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枝的顶层是一个超豪华的大赌场,早已座无虚席。伺候茶水果品的伙计穿梭在人群中,笑容如春风,动作如流水,言语得体无错漏,衣着体面而讲究。在这里干活,模样要讨喜,脑子要灵活,拼的是眼明手快能拿事,要的是能说会道心眼活。客人咳嗽一声,就得立马奉上润嗓的清茶;客人揉一揉太阳穴,就该问问需不需要揉肩捶背;客人打个哈欠,就要说我们这里有最舒适的客房……尤为重要的是不能看客人穿戴平常就爱答不理甩冷脸,不能看锦绣华服就奴颜媚骨多奉承。只要是客人,就要一视同仁,绝不可区别对待。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些貌不惊人的人会有怎样的背景。
三人刚进门,伙计就迎了上来,问要玩什么。莫待在场子里转了几圈,指着临窗一张只有两个客人和庄家的赌桌道:“本公子这里不需要你招呼,你去忙吧。”他向顾长风要过钱袋,顺手把谢轻云的兜也掏空了,高声道:“都别心疼了,输了算我的,赢了平半分。”
窗前一人抬起头来,竟是萧思源。大概他没想到会在这安乐窝遇见昔日的冤家对头,目光左躲右闪,不知该如何安放。他差不多快输光了,神情焦躁不安。最后一把开了,他买错点,输得一文不剩,恨恨地准备离场。莫待抢上两步将他按回椅子上,笑道:“你输了那么多不想赢回来?”
“没看见我没钱了?”萧思源没好气地甩开肩膀上的手,“有本事你来!”
“我来就我来。你坐好了,看本公子如何大杀四方。”莫待撸起袖子,把钱往桌子上重重一拍。“你买大输了,那我就买小,肯定稳赢不赔。”
萧思源端茶的手一歪:“有你这么玩的?不会玩别玩!”
莫待横了他一眼:“没钱的人没资格说话。乖乖待着。”
庄家等两人说完了话,才彬彬有礼地问:“公子决定好了么?买定离手。”
“你只管开,不用每次都问。”莫待拽过一把椅子在萧思源旁边坐定,全然是不赢够不走人的架势。“今儿我就住这里了。”
对面的年轻人气度雍容,长相是万里挑一的好。只是那双看着窗外风景的眼过于深邃忧郁了,让他显得阴沉而不可亲近。他收回视线,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敲着桌面,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这么点筹码,想赢谁?”他面前的银钱已经堆成了小山,不是本身就财大气粗,就是手气太顺。
萧思源见莫待用眼神向自己发问,极不情愿地小声道:“这位是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上官离。赌技高明,不差钱,你们几个加起来也比不过。”
莫待笑道:“我是来赢钱的,不是来比家世的。小侯爷,来么?”
上官离懒声道:“你这些钱只够玩一把。”
“一把也可以玩出心惊肉跳的刺激,小侯爷信不信?”莫待一只脚踩上凳子,大马金刀地坐着,勾勾手指叫过伙计,“去拿最好最烈的酒来给本公子醒神。”
上官离终于抬起眼皮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是么?要怎么玩?继续买大小?”
“这么玩没意思。要不然庄家别参与了,就咱俩?赌法也改一改,不一定非得我买大你就得买小,你我可以自由选择。输家给钱,赢家收钱,平局咱俩就一人喝一碗酒。如何?”
上官离若有所思:“庄家不下注只摇骰子?这倒降低了作弊的风险。就按你说的来。”
“公子……”顾长风的话才出口,就被莫待杀气腾腾的眼神吓得禁了声。谢轻云想问个究竟,顾长风死也不张嘴,只是摇头。
很快,酒来了,是顾长风最喜欢的青梅瘦。莫待连喝三碗,抹了把嘴道:“可以开始了。”若不是他长得清秀文气,换成个彪形大汉,这阵势就豪放得有些放浪形骸了。他又倒了碗酒端在手里,完全当水喝。
谢轻云心惊:这酒后劲大,再喝怕是就醉了。他只顾着欣赏莫待不同于平日的热烈奔放,根本没想起来要劝阻。
上官离看着莫待,目光闪了闪。莫待将一碗没动过的酒推到他面前:“醉金枝的酒非常不错,小侯爷不尝尝?”
