“只好把一系列不完全的合成材料汇集在一起,并根据同一轴心的思想将它们加以编排,使其具有相同的分量和相关性,它作为这些不完全的合成材料的星座或格局,而非逐一相连的序列,便产生出意义来”。这也要求,第二稿的写作是“从同一轴心出发来写,这就要求处于并列关系的各组成部分具有相同的分量,并将它们围绕一个引力中心加以编排,该引力中心是各部分通过其格局表现出来的”①。这种各部分、各种理论观点“具有相同的分量”的文本,也就是阿多诺制造出来的理想化理论星丛和文本蒙太奇。我得说,这里我们还是看到了本雅明那种“不确定性写作”的影子,因为本雅明说过,作品往往是思想的死亡面具,所以只有在“正在进行施工的地方”,才能从“碎屑”中发现没有经过逻辑座架的真实。② 阿多诺是在第一稿造完理论大厦后,再将其拆卸为“建筑工地”。我有理由相信,这一解构性的写作路数也是《否定的辩证法》的文本秘密。阿多诺拆碎了,我再一点一点建构。这也许就是后现代思想正史的发端。多说一句,其实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阿多诺的写作方式仍然是传统文本建构的逻辑理路。沃林甚至将其称之为“哲学微观学”,即“一种自我描述的 ‘分解逻辑’,它迫使 ‘普遍’只有在经过特殊的全面洗礼之后才能产生”③。其实一直到《认识论元批判》,那种半“田野”式的细密解析仍居主导地位。除去音乐、文化研究的文本,《否定的辩证法》倒真是阿多诺哲学理论讨论中的第一个星丛式的诗化文本。还有一个证据是,此书的最后一部分是阿多诺改写的几个旧稿,非星丛化的传统文本之躯体虽经刻意雕制,但旧相仍存。

在《序言》阿多诺自己给出的文本指南中,《否定的辩证法》的内容是这样的:《导论》解释了哲学经验的概念。在这个《导论》中,他不像一般哲学概论中首先设置一些抽象的概念来座架读者的理论兴趣,而是津津乐道于一种新的能令人兴奋的哲学经验。按照阿多诺的指点,我们应该在《导论》中感觉到一种新的哲学冲动。请一定注意,不是一种以概念体系为中心的理性逻辑,而是一种由批判性的辩证法思维活动迸发出来的异质性哲学经验。从直觉上看,这有三个方面:一是在哲学前提上,阿多诺反对传统哲学建构的总体性与绝对本质,而倡导—种非总体性与游戏性的思维;二是在概念处置上,他明确否定同一性逻辑,而赞同非同一性的消解和不逮性;三是在辩证法运动中,他反对虚假的以同一为目的的矛盾,而力推真正冲破总体统治的异质性辩证法,这当然也就是否定的辩证法。这说明,我们此章将要讨论的这一《导论》非常重要。

《否定的辩证法》的第一部分是讨论本体论,从主要内容上看实际上是批判当时在德国哲学界最重要的海德格尔哲学。这是阿多诺继克尔凯郭尔和胡塞尔批判之后的又一次对当代德国哲学的清算。但据他说,这“不是居高临下地裁判这种本体论,而是出自它自身的成问题的需要来理解它并内在地批判它”①。这是黑格尔的批判策略。第二部分是从批判本体论再进到讨论否定辩证法的观念。具体做法是,讨论一些范畴,但又使之发生质的变化。先要提醒读者,阿多诺在此书中,往往在批判他者时,无数流彩迸发,光辉夺目,而一旦由他自己要端出正面的东西,总让人失望大于期冀。第三部分是否定的辩证法的几种模式,一是由自由的辩证法来完成的“哲学伦理学”讨论,二是由“世界精神和自然历史”的讨论完成的历史哲学,三是以批判的自我反思讨论形而上学问题,最后这一点是想以此“给哥白尼的革命提供一个逆转轴(Achsendrehung/an axial turn)”②。

