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清晨五点钟,当晨曦开始透过窗帘的时候,玛格丽特对我说:“请原谅我,可能我要赶您走了,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做。公爵每天早上都要来,当他来的时候,用人会告诉他我还在睡觉,说不定他会在那儿等我醒来。”

我将玛格丽特的头捧在手里,她散乱的头发向四周披开,垂落下来。我最后给她一个吻,对她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再与你相会?”

“听着,”她回答道,“你去拿上那把放在壁炉上的镀金小钥匙,去把那扇门打开,然后把钥匙送回来,离开这里吧。今天白天,你将会收到一封信和我的嘱咐,因为你知道你应该毫无怨言地服从我。”

“是的,不过,如果我向您请求一件东西呢?”

“什么东西?”

“请将这把钥匙给我。”

“这个东西我从来没有答应给过别人。”

“那么,您就给我吧,因为我对您发过誓,我对您的爱和别人对您的爱是不一样的。”

“好吧,您就拿去吧,但是我要告诉您,这把钥匙能不能派上用场,完全得取决于我的意愿。”

“为什么呢?”

“门里面还有插销。”

“坏东西。”

“我会叫人把插销拆了的。”

“那么,您已经有点儿爱上我了?”

“我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上去我真的爱上您了。现在您去吧,我困得很。”

我们又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然后我就离开了。

街上空空荡荡,这座偌大的城市还在沉睡之中,没有苏醒过来,到处吹拂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微风,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就要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了。现在这座沉睡未醒的城市,仿佛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过去我一直很嫉妒那些走桃花运的人,至今我还能回忆起他们的名字,可是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眼下有谁会比我更称心如意。

被一个纯洁的少女所爱,第一个向她揭示神秘爱情的奥秘。当然,这是一种无上的幸福,但是这也是世界上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赢得了一颗没有领略过爱情的心,就好比进入一个没有设防的城市。教育、责任感和家庭都是非常机警的哨兵,不过再机警的哨兵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面前,都免不了要受到她的欺骗。大自然通过她心爱的男子的声音,对她提出初恋的请求,这种启示越是显得纯真无邪,它的力量也就越来势汹汹。

少女越是相信人们的善良,也就越是容易失身;如果不是失身于情人的话,至少也是沉溺于爱意之中。因为她丧失警惕就等于丧失了力量。得到这样一个少女的爱情,虽说是一个胜利,但这个胜利是任何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都触手可及的,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些少女的周围确实是戒备森严,草木皆兵,但修道院的院墙还不够高,母亲们的看管还不够严实,宗教戒律的作用还不够持久,这些都不足以把所有这些可爱的小鸟关在笼子里,人们甚至不用费力地向笼中投掷鲜花,去引诱小鸟。因此,这些少女该是多么向往别人不让她们知晓的外部世界啊!她们该有多么相信这个世界是引人入胜的,当她们隔着铁栅栏,第一次听到有人向她们倾诉爱情的真谛时,她们的内心该是多么的高兴啊。对于第一次揭开帷幕一角的那只手,她们该给它以怎样的祝福啊!

但是要真正地得到一个妓女的爱,那是一个异常困难的胜利,她们的肉欲腐蚀了灵魂,情欲灼伤了心灵,放纵的生活养成了她们的铁石心肠。别人对她们说的话,她们早已听腻了,别人使用的伎俩她们也都心知肚明,她们即使有过爱情也已经被出卖掉了。她们的爱情并不是真实情感的流露,而纯粹是为了金钱。她们工于心计,因而远比一个被母亲和修道院看守着的处女防范得更周密。她们把那些不在做交易范围之内的爱情叫作逢场作戏,她们时常会遇到一些这样的爱情,她们把这种爱情当作消遣,当作借口,当作安慰,就好像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他们盘剥了成千上万的人,只要有一天他借了二十法郎给一个快要饿死的穷鬼,不要他支付利息,也没有逼着他写借据,就自以为把罪过已经赎清了。

