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没有人能说清楚。在亚瑟的指挥官阵营中,塞格拉莫游历最广,他告诉我们撒克逊人的发祥地远在天边,那儿常年雾气弥漫,遍布沼泽和森林,不过他也承认自己从未亲自踏访。他只知道那地方在海的对岸,撒克逊人正在迁出故地,根据他的说法,这是因为不列颠的土地更肥沃,不过我也听说撒克逊人的土地正遭受来自世界尽头的另一个部落的入侵。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撒克逊人漂洋过海侵略我们的土地已有一百年的历史,目前已经攻占了整个东不列颠。我们管那一片陷落的土地叫做洛依格——失落的土地——在不列颠,没有一人不想收复失落的土地。梅林和妮慕相信只能凭借诸神的力量才能收复失地,而亚瑟则希望用刀剑成就伟业。我的使命则是分化敌人,让事情变得更加简单,不论是为了诸神,还是为了亚瑟。我在秋天动身启程,一路橡树已换上金装,山毛榉变得红艳,寒意朦胧,黎明欲晓。我一个人单独旅行,如果阿尔对待使者必杀之的态度属实,那么死一个总好过死一片。夏汶恳求我带一支卫队,但即便如此,又有什么用呢?一支卫队可没办法抗衡阿尔的一整支军队,因此,就在秋风从榆树枝丫上卷走第一片黄叶时,我一路策马向东。夏汶试过说服我萨温节以后再走,如果梅林在麦敦请神成功,那么自然就不需要冒险派遣使者与撒克逊人费口舌了,但是亚瑟不容许任何贻误。他把信念寄托在了阿尔的叛心,迫切想要听取撒克逊国王的答复,我只好驾马启程,自求多福,希望赶在萨温节之夜活着回到德莫尼亚。我带了自己的剑,背上挂着盾牌,其他武器一律不带,片甲未披。

我并没有径直向东,不然就会涉足策尔迪克的凶险土地,因此我一路向北,首先进入格温特,然后再向东走,那里才是阿尔统治下的前沿阵地。一天半的行程里,我穿过格温特肥沃的田地,经过村庄和宅地,看到炊烟从房顶烟囱上袅袅升起。田野让圈养牲畜的蹄子搅得泥泞不堪,这些动物都是冬日的储备粮,它们的叫吠声为我的行程更显一份阴郁。空气中第一次有了冬天的迹象,清晨的时候,大到臃肿的太阳在雾霭中显得低垂而苍白。燕八哥在休耕地里云集景从。

我继续顺东而行,沿途风景变幻,目不暇接。格温特是一块基督教徒居多的辖地,最开始我经过了许多匠心独运的大教堂,但到第二天,教堂的规模变小了许多,农场也不似之前富足,直到最后,我到达腹部地带,那里是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都弃置不管的荒地,只被充当厮杀的战场。曾经供养整个家庭的草地牧场现如今都长满了橡树苗、山楂和桦树,当然还有废墟灰烬,小房没有屋顶,大厅里都是烧焦的人骨。然而,依旧有人住在这里,当我听到附近树林里传来窸窣脚步时,我不由得拔出海威贝恩,担心那些是躲藏在荒野地带无家可归的人。但直到某天晚上一群长枪兵挡住我的去路以前,一直都没有人敢出来和我搭话。他们是格温特的人,像所有莫里格国王的士兵一样,通身着古罗马式样的军装:青铜胸甲,头盔上装点着染红的马鬃,身披锈红色斗篷。他们的首领是一个叫卡里格的基督徒,他邀请我到他们的堡垒,这座堡垒矗立在一处高耸而林木茂密的山脊之上。卡里格的工作是看守边界,他唐突地想要知道我的差事,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并且表明自己是为亚瑟驱驰,他听完却什么也不再过问了。

