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江湖93

空谷大师温声道:“想那不落花十年开一次花,结的果子要经历两度春秋方能入口,也算是果中珍品。灵境寺的守山僧守了十几年,盼着能尝一尝滋味,结果那果子却在成熟的当晚被人摘得一个不剩。守山僧说,放眼寺中,只有你才有胆偷摘,不落花多半进了你的肚子。可不管他如何举证,老衲始终不信。今儿算是破了这桩疑案了。”

“师父!您诓我?”莫待拉着空谷大师的衣袖,糗着脸道:“咱师徒二人多年不见,一见面师父就给徒儿上眼药,一点也不心疼我!”

空谷大师睁开眼,目光慈爱:“你平安无事老衲很高兴。只是,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了承诺和责任,也为了自己的心。”说完这句话,莫待就沉默了,等到茶都变凉了才又说:“此行凶险,徒儿很怕有朝一日连累师父……”

“既然你叫老衲一声师父,老衲自然也当担起为人师的责任。是祸是福,该来的迟早都会来。去做你该做的事,不必有后顾之忧,一切都顺其自然吧。只一点,必须活着。师父老了,经不起悲欢离合了。想师父活得久,你就得好好的。”

莫待双目含泪,强笑道:“徒儿还想继承师父的衣钵呢,当然会好好活着。”

“这样为师就放心了。”空谷大师问了别后的情形和最近发生的事,拍了拍蒲团,“凡尘俗事暂且放一放。你很久没陪老衲参禅了。”

莫待依言坐下,跟着空谷大师呼吸吐纳,观自己,观众生,观万象。

一炷香后,空谷大师道:“你从前是静如磐石,稳如泰山的性子,为何如今这般难入境?”

莫待面带愧色,一五一十将自己与雪凌寒的事讲了:“徒儿愚鲁,请师父指点迷津。”

空谷大师无声叹息:“人间情事最是难说分明,难判对错。老衲一个出家人,不知情为何物,要如何为你指点迷津?你只要记住,心静,不乱方寸,才可看透表象,直观本真。凡事问心,心无悔则志坚,志坚方可达成心愿。”

“既然选择,弟子便无怨无悔。只是有些事怕是非我所愿,难遂我心。”

“既是非你所愿,难遂你心,又为何要这般选择?执棋的手,不该犹豫。”

莫待垂眸,面色苍白:“是我欠他的。当初若不是他冒死救我……佛讲究因果,他大概就是我那死劫结出的果。”

“世间万物,因果循环,各有造化。不在此处开花,便在彼处发芽,何必悲观,又何必强求?”空谷大师数着佛珠微笑道,“人生是一场修行,切莫将一时的得失看得太重。你又怎知,这一季的花朵零落成泥后,下一季的枝头不会结出更丰美的果实呢?就像那后山的茶,虽然隔了十年之久,现在不还是在你手中么?万事随缘,人生天地宽。”

莫待闭目静思片晌,拜道:“徒儿明白了。不念过往,不畏将来,不恨无常,心怀慈悲,方可自渡。”

空谷大师欣慰地点点头:“去请凌寒公子进来,老衲与他闲聊几句。”

“凌寒?”莫待细听,禅房外只有小和尚和顾长风的呼吸声,再无其它。“散场时他就走了。师父若有事吩咐,我去把他追回来。”

“你在这里,他怎么会走?你心乱了才听不出他在。不但他在,谢三公子也在。”

莫待哼了一声:“他们跟踪我?”

“是老衲请他们过来的,日后你自会明白。”空谷大师默叹:你有慧心慧眼,奈何被情义所困,终究落得自苦。但愿他日你回头时,前尘已了,伊人还在。

莫待半信半疑地推开门,果然看见谢轻云和雪凌寒等在离顾长风两丈开外的地方,一人捡了树枝戳土,一人背着手看飞鸟。“有人知道你们来这里了么?”