在原书(德文版)的最后,有阿多诺自己写下的一篇《〈否定的辩证法〉附记》(英译者居然丢掉了这一极重要的文本说明,中译本,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也跟着犯错)。在该文中我们获得如下文本信息:第一,《否定的辩证法》写于1959—1966年,1967年第二版增加了导论中的《合理性的质的要素》一节和关于偶然性和必然性问题的一个脚注;第二,书的核心思想是由1961年阿多诺在法国巴黎法兰西学院所作的三次讲座之讲稿构成的;第三,前两篇讲稿构成了《否定的辩证法》的第一部分,第三篇讲稿在经过较大的修改和扩充后成为第二部分的基础,第三部分的内容则以更早的一些学术活动为基础,其中第一章《自由》的初稿写于1937年,第二章《世界精神和自然历史》主旨源于1932年康德学会的一次发言;第四,阿多诺说,《否定的辩证法》一书最重要的思想即“逻辑的瓦解的观念”形成于他的学生时代。这个附记有助于我们对这一文本的历史性定位。③

我认为,阿多诺做到了这一点。在本章以下的讨论中,我们主要来看阿多诺在导论中奏鸣曲式的哲学之思。

2.重解辩证法:市场中哲学的败落与拯救

与现代任何布尔乔亚哲学截然不同,阿多诺是从当下的社会现实谈及哲学的命运和现状的。他说,马克思在1845年曾断言,过去的哲学只是解释世界,而重要的是改变世界。在那以后,哲学似乎真的在理论联系实际或接近现实化,可是由于对马克思这种走向改变世界的冲动在理解上的“不充分”,哲学的现实化运动实际上成为一种实用主义的市场化媚俗。我不认为阿多诺这里的语境是清楚的,因为,西方哲学主流从来不会去理解马克思;而将斯大林以后的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用市场化来指涉,显然又是不准确的。阿多诺如果直接说,当代西方整个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都在将哲学变成市场上的各种学术摊位,这倒是能够接受的。这也有一种历史的照应:过去,哲学是从多样性的感性实在中抽象出的“第一”之上产生的;现在,它倒真的又回到更高级复杂的杂多物化现实之表象。这一次,在现代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中,“内向的思想家躲在被外向的技术专家掌握的月亮背后”①。这意味着,传统型抽象思辨的神秘化被商品和技术打破了。过去,高高在上的哲学家神秘兮兮地向人们讲解感性现象背后的理性本质,并以这种透视性的精神能力要求一种权力话语,而今天在一切都可以得到科学技术破译的市场中,“这种权力要求却遭到被理解的东西的驳斥”。过去让诗人的彩虹失去意境、杀死丛林里欢乐的小精灵的工业之手,今天幻化为科学技术之巨臂扼死了思想。在一个没有诗意虚化思想的市场中,现在“存在的只是满世界的招贴广告和不是要人去相信而是要人保持沉默的吊人胃口的谎言”②。阿多诺的所思所言,我们今天在走向物化的此岸世界的中国真的遭遇到了。人们常向哲学家的提问是,你有什么用?!在这个声色货利的世界上,哲学家真的破落了。

阿多诺认为,在资本主义体制的统治下,“任何理论都躲不开市场”。这是对的。其实说彻底一些,只要市场存在,任何理论都难逃买卖之罗网。中国古人说过,“无求品自高”,可是只要知识分子自己或者家人的灵与肉是置身于现实中的,那实际上就高雅不起来,不管哲学家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阿多诺发现,黑格尔在19世纪就已经意识到,哲学本不是一种超越生活的东西,“哲学是现实的一个纯粹因素,劳动分工的一种活动”。因此,黑格尔才聪明地对哲学的形上膨胀作了历史性的限制。阿多诺接着说,任何哲学理论,无论是在它的内在构成上,还是所声称的“永恒真理”,其实都不可避免地依存于现实历史总体。这可能是马克思那句“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的反语。更可悲的是,在今天的市场世界中,哲学“随着社会的广泛扩展和实证自然科学的进步开始成了工业资本主义后期阶段上的一种简单的易货贸易的遗物”①。或者换句话说,哲学在一个到处讲究实效的年代里,“各具体科学迫使它重新成为一门具体科学”,一门跟着市场中心讨好着利润讲废话的具体科学。如在实证主义“拒绝形而上学”逻辑一统天下中,跟着科学技术关注工具理性的科技哲学、跟在经济学后面的关注效益实现的经济哲学、跟在政治学后面关注权力机制的政治哲学等。一目了然,阿多诺这里的隐性话语还在将哲学定位于形上之说。