再说,当天主允许一个妓女萌发爱情的时候,这种爱情,起初似乎是一种宽恕,后来几乎就变成了一种对她的责罚。没有忏悔就谈不上宽宥。如果一个女人过了一段应该受到谴责的生活,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深沉的、真诚的、不能遏制的爱情,这种她从来以为不可能得到的爱情,当她把这个爱情袒露出来的时候,那么被她所爱的男子就可以任意地摆布她了!这个男子扬扬得意,因为他有权利对她这么说,“您为爱情所做的,跟您为金钱所做的没有丝毫差别”。然而,这是一种残酷的权利。这时候她们真不知道该怎样来表明自己的心迹。曾有一个这样的寓言写道:一个孩子跟农民们搞恶作剧,一直在田野里叫“救命啊,狼来啦!”这样闹着玩。有一天狼果真来了,那些被他骗过的人这一次不再相信他的求救声,他终于被狼吃掉了。这就像那些可怜的妓女萌发了真正的爱情一样。她们说谎的次数太多,以致别人不再相信她们了,于是她们追悔莫及地葬身于她们自己的爱情之中。

当然,也不乏一些对爱情忠贞不贰,认真从良的妓女。

但是,只要激起这种超脱爱情的男子有一颗宽宏的心,愿意接受这个女人,而不去回忆她的往昔,当他投身于这爱情之中,总之,只要他被她所爱的那样去爱上她时,这个人顿时就享尽了人间所有美好的感情,经历了这次刻骨铭心的爱情之后,他再也不会把他的爱意倾注在别人身上。

这些想法并不是在我回家的那天早上就萦绕于我脑海的,在没有经历过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前,我是无法预感到这些的,所以尽管我深深地爱着玛格丽特,却没有产生过相似的念头,今天我才有了这些想法。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这些想法是自然而然产生的。

言归正传,还是让我们回到这段恋情的第一天吧。当我回家以后,我简直欣喜若狂。想到我原来设想的存在于玛格丽特和我之间的障碍已经消失,想到我已得到了她,想到我在她的脑子里已经占有了一席之地,想到我的口袋里有她家的钥匙,并且我还有权利使用这把钥匙,我感到生活已经十分满足,我踌躇满志,我赞美天主,是他恩赐了我这一切。

一天,一个年轻人走过一条街,他与一个女人擦身而过,他望了望她,转身就走了。他并不认得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有她的快乐、她的哀愁和她的爱情,这些都与他毫不相干。对她来说,她的心目中也没有他这个人,如果他要跟她搭讪,她也许会像玛格丽特嘲笑我一样嘲弄他。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都飞逝而过。突然,正当他们朝着各自命运的方向前行时,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们再次相逢。这个女人爱上了他,成了这个男人的情妇。这是怎么回事?这又是为什么呢?这两个青年从此难分难舍,如胶似漆,这种关系好像一直都存在一样。一旦他们爱上了对方,就仿佛这个爱情由来已久,所有的往事在这两个情人的脑海中都日渐消失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至于我呢,我也记不清这天晚上以前我是怎样度过的。我一想到这天夜晚我们俩的谈话,就感觉全身热血沸腾。要么是玛格丽特善于骗人,要么是她对我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激情,这种激情在第一次接吻时就表露无遗了,尽管如此,这种激情又像它所迸发时的那样遽然而灭了。

我越想越觉得玛格丽特没有任何理由来假装爱我。我还想到女人有两种恋爱方式,这两种方式可以互为因果:她们要么用心灵去爱,要么用感官去爱。一个女人接受一个情人时,一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感官上的需要,而在不知不觉中却懂得了超越肉欲爱情的奥秘,并且在以后只是靠精神爱情来生活。通常一个年轻的少女,起初只是在婚姻上寻找双方纯洁爱情的契合点,后来才获得肉欲爱情的体验,也就是精神上最圣洁的感情所产生的有利结果。

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玛格丽特的来信把我唤醒了,信上写着这样几句话:

这是我的吩咐:今天晚上在沃德维尔歌舞剧院见面,请在第三次幕间休息时来找我。

玛·戈

我把这封信放进抽屉锁了起来。我这人有时候很多疑,万一日后我疑心是否果真有此事,我手里就会有这个实实在在的凭据。

她没有叫我在白天去看她,我也不敢贸然到她家里去。但是我实在想在傍晚之前就看到她,于是我就去了香榭丽舍大街。与昨天一样,我看见她路过那里,并在那里下了马车。

七点钟,我就到沃德维尔歌舞剧院了。我从未这样早就赶到歌舞剧院去。那些包厢里相继地都坐满了人,只有一个包厢是空着的,底层舞台旁边的那个包厢。第三幕开始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包厢里有开门的声音,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个包厢,几乎没有离开过,玛格丽特出现了。她随即走到包厢前面,在正厅前座里搜寻着,看到我以后,就用目光向我表示感谢。