上官离竟真的把酒喝了。他喝得很斯文,与莫待的大口喝酒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酒是好酒,就是太烈了。本侯不善饮,怕是不能陪公子尽兴。平局的酒可否先欠着?”
莫待连连点头:“不善饮就不饮,小侯爷别勉强自己。”
庄家摇完骰子,两家买定,庄家开牌。是小,莫待赢。
“风水轮流转。”莫待笑着把钱往前面一推,“小!”
萧思源急了:“你不留点?这把输了可就没机会翻盘了!”
“再说话就把你扔到楼下去。”莫待见上官离买了大,一挑大拇指,“有脾气。”
庄家开牌,又是小。
连着十把,都开了小。莫待将那堆钱推到萧思源面前:“你来替我管家。”
萧思源颇为高兴,他替莫待叫了解酒茶,凉好了放到旁边,像伺候主子一样用心。上官离依旧面不改色,好像输掉的根本不是钱,不过就是些没意思的玩意。赌场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看剑客和皇族豪赌。
接下来的十把,有大有小,两人输赢基本持平。又玩了十把,上官离的钱就只剩下一半了。从这个时候起,风向变了,把把都是大,直到莫待把赢来的钱全部输光了,也还是开的大。莫待揪着头发,一碗接一碗喝酒。
萧思源恼得直叫唤:“都叫你不要跟那么多了!就是不听!”
莫待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摘下寒霜:“我用它再跟你赌最后一把。”此时他满头大汗,面色潮红,不是喝多了就是已恼羞成怒,“赌不赌?”
上官离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剑对本侯来说,形如废铁。”
莫待又逼着谢轻云将霜月交出:“再加上这个,都是名剑。”
“本侯非江湖中人,再好的剑也没用。要赌就拿真金白银。”
莫待作势起身:“请小侯爷稍等片刻,我把剑拿去当了就回。”
“抱歉,本侯没有等人的习惯。”上官离的声音还是懒懒的,“换人吧。”
莫待蹙眉,片刻后搓着手笑眯眯地转向萧思源,目光在他胸前打转。萧思源的脑子也转得快,立马护着胸口:“你想干嘛?不许打它的主意!”
“晚了,已经惦记上了。痛快点摘下来,省得辛苦我动手。”
“不行!要是你输了,不但我会被杀头,还会牵连宁王府!”
“你如果不给,我现在就把你脑袋拧下来。”莫待将手放到萧思源的脖子后面,神情很是凶残,“我刚才喝了太多酒,下手没准头。万一失了手一下子没拧下来,还请小王爷赎罪,忍着点疼。”
“莫待!”萧思源顾不得形象,气得大叫,“你……你就是个魔鬼!”
“知道我是魔鬼还不麻溜点?是不是皮又紧了?速度!本公子等着翻本呢!”莫待冲着萧思源打个酒嗝,竖起一根手指,“我数三个数……”
上官离双眉微动,目光在莫待脸上流连。
“给给给……给你就是了!别王八念经了!”萧思源双手在空中一阵乱舞,摘下凤血石放在剑上。“这总行了吧?”
上官离盯着凤血石看了半晌,笑得古怪:“谁敢说不行?你不怕输了吃罪?”
萧思源顿足道:“要你管我!输了我领罪认罚,你只管跟他赌就是了!”
“好孩子,真懂事。本公子赢了钱给你买糖葫芦吃。”莫待拍着萧思源的后脑勺,溜了众人一眼,“各位,看了半天热闹看够了没?看够了就一起来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最后这把咱们换个赌法,赌个大的:凡是围观的都要参加,大小就是你们兜里全部的银钱。不想参加的请离开,本公子不勉强。先说了,这一把我一定会赢。错过了发财的机会,可别说我没告诉你们。”
“没想到你还挺会玩。好,本侯跟你赌。这凤血石非等闲之物,本侯不占你的便宜,就再追加十万两银子。”上官离懒洋洋,阴恻恻的目光绕着众人转了一圈,“十年也难遇上一次这么有趣的事,你们可别扫本侯的兴。”
围观的人中没有江湖人,多是商人和显贵。他们站到上官离身后,跟着他下注。过来一个戴着斗笠抱着剑的中年人,把怀中的剑放到寒霜旁边:“在下江逾白,愿跟着公子下注。”
莫大哈哈大笑:“有趣,有趣……居然有人信我。”他冲江逾白抱拳,极其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如果我输了,你就暴打我一顿。如果我赢了,你请我喝酒。”
江逾白摘下斗笠笑了笑:“就依公子所言。”
上官离照旧买大,庄家跟着莫待买了小。萧思源抓着莫待的袖子,紧张得连口水都不敢咽。谢轻云同样紧张,他可不想霜月再易主。
庄家开牌,是一个有人恨也有人爱的“小”字!顿时,喊叫声快把醉金枝掀翻了,一半为惊讶不信,一半为追悔哀嚎。萧思源嗷的一声,一把抱住了莫待:“赢了!咱们赢了!你太厉害了!”对上莫待尖锐的能杀人的目光,他慌忙松开手,“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对不住!”