卡里格的堡垒实际是一个栅栏围成的要塞,里面盖了两间茅草屋子,外面烧着明火,浓烟弥漫。我在烤火的时候,卡里格十几个手下正忙着用缴获的撒克逊长枪烧烤鹿肉。经历过一天的跋涉,我看到了十几处这样的堡垒,全部面朝东方,防范阿尔的突袭。德莫尼亚也有很多类似的防御工事,不过我们更倾向让一支军队永久驻扎在边境。边防驻军的开销是巨大的,那些为军队缴纳谷物、皮革、盐和羊毛充当税赋的人民大众很讨厌这一点。亚瑟总是想方设法保持税收公平,减轻人民的负担,但是在平息叛乱以后,亚瑟对所有追随兰斯洛特的富裕领主施加了惩罚性征税,标准近乎严苛,基督徒更是首当其冲。格温特的基督徒国王莫里格虽然发出过抗议,但亚瑟一律充耳不闻。卡里格是莫里格的忠实追随者,他对我有所保留,但还是尽了最大努力提醒我。“你难道不知道吗,大人,”他说,“撒克逊人拒绝任何人擅自越过边境?”

“我听说了,是的。”

“上个星期有两个商人去了另一边,”卡里格说道,“他们带着陶器和羊毛。我警告过他们,但,”他停下来耸了耸肩,“撒克逊人把货物扣留,送回来两个头骨。”

“如果我的头骨送了回来,”我告诉他,“请转交给亚瑟。”我看到鹿肉的脂肪滴了出来,在火焰中闪闪发光。“有从洛依格过来的人吗?”

“好几个星期都没有了,”卡里格说道,“但是明年,肯定不会错的,准能看到一大群撒克逊长枪兵涌入德莫尼亚。”

“难道不会涌入格温特吗?”我叫板道。

“阿尔和我们没有结下梁子。”卡里格语气镇定。他是个神经紧张的年轻人,不太喜欢在不列颠的边境上抛头露面,但他还是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在我看来,他的手下也是训练有素。

“你们是不列颠人,”我告诉卡里格,“阿尔是撒克逊人,这还不够结梁子的吗?”

卡里格耸耸肩。“德莫尼亚风雨飘摇,大人,撒克逊人知道这一点。但格温特很强盛,撒克逊人肯定要柿子拣软的捏。”他竟令人可怖地有些洋洋得意。

“一旦他们打败了德莫尼亚,”我说,摸了摸剑柄以驱邪,“北上进取格温特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吧?”

“基督会保护我们的。”卡里格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我看到他的一个手下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然后擦了擦耶稣基督的脚。我心里作呕,暗自朝火堆里吐了口唾沫。

第二天早晨,我向东策马。乌云在夜晚时卷集,晨曦时分,淅淅沥沥的冷雨拂过我的脸庞。罗马人修筑的道路如今已破碎不堪,遍布野草,一直延伸到潮湿阴暗的森林,我沿路骑行越深,心情就越是低落。我在卡里格的前沿堡垒里耳濡目染的每一件事,无不暗示格温特不会为亚瑟而战。格温特年轻的国王莫里格从来都不好争战,他的父亲——图锥克——早就知道不列颠人必须联合起来才能对抗他们共同的敌人,但是图锥克已经禅让了王位,自己到瓦伊河过隐居教士生活去了,他的儿子注定也不是块领兵者的材料。没有了格温特训练有素的军队,德莫尼亚注定在劫难逃,除非那个一丝不挂、光芒闪耀的仙女的确预示诸神即将创造奇迹。抑或阿尔会相信亚瑟的谎言,阿尔会接纳我吗?他会把我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吗?在有限的几次碰面中,撒克逊国王的确对我十分友善,但这并不济事,我依然是他的敌人,而且我越是深入那片潮湿的树丛,内心的失落感就越膨胀。我确信亚瑟是让我白白送死,更难以接受的是,他这么做的背后,是带着一种赌徒般背水一战、孤注一掷的心态。

临近中午,树林走到了尽头,我骑行到一片空地,中间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溪流。小路浅涉溪水,在河流与小路的交叉地带立了一根高及人腰的十字架,一旁还有一棵枯死的冷杉树,上面挂满供奉之物。我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这棵装饰树木是为了守护道路,还是为了平息水流,或许仅仅只是附近孩童所为。从马背上滑下来后,我终于看清楚在树枝上挂着的竟然是人脊椎上的无数小骨,看来这并非孩子的恶作剧。那到底是什么?我向旁边的土墩吐了口唾沫驱邪,又碰了碰海威贝恩的铁质剑柄,牵着马蹚过浅滩。对面的树林沿着小溪延伸了将近三十步远,我还没走过十五六步,从树荫当中突然闪出一截斧子。看架势似乎是奔我来的,灰色的天光从旋转的斧刃上一闪而过。所幸斧头并没有扔对地方,从我耳边嘶嘶地落到了四步开外。没有人跳出来向我发起挑战,树林里也没有冒出来其他武器。