阿多诺指出,这是哲学本身的失败。当然,言其失败并非因为哲学转为形下之说,也不在于外部社会关系的改变造成的巨大外部压力,而恰恰在传统哲学自身的逻辑构架之中,这也就是上述传统哲学自身逻辑中那种强制性的同一性体制的必然结果(福科后来说,整个现代哲学就是“作为同一性思想发展起来的”②)。因为,在那种将一切事物与现象强制地包罗到一个概念框架中去的理论惯性中,必然是今天哲学与整个世界都被迫钻过同一个“圆中方”。中国古代货币之一,为一圆形中间有方孔的铜钱。此处用来比喻金钱关系。这是一种同构关系。新的“垂直关系”出现了,“金钱是我们时代的上帝”③。在市场经济的现实中,居最上位的一定是这个客观抽象的“一”,即使一切联结起来的价值等价物——货币(资本)。这就是今天哲学在全球化市场同一性铁的牢笼中的无处可逃性。

当然,阿多诺点拨道,如果想跳出同一性的逻辑,真正避免死亡,还有一条明途:这就是通过辩证法。乍一看,这像是一种旧式的指认,可我们要知晓阿多诺对辩证法的界定,还先需要经过一个十分复杂的界说和甄别工程。这也是讲一种辩证法的阐释历史,然而是一段被误释的效果历史。

阿多诺宣称:“从一开始,辩证法的名称就意味着客体不会一点不落地完全进入客体的概念中。”① 这个“一开始”,不消说只是对肯定性的辩证法初始发生的批评。当然,这种天书似的语言需要通俗告白。其实,他也认识到,“思维就意味着同一(identify)”。人类文明之发端,任何概念都在进行一种从“多”到“一”的同一性辩证抽象。应该指出,自爱利亚学派奠定“存在”概念的本质特性开始,这种从“多”到“一”的抽象始终被指认为人类思想进程中从现象到本质的认识深入和文化进步。现在阿多诺则是从相反的方面来内省,这是尼采和海德格尔的方向。我注意到,在导言中(乃至全书),阿多诺总是在有意遮蔽他的这种重要思想来源。

他说,“同一性的外表是思想本身、思想的纯形式内在固有的”。道理很简单,没有从杂多对象之共相中的归一性抽象,就没有概念(列宁说,概念与本质和规律是同一序列的规定),故也不可能有作为概念运转的思想。需要指出,阿多诺并不简单地否定这一点,或者说,他并不简单地否定一般同一性。但是在他看来,作为思想之思想的形而上之哲学本身,自柏拉图开始就在建构一个同一性的概念等级王国,在某个被奉若神明的第一性的本原概念的统领下,才形成了不同属类的下级概念,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专制王国。作为思想专制出现的同一性,才是阿多诺攻击的目标。依这个理路,思想史自然就是概念同一性的自我奴役史。于是,在这种同一性专制的统摄下,“概念秩序满足于掩盖思维试图理解的东西”,而必然成为知的意识形态。阿多诺在他的《美学理论》一书中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同一性(oneness)是一种幻象(illusion)。”② 因为,在任何概念对事物的抽象之中,永远会是“思想的外表”与“思想的真实”(观念中把握到那部分真实存在)纠缠在一起,而时常发生的却是概念强行将“思想性之外的东西”裁去,并宣称那分明有限的概念规定便是一切。用海德格尔的话来形容,就是“理论观望总已经把世界淡化到纯粹现成东西的齐一性中了”①。这也就是阿多诺所说的观念的肯定性辩证法总是试图将对象“一点不落地完全进入客体的概念中”的意蕴。起初,观念只是“在场的一种替代”(德里达语),可是最终它总是自指为本真的在场。这就出问题了。因为,任何概念都只能历史地有限地反映特定的对象,所以当概念指认自己即是一切时,就是以虚假的东西取代现实的观念同一性的意识形态之发生。这就是幻象。哪怕是采取非常辩证的形式,它还是意识形态的。