谢轻云忙道:“绝对没有。我们很小心。”

“那就好。师父与我的关系本不用遮掩,只是眼下还不宜让外人知道。凌寒,我师父唤你去叙话。”

雪凌寒一言不发,整整衣冠,朝禅房而去。

谢轻云甩着树枝,眼神涣散,无精打采地道:“听刚才来唤我们的小师父说,你是空谷大师唯一的俗家弟子?以前我去过灵境寺几次,也没去拜会他老人家……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只听说他不理俗务,我又没事找他,没敢去打扰。”

“师父常年闭关,不见外客。不去是对的。”

谢轻云的神情越发失落了,依着一棵树默默看远处的云片。

“八月十五晚上,我养母去世了。”莫待望着天空,声音听着无力。“师父说,她走得很安详,就是放心不下我……我竟没能送她最后一程。”

谢轻云知他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恨自己笨嘴拙舌。他组织了半天语言,才轻声道:“生老病死,谁都逃不掉。有我们在,你不会孤独。”

不孤独?谁能逃过孤独的侵扰,谁又能拯救谁呢?莫待没说话。两人就那么站着,各想各的心事,直到雪凌寒出来。“谢三公子,大师同你有话说。”他面色如常,和之前没有不同。

“我?”谢轻云很是忐忑。他看着莫待,见他神色轻松,迟疑了片刻才进屋。

少个人,莫待的关注点就变了。他闲闲地站着,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雪凌寒,眼里的疑惑越来越明显。雪凌寒无奈了:“怕你了。你的好奇心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重?”

“不说拉倒。”莫待靠近顾长风,依在谢轻云依过的那棵树上。“人家都说有幸听我师父讲经讲人生的人,都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你是哪里来的运气?”

“你啊,你就是我的运气!”雪凌寒含情脉脉地道,“也是我的一切。”

“佛门净地,万法皆空。施主别打扰在下练习听万物之声。”莫待跳上树旁的石头,盘腿坐好,学着空谷大师的样子双手合十。冷不防从石头下钻出一只小刺猬,顶着一身尖刺爬过他面前,无视了他的存在。“呵,不愧是佛门常住客,心态好,一点不怕人。我要把你抓去与饭团作伴。”他刚要动作,灵犀已化作一根带刺的细木棍戳了戳小刺猬的屁股,顺便将它掀翻。小刺猬吓得缩成一团,骨碌碌滚下土坡,好半天不敢动弹。“灵犀,你能变形了?”

灵犀变成一条色泽金黄,肉质肥美的小鱼干,得意地走来走去。莫待心喜,拿起来就咬,差点把牙崩掉了。再看灵犀,早已变回指环套上了他的手指,完全就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莫待嘿嘿冷笑:“这一回合是在下输了。”

雪凌寒笑道:“我的天!该不会你还要和它再斗一个回合?”

莫待忙不迭地把手往背后藏:“你不能见它能变形了,就想要回去。”

雪凌寒哭笑不得:“我有那么小气?冲你这么想我,就必须补偿我。”

正说着,谢轻云回来了。莫待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疑道:“我师父说什么了?瞧你这雀跃的小模样。”

“不告诉你。”谢轻云叉腰笑道,又是从前那副洒脱疏阔的神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空谷大师的一个字就抵得上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他捡起那根树枝边唱边逗鸟,那股得意劲无人能敌。

这才是我认识的谢三公子!莫待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嘴角带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话却说得颇为嫌弃:“废话。你是谁?我师父是谁?他老人家可是无双的智者,你比得过?”

“当然比不过。空谷大师是大智慧,你是大聪明,我是大笨蛋。长风,轮到你了。”

顾长风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对,你。”谢轻云道,“快去。”

见顾长风站着不动,莫待鼻子发酸,推了他一把:“叫你去你就去。费劲!”

顾长风一走,莫待变得异常冷漠,似乎在想未解之事。谢轻云和雪凌寒也不去打扰,一面听风看景,一面猜想对方在空谷大师心中的分量。等那扇紧闭的门再次打开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莫待迎了上去,脚步匆忙。顾长风对他笑了笑:“师父说今日就不再见你了,让我们早点回去休息。”

于是,四人站成一排,对着禅房行了礼,悄声退下。

回到客栈,莫待换完衣服出来,见顾长风正对着庭院里的树发呆,皱眉道:“师父到底跟你说什么了?瞧把你给愁的,魂都溜没了。说吧,怎么了?”

顾长风犹豫再三,嘴唇都快咬破了才低声道:“师父给了我一枚护身符,说要先用公子的生命水洗去符的邪气,然后用你的心头血滋养。生命水也就罢了,可取心头血伤身……公子,咱别管这个符了吧!”