“我是撒克逊人!”我用撒克逊语喊道。还是没人回应,但是我听到一阵低语,还有枝杈被踩断的声音。“我是撒克逊人!”我又招呼了一遍,心里嘀咕躲在暗处的人可能不是撒克逊人,而是逍遥法外的不列颠人,因为我仍处于无主的荒地,这里鱼龙混杂,不受法律束缚。

我正准备用不列颠语宣称自己无意冒犯的时候,从暗影深处传来了撒克逊语吆喝。“放下你的剑!”某人喝令我。

“你可以走出来亲自取走我的剑。”我回答。

那人顿了顿。“你的名字?”有声音质问。

“德瓦,”我说道,“阿尔之子。”

我以挑衅的口吻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对面开始不安分起来,我又听到他们在低声议论,过了一会儿,六个人推开荆棘走向空地。所有人都身披撒克逊人钟爱的厚重皮毛权当铠甲,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柄长枪。其中一人戴着角盔,显然是头领,正沿着路边向我走来。

“德瓦。”他在离我六七步的地方站定。“德瓦,”他又念了一遍,“名字我倒是听过,可并不是撒克逊人的名字。”

“这的确是我的名字,”我回答,“而我也的确是撒克逊人。”

“阿尔之子?”他怀疑。

“千真万确。”

他略作思索。这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一头棕色头发乱糟糟地收在角盔里。他的胡须几乎垂到了腰身,长髭挂到了皮制胸甲的顶端,胸甲上面披了一身皮斗篷。我看出他是个小首领,或许只是守护边境的战士。他用空出来的手捻了捻了自己的长髭,然后让胡须自己松开。“罗斯加尔,阿尔之子,这我知道,”他说,“还有赛宁,也是阿尔的儿子,还是我的朋友。彭达,赛博德以及伊夫,他们都是阿尔的儿子,我都在战场上见过,要说阿尔还有个儿子叫德瓦嘛……”他摇了摇脑袋。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说道。

他举起自己的长枪,注意到我的马鞍上依然挂着我的盾牌。“德瓦,亚瑟之友,这我倒是听说过。”他控诉道。

“你眼前的也是他,”我说道,“他和阿尔有要事相商。”

“阿尔和不列颠人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话音刚落,他的手下张牙舞爪、号啕叫好。

“可我是撒克逊人。”我反驳。

“那你来此有何贵干?”

“我只能亲口对我父亲说。和你没有干系。”

他转过身,指示手下:“那就别怪我们来硬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质问。

他犹豫片刻,后来还是觉得透露名字也无伤大雅。“切奥尔伍尔夫,”他说道,“埃德贝特之子。”

“那么,切奥尔伍尔夫,”我说道,“如果知道我的行程让人给耽搁了,你觉得我父亲还会反过来奖赏你吗?你期望他赏你什么呢?黄金?还是坟墓?”

我的咄咄逼人虽然不中听,但能起到作用。我不知道阿尔到底想要迎接我还是杀死我,但是切奥尔伍尔夫对他们国王的脾气敬畏有加,于是很不乐意地为我让开道路,还派了四名长枪兵护送我一路向失落的土地长驱直入。