这天晚上她美若天仙啊!她是为了我才打扮得这样光彩绝伦吗?难道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我,认为她愈是打扮得娇艳多姿,我就愈发感到幸福吗?这一点我还不知道,如果她的想法的确是如此的话,那么她成功了,因为当她一露面的时候,观众的脑袋便犹如潮水一般纷纷向她转去,连舞台上的演员也凝望着她,因为她刚一出现就使观众为之倾倒。

而我身上却揣着这个女人的房门钥匙,三四个小时以后,她又将属于我啦。

人们都谴责那些为了女伶和妓女而倾家荡产的人,使我奇怪的倒是,他们怎么没有为这些女人更进一步地做出些愈加荒唐的事来呢?必须像我一样经历过这种生活,才能了解到,只有她们才会在日常生活中满足她们情人的那点儿细小的虚荣心,才能维系着情人对她们的爱情——因为找不到别的字眼,所以我们只能说是“爱情”。

随即,布吕丹丝也在她的包厢里坐了下来,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包厢后座,我认识他,他就是那位德·G伯爵。一看到他,我就浑身感觉凉飕飕的。

玛格丽特一定发现了这个男人出现在她的包厢里,会对我的情绪产生影响,因为她又冲着我笑了笑,然后把背转向伯爵,似乎一门心思在看戏一样。到了第三次幕间休息时,她回过身去,说了几句话,伯爵离开了包厢,于是玛格丽特做手势要我过去看她。

“晚上好。”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对我说,同时向我伸出手来。

“晚上好。”我同时对玛格丽特和布吕丹丝说。

“请坐。”

“那我不是占了别人的座位啦,难道德·G伯爵不回来了吗?”

“他要回来的,我叫他去买蜜饯,这样我们可以单独聊一会儿,迪韦尔诺瓦夫人是信得过的。”

“不错,我的孩子们,”迪韦尔诺瓦夫人说,“放心好了,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

“您今天晚上怎么啦?”玛格丽特站起来,走到包厢的暗处搂住我,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有点儿不舒服。”

“您应该去睡一会儿觉才好。”她又说,她那俏皮的神色跟她那乖巧的脑袋极为相配。

“我去哪里睡?”

“您自己家里呀!”

“您明明知道我在自己家里是睡不着的。”

“那么您就不该因为看见有一个男人在我的包厢里,就来给我脸色看呀。”

“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恰恰相反,就是这个原因,我一看就明白,您错了,我们还是不要再扯这些话题了。散场后您到布吕丹丝家里去,一直等到我叫您,您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我难道还能不服从吗?

“您仍旧还爱着我吗?”她问。

“瞧您说的。”

“您想我了吗?”

“整天都在想。”

“我真怕我是真的爱上您了,您知道吗?还是去问问布吕丹丝吧。”

“啊!”那个胖女人回答说,“这真叫人惊奇啊。”

“现在,您务必回到您自己的位置上去,伯爵快要回来了,没有必要让他在这里碰见您。”

“为什么?”

“因为您看到他心里会很不痛快。”

“不,完全没有的事,不过如果您早跟我说,今天晚上想到歌舞剧院来,我也会像他一样把这个包厢的票给您递过来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问他要票,他就给我送来了,还提出要陪我一起来看戏。您是很清楚的,我是不能拒绝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写信告诉您我在哪里,这样您就可以见到我,因为我自己也很期望能早些时候看到您,既然您是这样来感谢我的,我就要记住这次教训。”

“是我误会了,请原谅我吧。”

“这就太好了,乖乖地回到您的座位上去,再也不要吃什么醋了。”

她再一次吻了我,我就走出来了。在走廊里,我遇到了回包厢的伯爵。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总之,德·G伯爵在玛格丽特的包厢里出现,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他曾经是她的情人,他送给她一张包厢的票,陪她上剧院来,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既然我拥有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年轻女人做情妇,那我就必须接受她的习惯。

这天晚上余下的时光我总觉得不快活,我看到布吕丹丝、伯爵和玛格丽特坐上等候在剧院门口的四轮马车,才闷闷不乐地走开。

但是,一刻钟以后我就到了布吕丹丝家里,她刚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