“啥?”莫待一蹦老高,高兴得手舞足蹈。“我跟师父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他连他衣服上的断线都没给过我半根。今天居然给了你一道符咒?这东西绝非凡品,将来定能派上大用场。快让我看看,是什么符?”对上顾长风担忧的眼,嘻嘻笑道,“心头血虽难取,却也难不倒我。何况我现在傍上了梅先生这棵神树,这点伤他动动手指头我就恢复了,不算什么。师父还说什么了吗?”

“他问的都是你我的日常,别的没多说。”顾长风的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发誓,“符种在这里。”

“去里间,解开衣服让我看看。”莫待目光如炬,将四周搜索了一遍,又凝神听了一阵动静,确定没有可疑才放心下来。转身的时候,他指尖微动,弹出四道符咒,分别隐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事关顾长风,一丁点的疏漏都不能有。

顾长风略松了松腰带,露出半边线条完美的身体。一朵若隐若现,含苞待放的彼岸花嵌在他左边胸膛上,隐隐泛着白光。见莫待正凝神细看,他极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公……公子,可有不妥?”

莫待一巴掌拍在那朵花上:“说什么呢?师父种的符能有什么不妥?我没看出这符里的门道,只觉得这花格外漂亮,多看了几眼就看痴了。”他示意顾长风躺下,凝出生命水仔细涂抹在花瓣上。随着他指尖的移动,顾长风的身体不可自抑的一阵轻颤。“不舒服吗?”

顾长风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声音比平时暗哑了不少:“没……没有。”

“不舒服要跟我讲,不要强撑。”抹上去的生命水很快就被身体吸收了。有意思,有意思!莫待来了兴致,凝出更多的生命水去浇灌。彼岸花喝足了水,变得生机勃勃,像被雨水洗刷过那般水灵新鲜。他化指为剑,刺向心脏后迅速收手,将指上的血滴在花心。血顺着花瓣蔓延,颜色由浅到深,直至整朵花都被染成饱满的血红色,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忽而红光闪现,彼岸花开了,红似绛云,灿若流霞,妖媚得如勾魂使者,让人移不开眼却又不敢直视。

还没来得及细瞅,彼岸花倏地消失不见了。莫待“咦”了一声,对着顾长风的胸膛又戳又摸又捏:“去哪儿了?被你身体吃了?还是头一回见这么神奇的符咒。”

顾长风抓住他的手,迅速穿好衣服,奔着药柜去了:“先处理伤口。”

连着取了三次血,莫待的脸色着实不怎么好看。上完药,他躺在顾长风躺过的地方,倒头就睡。顾长风守在床边,捂着心口的手微微发颤。

晚饭后,莫待早早地回房休息。他的房间在逸梅园的深处,不属于客栈的客房,离众人都非常远,和雪凌寒更是隔了好几重院落。顾长风说,武林大会前房间就已经订完了,谢轻云他们的是提前预留的。他不知道雪凌寒会入住客栈,也就没有准备,只能临时将书房整理出来给他住。好在书房的环境优雅肃静,倒也不算委屈。雪凌寒也不挑剔,住得很愉快。唯独不满意的是距离莫待太远了,怕有事照顾不上。

一点佛香飘进窗口,是陌生的气息。莫待没睁眼,等了片刻才道:“来都来了,为何举步不前?这屋子里没有机关陷阱,城主放心进。”

苏舜卿跳下房梁,进到房中:“莫公子怎么知道是苏某人?”

“这檀香气味清奇,很好闻。想必城主刚陪老夫人理完佛。”

“我是换了衣服才出来的。莫公子的嗅觉未免也太好了些。”

“衣服是换了,头发也洗过了?没有吧。因为城主着急赶时间。”莫待摸出玑云豆托在掌中,笑问,“我被孟星魂重伤都没舍得吃,城主真忍心下手抢?”

被说中心事,苏舜卿也不羞臊:“莫公子料事如神。我的确是为玑云豆而来,莫公子可舍得?”

“舍不舍得,得看价码合不合适。城主开什么价?说来听听。”

“玑云豆无价,我的命也无价。既是无价,公子开口更合适。”

“两个问题:第一,蒙怅的秘密身份和他死前说的那句话有什么关系?第二,这个是干什么用的?”莫待将一枚印章丢给苏舜卿,那是吴忧当日从燕双飞身上得来的。“我无意间捡到的,看上面的图纹似乎和皇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