就这样,我踏上了整整一代自由的不列颠人都不曾涉足过的土地。这里是敌人领土的心脏地带,我骑了整整两天的马。乍一看,这个王国与不列颠的土地并无二致,撒克逊人从我们手里夺取田地以后,也用和我们一样的方法耕耘播种,不过我注意到他们的草堆不仅堆得比我们高,形状也更方正一些,房子也盖得更结实。罗马人的别墅大多都荒弃了,只有偶尔还能看到还在使用的不列颠人住处。这里根本没有基督教教堂,目之所及连一处神庙也没有,我只看到过一座不列颠偶像,在其底座仍留有供奉物品。这里依然住着些不列颠人,有些甚至还拥有自己的土地,但大多数都沦落成为奴隶或者撒克逊人的妻子。地名几乎全部改头换面,一路护送我的战士甚至叫不出以前不列颠人统治时期的名字。我们经过莱切沃德和斯特福德,然后是洛达沙姆和塞梅雷斯福特,全是奇怪的撒克逊名字,但是十分富饶。这里并不是侵略者成家立业、经营农场的地方,而是移民的定居点。过了塞梅雷斯福特之后,我们向南穿过比德旺与威福德,就在继续骑行的时候,我的同伴骄傲地告诉我,正骑马穿过的是策尔迪克今年夏天刚刚割让给阿尔的田地。他们说,这片田地就是在下一场战争中买通阿尔效力的代价,战争的结果则是能够让撒克逊人一路横穿不列颠,不受阻拦,直至西海。护送我的人都认为他们稳操胜券。他们都听说兰斯洛特的叛乱使得德莫尼亚元气大伤,这场叛乱促成了撒克逊诸王放弃争端,齐心协力想要侵吞整个不列颠南部。阿尔的冬季军营就设在撒克逊人称为图恩里斯亚的地方。此地位于高山之上,四面是地势相对较缓的平原,多黏土和黑水沼泽,从平坦的顶峰可以向南望见宽阔的泰晤士河,向策尔迪克统治下那雾霭环绕的领地瞭望。山上耸立着一座大殿。那是一处用深色橡木建造的宏伟建筑,大殿山墙高悬着阿尔的象征之物:染着鲜血的公牛头骨。黄昏时分,隐约可见孤零零的黑色大殿空空荡荡。在东面林木之外有一座村落,我可以看到那里闪过点点火光。似乎我赶上了图恩里斯亚举行某种集会,火焰指示着人们宿营的地方。

“这里正在举办盛宴。”我的一个同行告诉我。

“为了纪念众神吗?”我问。

“为了策尔迪克准备的。他来和我们国王会谈。”

本来还有渺茫的希望,如今算是彻底没有指望了。如果只有我和阿尔,或许我还有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可能,但现在半路杀出个策尔迪克,我是真的性命堪忧了。相比阿尔这种时而慷慨大度的性情中人,策尔迪克可是极尽冷酷刻薄。