阿多诺说,康德就认为“超概念的 ‘自在’是空的,是完全无规定的”。而黑格尔在此反驳康德时,提出冲破作为外表的“概念的总体性”,与概念总体存在异质性的东西就是矛盾。这是黑格尔以否定性来定位辩证法的深刻之处。当然,黑格尔的矛盾由于最终为了同一与调和,所以,阿多诺说他的辩证法矛盾仍然“是从同一性方面来看的非同一性”。这是非常精到的看法。

3.辩证法不是一种凝固的立场

顺着黑格尔对辩证法否定性的重新设置,阿多诺转而从正面认同式地声称,“辩证法是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它预先并不采取一种立场”②。这一节的小标题被命名为“辩证法不是立场”!这可能又会有误解。因为这里的立场特指一种凝固化的观点和固定的理论前提,它全知式地、目的论式地推进全部理论逻辑运演。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这里的理论缘起是海德格尔对传统形而上学“现成性结论”的一种特定的否定性指认。③ 这是阿多诺所反对的东西。辩证法,只能是对非同一性的自觉。可是,具有非同一性,也并非一定是真正的辩证法。这真是很难了。

首先,如在辩证法的一个变种——黑格尔哲学的绝对观念总体中,矛盾虽然是非同一性,但却不过是观念自己最终走向逻辑同一的一个复杂性机制。因为在黑格尔那里,“总体性矛盾不过是总体同一化表现出来的不真实性”,它与同一性实际上被焊接在一起,侍服于同样的规律。这是对的。黑格尔哲学中处处存在着观念的辩证运动,而非同一性的矛盾也的确是推进观念运动的内驱动力,可是,观念的每一次真实的进步和层级递升却都通过消除非同一性的统一来实现。这就像黑格尔在音乐中的“同志”贝多芬的交响乐,不同的乐章会呈现极丰富的非同一性,可是这一切都是同一调式、同一主题的矛盾性布展与变奏,而不会出现真正的打破调式和主旋律的非同一性。与此相似,黑格尔辩证法中的非同一的物相和假象总是被揭穿为理念本质的同一性。只有一个上帝,这就是同样内里神正论的绝对观念。

阿多诺还告诉我们,黑格尔的这种同一性的规律“不是思索的规律,而是现实的规律”。在此,他在此像马克思一样悟到了黑格尔与斯密、李嘉图的关系。① 黑格尔的绝对同一性基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同一性,黑格尔的观念普遍主义背后正是资本主义商品生产通过自由竞争征服世界的普遍主义。在《否定的辩证法》的第三部分中,阿多诺改写了他关于黑格尔哲学的旧稿,在那里,这一观点得到了较充分的展开。据此,马克思才将绝对观念同一性的世界历史重新命名为资本的世界历史。显然,阿多诺是在一个新思考点上接着马克思往下说的。他进一步指认道,人的观念中这个同一性法则在今天是由现实直接强化的。这种强化来源于我们面对的这个“被管理的世界”。通过引言第三部分关于工具理性对社会生活的渗入和统治的讨论,我们已经懂得了“被管理的世界”的含义。阿多诺说,在这个手段颠倒为目的的世界中,“经验的贫穷却证明是与其抽象的单调相匹配的”②。通俗一些说,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同一化(也称现代化或世俗化)进程中,一切都被技术标准化征服,一切都被科学一体化管理,一切都被交换同质化(量化)同一,这必然导致一种单质的贫乏的经验生活(下面我们要讨论,主体异质的鲜活经验在阿多诺这里几乎就是生命本体之意义)。改写一下黑格尔,就会有这样一种表述:这里,只有一种金的颜色,多样性不过是一个价值等价物的不同表现。再深点说,这个“一”就是资本。正是这个资本的世界历史的同一规律(今天即全球化资本主义)造就了主观界面的同一规律。阿多诺认为,人,在这个主客体同构的同一的专制世界中是无法逃脱的,要么走向真正的否定的辩证法,要么就只能向无处不在的甜蜜的布尔乔亚意识形态低头。