莫待嫌弃地掸了掸衣服:“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然你中午吃饭就要人喂了。”
上官离也掸了掸衣服,表情轻松愉快多了,眼神也似乎有了点活气,仿佛输掉这笔巨款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快乐开心的事:“玩够了,走了。”他说走就走,在众人的注目礼中迅速出了醉金枝,自始至终瞟都没瞟那堆钱一眼,像是生怕它们长出手来挽留他。走到醉金枝门口,他摘下一枚指环放到一个小女孩的破碗里,轻声道:“本侯之前说过,赢了钱就给你银票。现在我输了,就拿这个充数吧!等一会顾掌柜出来了,你拿着这个去找他,他会给你很多钱。以后,你就不用饿肚子了。”
一名侍从低声道:“小侯爷,差不多该准备进宫了,去晚了圣上不高兴。今儿您还有表演,得提前准备。”
上官离看看腰间的佩剑残雪,再回头看看醉金枝,嘴角飘过一点游丝般的笑意:一人一剑走江湖,应该很不错吧!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对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神。那侍从又催了两遍,他才钻进路边那顶华贵的轿子,又是一副暮气沉沉,郁郁寡欢的面孔。
赌场里,莫待把剑还了,又把凤血石和一堆银票划到萧思源面前:“你的辛苦费。”
萧思源高兴极了:“除去本金,我还赚了不少。我可以去给父王买东西了。”
莫待捡出一叠银票,数都不数直接给了江逾白:“江兄,晚上的酒钱你付。”
江逾白也没客气,将钱收好:“绝不赖账。”说完,抱着剑走了。
莫待从钱堆里扒拉出五颗金珠,装进雪凌寒的钱袋,笑道:“够数。”他又指着桌子上的钱道,“多给谢三公子些,给他压压惊。”
谢轻云捂着胸口,还惊魂未定:“我真是相当的受惊——突然变成有钱人的大吃一惊。”
萧思源与莫待齐声道:“瞧你那点出息!”
早有伙计过来帮忙清点钱数。顾长风将金银玉器都换成银票,让人送到凤来客栈。他看看正忙着数钱的萧思源,心想:上官离很少离开霓凰城,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不知道怀的是什么心思。回头得派人去打探清楚了,别是冲着公子来的。
出了醉金枝,莫待一眼就看见了蹲在门旁的小女孩和她高高举起的用于乞讨的碗,还有碗里那枚闪耀夺目的指环。无需他示意,顾长风已上前询问:“小荷,这是谁给的?”
小荷指着上官离去往的方向道:“一位特别和气特别好看的少爷。”
“嗬,这小侯爷好大的手笔,出手就是上官家的家传之物。”莫待把玩着指环,脸上浮起一丝恻隐:上官家祖上出了三代帝师,两任首辅,两位皇后。上官家的孩子个个有过人之处,尤其是上官离,天资非凡,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可惜了了……
“小荷,这东西你拿着也花不了,还有可能让官老爷不高兴。不如把它给我保管?我会给你一笔银子,足够你们一家人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小荷没少得顾长风的帮助,自然信他,高兴地答应了。
谢轻云终于逮到机会提问了:“长风,那会你想说什么?快告诉我。”
顾长风笑道:“我想说,公子,你悠着点。咱们只是图个乐呵,可别让醉金枝输得抬不起头来。不曾想那庄家机灵,最后竟跟着买了小。”
莫待睨了他一眼:“看那坛美酒的面子,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这醉金枝明天还真有可能开不了张。”
“听闻醉金枝的赌场童叟无欺,庄家靠的是技术和敏锐的洞察力,从不行欺诈之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