我碰了碰海威贝恩的剑柄,挂念起夏汶。我向诸神祈祷自己还能与她重逢,然后从疲惫不堪的马背上滑下来,伸手把斗篷拉直,并从马鞍上解下盾牌,就这么准备好“羊入虎口”了。

大厅高耸而荒凉,地板上铺着灯芯草,里面有三百多名战士,熙熙攘攘,大家正大吃大喝。这是三百多个兴高采烈、满腮须髭、面红耳赤的男人,不像我们不列颠人,他们觉得带武器前往主人的宴会厅并没有过错。大厅中央有三处熊熊燃烧的篝火,浓烟弥漫,起初我甚至看不到坐在大厅尽头那张长凳后面的人。没有人注意到我走了进来,因为我一头金发,苍髯如长戟,看起来和一个撒克逊长枪兵没有两样,但当他们领着我走过熊熊烈火时,一个战士看到了我盾牌上的五点白星,逐渐回想起曾经在战场上见识过这个标志,人群的欢笑吵闹声中瞬时爆发出一阵怒吼。过不多时,咆哮声在大厅里蔓延开来,我走向高台,上面摆了一张贵宾桌,大厅里的人在向我高声号叫。呼号的战士放下了他们的酒樽,纷纷用手拍打地板,或是敲击盾牌,高耸的屋檐回响着死亡的节拍。贵宾桌上响起刀锋的撞击声,人群的躁动戛然而止。阿尔站了起来,刚才就是他用剑重重地砸向桌角,十几个人围坐在桌旁,桌上一派玉盘珍馐、觥筹交错。策尔迪克就坐在他身边,兰斯洛特则位列策尔迪克身旁。兰斯洛特并不是那里唯一的不列颠人。鲍斯——他的侄子——懒洋洋地站在他身侧,而安赫和罗赫——亚瑟的儿子们——落座在桌子尽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的仇敌,我不由摸了摸海威贝恩的剑柄,祈祷能够死得其所。阿尔正向我注目凝视。我和他的确打过许多照面,但他是否知道我是他的儿子?兰斯洛特一脸惊讶,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竟羞愧到连脸都红了,然后他招来一个翻译,跟他简短地谈了几句话,那翻译又把身子倾向策尔迪克,对他耳语了几句。策尔迪克也很了解我,但不论是兰斯洛特的话还是他对仇敌的记忆都没有改变他脸上不可洞悉的表情。那是一张不动声色的脸,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下巴狭窄,前额高而广。他的嘴唇很薄,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打了一个发结,他这张本来难以辨认的脸却因为一双眼睛而叫人印象深刻。那是一双苍白的眼睛,目光中毫无怜悯,是杀人如麻的人才有的眼睛。阿尔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比策尔迪克年长很多,实际上他已五十一二了,怎么说都成了一个老人,但威风的气势依旧令人胆寒。他个子很高,胸膛宽广,脸扁平粗糙,褐色鼻子,面颊上满是疤痕,黑色胡须十分浓密。他穿着一件漂亮的猩红长袍,脖子上戴着厚重的金色项圈,手腕上佩挂着许多金器,但是任何华丽的饰物都无法掩饰阿尔最本源也最凌厉的战士本性,他简直堪称撒克逊战士中的大熊星座。他的右手丢了两根手指,也不知道是在多久以前的战斗中被砍下来的,我敢说,为了复仇,他一定不惜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现在他终于开口了。“你居然敢到这儿来?”

“为了觐见您,国王陛下。”回答过后,我单膝跪地。我先向阿尔鞠躬致意,接着对策尔迪克也行了相同礼数,唯独没有理会兰斯洛特。对我来说,兰斯洛特什么也不是,他只是策尔迪克手中的傀儡国王,一个自诩不凡的不列颠叛徒,那张黝黑的脸庞写满了我的嫌恶。

策尔迪克用长刀刺了一块肉,送到了嘴边,犹豫不决。“我们绝不接受亚瑟的使者,”他漫不经心说道,“任何胆敢来此逞口舌之勇的愚夫都只有死路一条。”他把肉放进嘴里,然后转过身去,好像我的存在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琐碎小事。他的部下如犬吠般嚷嚷着要处死我。

阿尔又一次用剑敲桌,止住了大厅的喧闹。“你从亚瑟那儿来的吗?”他在试探我。

我觉得诸神会原谅我这次不诚实。“我来向您问好,国王陛下,”我说,“看在艾尔塞的面子上,艾尔塞之子想要尽他的孝道,请容许他欣喜地告诉您,他是您的儿子。”

这些话对策尔迪克毫无意义。兰斯洛特听了翻译,再次迫切地与翻译耳语了几句,那人又转向策尔迪克传达了一番。我毫不怀疑是他鼓动着策尔迪克说出了如下几句话:“他必须被处死,”策尔迪克得理不饶人。他语气异常平静,好像处死我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别忘了我们达成的约定。”他提醒阿尔。

“我们的约定是不接受敌人的使节。”阿尔依旧盯着我。

“他不是使节又是什么?”策尔迪克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是我的儿子,”阿尔简单回答完,又喘了一口粗气,那声音在拥挤的大厅里久久回响不散,“他是我的儿子。”

阿尔又反问道:“难道不是?”

“我的确是您的儿子,国王陛下。”

“你的儿子多的是,”策尔迪克不以为意,随手指了指阿尔左手边的那几个蓄胡子的男人。这些人——看来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都在满眼疑惑地望着我。“可他是来给亚瑟传信的!”