其次,康德哲学是辩证法的另一个变种。这种辩证法也想挑战这个世界,但它却是以主体与客体的痛苦离异为代价的。康德哲学将人的认识能力限定于此岸的客观现象之中,所以辩证法只有在主观的彼岸世界中被二律背反式地否定地达及。阿多诺认为这至多是一种辩证法的“无力的复兴”。在他看来,康德、黑格尔的辩证法都还是服务于一种理论调和的目的。说到位,这是布尔乔亚统治“破心中贼”的需要。这样,康德、黑格尔的辩证法“作为唯心主义的辩证法,它被捆绑上绝对主体的优势,作为每一个单个概念的运动及其整个过程的否定性动力”①。这种否定性的辩证法,当然是基于一种先在的唯心主义的立场,一旦面对强大的现代资本主义物性技术和交换王国,就必然在其自身运转中迅速败落为理念的智力游戏和市场性文化构件。

再次,阿多诺明确地指认道,同样将辩证法变成一种立场的还有斯大林式的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体系。“随着辩证法的唯心主义形式成为一种文化财富,它的非唯心主义形式却退化成一种教条。”②这是阿多诺理解了的马克思辩证法诠释史上的一出悲剧。这种同样是同一性体系哲学的“唯物辩证法”,甚至放弃了黑格尔已经使哲学获得的“具体地思维的权力和能力”,而让哲学再一次成为一种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的“既空洞又特别无用和无聊的认识形式的分析”③。这是葛兰西批评第二国际理论家曲解历史唯物论的重新认同。如果通俗地解释一下,阿多诺批评在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解释框架中,唯物辩证法变成了一种外在于客观世界的理论观察(反映),它只去看到规律的存在,并同样以抽象的同一性逻辑去肯定性地编织装入被管理世界的理论之网。因为,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就已经要求一种概念只有历史地渗透到主体与客体的具体矛盾中才能真实地实现自己的具体化道路,而传统哲学解释框架中的唯物辩证法却再一次蜕化为在事物之外去抽象谈论一些永恒不变的“联系”和“发展”特征的“方法论”。虽然寥寥数语,语境很淡,我们还是可以从中辨认出青年卢卡奇主客体辩证法的影子。

应该指出,以上是阿多诺在界定他这种独特的否定辩证法不是什么。这一界说是通过对三种指涉到否定性的辩证法变种之证伪来实现的。那么,从正面看呢?

阿多诺说,真正的哲学旨趣应该是黑格尔之流(柏拉图以来的哲学传统)同一性的观念本质主义所不感兴趣的“非概念性、个别性和特殊性”。我又要点破说,阿多诺明明是踩在施蒂纳、克尔凯郭尔的脚印上,可他还是不标注。这真不能算是学术上的诚实。我们接着看这样一段话:“自柏拉图以来,这些东西总被当作暂时的和无意义的东西打发掉,黑格尔称其为 ‘惰性的实存’。”① 这没有误指。在黑格尔的绝对概念(同一)化的尺度下,恰恰泯灭了非同一的个别性与特殊性,所以,反对黑格尔首先会是非概念化。通俗地讲,非概念性就是指还没有被抹去质的差别的活生生存在的具体事物,这当然也会是人之个别性的特殊存在。揭穿了说,这是创化新人本主义的克尔凯郭尔的“这个”或海德格尔的“此在”(有死者一定的在世中)已经挑明的讨论域。先说明一点,阿多诺当然不是简单地反对思想中的理性本质,并试图回到事物粗糙的感性表象,而是要求在深刻的思想中重新观照事物的具体特性。这就像柏格森和胡塞尔后来所一再标示出来的直觉,并非感性直觉而是理性直觉一样,目的是造成凝固观念的重新变易和不逮性。