策尔迪克并不罢休。“这条狗,”他用刀指着我,“总是在为亚瑟奔走效力。”

“你当真是来给亚瑟传信的?”阿尔问道。

“我的心意就像儿子向父亲致以问候那样简单,”我又撒了谎,“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他在撒谎!”策尔迪克直截了当地反驳,他的支持者全都咆哮着表示赞同。

“在我自己的大殿之下,”阿尔说道,“我是绝不会杀死自己的儿子的。”

“那不如让我代劳?”策尔迪克尖酸地问道,“要是我们这儿来了个不列颠人,那就必须处死他。”他向大厅里所有人说道。“这是我们约定好了的!”策尔迪克坚持己见,他的部下吼叫着表示同意,并且用长枪杆子敲打盾牌。“这家伙,”策尔迪克手一甩,指着我说道,“是个为亚瑟战斗的撒克逊人!他是害虫,你们知道该怎么收拾害虫!”

战士们叫嚣着要陷我于死地,他们的猎犬也在火上浇油地号叫不停。兰斯洛特看着我,脸上毫无表情,安赫和罗赫迫切想要卸下我的佩剑。罗赫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切肤之恨,当初就是我按着他的手臂,让他的父亲砍掉了他的右手。

阿尔一直等到骚动渐渐平息。“在我的大厅里,”他特意在“我的”二字上加重语气,有意识地告诉人们这里他说了算,而不是策尔迪克,“战士都是手握利剑力战而死。这里有谁愿意用自己的剑杀死德瓦的?”他向大厅四处张望,刺激着人群向我发起挑战,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阿尔低头看了看另一位国王。“我不会打破约定,策尔迪克。我们的长枪将一同指向敌人,不管我的儿子说什么,他都无法阻止我们凯旋。”

策尔迪克从牙齿上摘下一块肉。“他的脑袋,”他指着我说道,“用来祭旗恰到好处。我要他死。”

“那你就去杀了他吧。”阿尔轻蔑地说。他们或许是盟友,但彼此之间毫无情义可言。阿尔打心眼里看不起策尔迪克这种暴发户,而策尔迪克则认为老国王不够冷血。

阿尔出言挑衅,策尔迪克皮笑肉不笑。“不必我亲自去,”他平静地说道,“就让我的勇士来取他的性命吧。”

他目光扫向大厅,找到了中意的人,伸出一根指头指了过去。“里奥法!这儿来了只害虫。消灭它!”

战士再次欢呼起来。只要有人打架,他们就立刻聒噪起来,丝毫不需要怀疑的是,在今晚酒水喝光之前,肯定还会上演好几场致命的斗殴,更何况决斗双方是国王的勇士以及国王的儿子,这般生死之战绝对比任何醉汉打闹要精彩得多,娱乐性也远超大厅边缘袖手旁观的两位竖琴演奏者。我转过身去看自己的对手,满心期望他已经喝了个半醉,不费多少力气就能成为海威贝恩的板上之肉,但是从人群中走上前来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预想中的样子。我本以为会是个大个子,个头至少与阿尔不相上下,却不想这名勇士是个身体柔韧的瘦子。他的脸上透着沉着冷静,带了些精明狡黠,最出人意料的是,竟然连一道疤痕都没有。他不慌不忙地瞥了我一眼,然后任由斗篷从身上滑落,从皮革剑鞘中拔出一把薄刃长剑。他戴着一条普通的银项圈,这是他仅有的首饰,衣服透着大多数勇士所不具备的华丽。这一切都说明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信心十足的家伙,而没有疤痕的脸只可能说明,要么他运气出奇的好,要么他具备非同寻常的技能。当他来到贵宾桌前的开阔空间向众位国王鞠躬时,他的神态清醒得让人害怕。

阿尔看上去有些不太高兴。“和我谈话的代价,”他告诉我,“就是在里奥法面前先保住你的小命。你也可以现在走,安然无恙地回家去。”战士都在嘲笑第二条建议。

“我选择和您谈话,国王陛下。”我说。

阿尔点了点头,坐了下来。他脸上依旧不太高兴,我猜作为剑士,里奥法的名声只能以“令人闻风丧胆”来形容。他必须有一技之长,否则不可能成为策尔迪克的勇士,而里奥法的脸告诉我,他的剑术恐怕不仅仅只是有一技之长这么简单。

不过,我也算名声在外,鲍斯似乎对此特别在意,所以他焦急地对兰斯洛特耳语了几句。兰斯洛特一等他说完,马上召来翻译,让他带话给策尔迪克。策尔迪克听完,阴沉地向我看了一眼。

“阿尔,”他问道,“我们怎么知道,你的儿子没有佩戴梅林注魔的法物?”