第一点,所谓非概念化就是要反对传统哲学所追求的抽象形而上学的绝对本质(“一”)。因为,在这种概念化的同一性抽象中,“无区别的生活河流冲洗掉了辩证的盐分,把坚固起来的现实当作次级的东西打发掉”,而不是按照事物本身的具体存在特性去理解它。否定的辩证法关注具体的个性。第二点,阿多诺反对“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形而上学的这种无时间性(timelessness)”,因为在这种概念化的抽象本质中,历史性的具体的存在被消灭了,剩下的只是不变的概念。不变,则是历史时间性的反者。这还是海德格尔从马克思那里非法挪用来的两个逻辑法宝:没有变成抽象在者的一定存在与历史的时间性。这也是阿多诺辩证言说的总纲。

阿多诺认为,在这一思路上,柏格森和胡塞尔这两个现代唯心主义哲学家用生命哲学和现象学冲击过上述不变本质的观念,但却又都退缩到传统形而上学中去了。柏格森,“这位仇恨僵化的一般概念的哲学家确立了对非理性的直接性的崇拜、对不自由中的至上自由的崇拜”,他将凝固起来的现实当作坏的东西打发掉,追求一种时间意识中的“绝对化的绵延、纯粹的生成”;而胡塞尔则创造出一种区别于抽象形而上学的“理解本质的方式”,这是一种“特定的精神经验,这种经验能在特殊中知觉到本质”。可是,阿多诺指出,这两种唯心主义的理论突围都是以失败告终的,原因在于“柏格森像他的实证主义死敌一样依据于意识的直接材料,胡塞尔以同样的方式依据于意识流的现象。这两个人都停留在内在主观性的范围之内”①。有一点,在阿多诺的头脑中始终是清楚的:一种哲学如果从来没有打算直面现实,哪怕它再深刻再玄妙,都是某种现实意识形态的同谋。这是他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对多位西方哲学大师的每一次批判中相同的重罪宣判。后面我们还将看到,他明确坚持一种重新设定过的“唯物论”,反对任何形式的唯心主义哲学,以张扬哲学对现实的革命批判。

阿多诺明确表示,他不赞成维特根斯坦那种消极的对不可说东西的沉默,而要坚持“表达不可表达的东西”。这又是谁?“说不可说之神秘”,还是无冕之王海德格尔。说不可说之言说,即求动中之不动、统一中的差别、有限之中的无限、具体的抽象,等等,这就是异质于黑格尔辩证法的无法调和的矛盾。可令人遗憾的是,阿多诺在该书第一章揶揄海德格尔这一思辨技巧时,没有再重新思忖其中复杂的异质关系。这也就是阿多诺理想中真正的哲学辩证法,即消除了肯定性的不断否定着自身的辩证思维。

4.总体性与无法吞噬的对抗性世界

阿多诺要再说更深一层的道理。他认为,传统哲学始终是通过同一性逻辑试图建构一种精神总体和整体的真理体系,似乎没有体系则不成哲学。这甚至是一直到今天的中国哲学界都还遗存的事实。殊不知,这种总体性的体系哲学永远非法面对着“一个自在的、非常现实的对抗性”的世界。自古如此。所以,任何一种总体性和体系哲学的建构实际上都只能是“唯心主义向主体和精神领域投射(projizieren)的实在性强制状态”① 的结果。哪怕它也叫“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哲学教科书。

其实,总体性的哲学体系并不是直接缘起于“绝对精神”和上帝的体系,而正是现实社会生活中一些人受到制约的精神体系,重要的是“这些人具有它却又不知道它在多大程度上属于他们”,如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与市场的无意识链接。这是一种精神无意识。这倒真有些拨云见日的感觉。阿多诺深刻地指出,体系的秘密不在体系的逻辑构架中,而恰恰在于它所无意识翻译的现实,所以想真正了解体系哲学的秘密,就只能将形而上学“再译成原文”,即揭露同一性总体逻辑的世俗基础。阿多诺这里的观点倒十分接近马克思1845年对费尔巴哈宗教批判的批判。

当然,今天体系哲学的世俗基础是当下的社会。阿多诺更精确地说,这是社会物质生产过程(马克思语)。

我想指明一点,我们将越来越清楚地看到,阿多诺的哲学讨论总蕴含着深厚的政治经济学基础,在这一点上他离马克思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很近。固然他直接操作经济学的学术套话很少,但通过哲学思辨透射出来的思想却常常具有极深的经济学批判之思。詹姆逊说:“阿多诺理论注释的前提是价值规律”②,这是完全正确的。据我的观察,阿多诺对马克思经济学理论的深入理解是从1957年写下的《社会学与经验的研究》一文开始的。这也充分验证了我的观点:不弄懂马克思的经济学理论,是根本不可能理解马克思哲学的深层本质的。从相反的评论看,也有人说阿多诺这种从物质生产方式推断文化的逻辑是“唯生产论”。③

阿多诺说,当代的社会物质生产过程的主观预想是未被解决的部分,或者是没有与主体相调和的部分。直接点破说,人们对现代社会物质生产过程——实际上是商品(市场)经济还是知之甚少的。西方主流经济学早已沦落为操作层面的工匠主义,即使是凯恩斯以后的干预主义,也不是对市场经济的本质真的有所了解的结果,所以,市场经济的理性(本质和规律)对人来说还是无理性和无意识的,这仍然是“看不见的手”。纵然人们会牵住它迷雾里伸来的一两只臂腕,可现代全球化市场体制真是云烟中的千手观音。

从更深一层的哲学意义上看,同一性的现实体制是作为主体敌人的主体。这话很难懂。阿多诺话语的问题是省略太多,他将读者都假设成能从拆解为破碎瓦砾的工地中再透视出逻辑大厦的理论超人。我真不以为这是他值得炫耀的东西。他的意思是说,观念的总体就是逻辑体系,而体系绝不仅仅是一种精神的东西,实际上它一定是一种现实体制的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反映。在资本主义现实中,这种体制就是由市场的价值交换形成的同一性总体。与封建专制的外在同一性不同,这种同一性不再是一种外在的强制,而恰恰是在主体和客体两方面的无意识构成。自发自然是它的建构机要。服务于市场的同一性是同质性的金钱的量化,而在生活中“拒不归属同一性的东西”是使用价值。① 这也就是说,市场经济是当代同一性逻辑的现实基础,因为在市场中所有“不可比较的主体”都通过“物物交换来建立同一性”。阿多诺倒不是不懂商品交换与物物交换的不同,而是说主体在进入交换过程时已经将自己颠倒为物,使自己能够变成同一种不是主体的同类项(“公分母”=交换价值)。最终,这种实际上是主体的敌人的东西(货币与资本)反倒成了这个人类主体创造出来的经济世界的同一主体(主人)。同一性的现实世界没有被打破,观念王国中的同一性也就不可能真正消解。在后面阿多诺说,“一个在客观上为总体设定的世界将不会解放人类意识”②。这就是现代同一性总体逻辑的世俗秘密,也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永恒性天然真理的现实基础。

阿多诺认为,这种打算永远统治下去的同一性逻辑实际上是虚假的,资本关系成为黑格尔所说的以太(马克思说“普照的光”)的“一”(一般性),实际上是物质生产发展到一定阶段上的产物,这种同一性是历史发生的,必历史地消亡。更彻底地说,人们的现实生活并不是去消费同一性的货币,还是要消费不同一的产品(“使用价值”)。这表明,这种抽象的普遍性注定要回归人的真实消费的特殊兴趣。经济学中的非同一性是“使用价值”,实际上是真实的产品,但在市场经济中,这种非同一性的东西却必须通过同一性的同质的商品比价——价值实现。按舍勒相近的表述,即“价值把握这一结构同时弃离了实质财富,自行转为首先是对 ‘商品’,亦即必须用币值来表达的交换客体的把握”①。于是,遮蔽了非同一性的同一性(货币、资本)成了这世间的上帝。阿多诺就是要揭露这一骗局。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马克思式的哲学深刻。从席美尔、桑巴特和韦伯那里开的一个很坏的先例,就是现代布尔乔亚学者们在挪用马克思时从来不认真标注出处。也是在这里,阿多诺说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对同一性的哲学批判要超越哲学。”② 我认为,这是阿多诺哲学讨论的高起点,也是他的许多研究者始终不能真正上路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