撒克逊人害怕梅林,他们听完这话立马愤怒地咆哮起来。阿尔皱起眉头。“你有吗,德瓦?”

“没有,国王陛下。”

策尔迪克不相信。“这些人认得出梅林的法术。”他毫不妥协,招呼着兰斯洛特和鲍斯,然后对翻译说了几句,后者又将命令转述给鲍斯。鲍斯耸耸肩,站起身,绕着桌子走下高台。他犹豫着向我靠近,但我还是张开双臂,表示我无意伤害他。鲍斯检查了我的手腕,或许是在寻找草环或是护身符什么的,然后解开了我皮革短衣的束带。“当心点儿,德瓦。”他用不列颠语向我面授机宜,我出乎意料地发现鲍斯根本没有把我当做仇敌看待。他之所以苦心劝兰斯洛特和策尔迪克要搜我的身,其实是想提前警告我几句。“他的速度极快,好比黄鼠狼猎食,”他继续说道,“他会用双手战斗。当他假装脚底打滑的时候,千万要留心。”他看到一个小巧的金质胸针,那是夏汶送给我的礼物。“这东西有没有注入魔力?”他问我。

“没有。”

“还是交给我来保管吧。”他边说边取下胸针,然后向大厅展示,战士们在愤怒地嘶吼,以为我戴了某种护身符想蒙骗过关。“把你的盾牌也给我。”鲍斯说道,因为里奥法没有带盾牌。

我从左臂解开圈环,卸下盾牌交给了鲍斯。他把它靠在高台上放好,然后把夏汶的胸针放在了盾牌的上沿。他看了我一眼,好让我知道他把东西都放在了哪里,我点了点头。

策尔迪克的勇士在浓烟缭绕的空气中用剑比画了几下。“我曾在一场战斗中杀死了四十八人,”他的语气平和得近乎无聊,“至于死在我脚下的剑下鬼魂更是不计其数。”他停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在所有的战斗中,”他说道,“我都不曾留下一道伤疤。如果你想死个痛快,现在缴械投降还来得及。”

“倒不如你把剑交给我,”我告诉他,“省得你叨叨个没完。”

唇枪舌剑的人身攻击本来就是一种例行公事。里奥法对我的建议不屑一顾,转身面向诸位国王。他又鞠了个躬,我也跟着做了一次。我俩相隔十步,各自站在高台和最近的那三处篝火之间,大厅两侧全都挤满了兴奋的人群。我甚至能够听到硬币的叮当响声——人群开始下赌注了。

阿尔向我们点了点头,示意决斗开始。我拔出海威贝恩,举起剑柄,与嘴唇平齐。我亲吻了猪骨挂饰。这两块骨头才是我真正的护身符,魔力要比胸针大得多,它们曾是梅林的法术杰作。虽然起不到任何魔法保护作用,但我还是第二次亲吻了剑柄,然后抬头看着里奥法。

我们的剑沉重而笨拙,在战斗中并不占据优势,所以逐渐演变成一种必须使足了劲才能挥动的铁棒。在剑术决斗里,技巧有是有,但并没有什么微妙之处。这份技巧不外乎欺骗,比如声东击西,不过大多数剑术决斗并不是靠这种技巧来取胜的,蛮力往往能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当一个人力量逐渐耗尽,渐渐招架不住的时候,胜利者的利剑最终将捣毁最后一道防线,杀死对手。

但是里奥法的决斗方式却另辟蹊径。说句老实话,不论在此之前或在此之后,我都没有碰到过像里奥法这样的对手。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份与众不同,因为他的剑刃虽然和海威贝恩一样长,但是却更加轻薄。为了速度,他牺牲了重量,我意识到这个男人会像鲍斯警告我的那样快速——简直快如闪电。我刚反应过来,他就率先发动了攻击,但他并不是用剑刃横扫,而是整个人随着剑刃一同冲刺过来,试图用剑尖扎中我的右臂。

我赶紧挪步闪开。这一切好似电光石火,在我试图回想战斗经过时,居然记不确切他每一次的动作和反击了。我只能瞧见他眼神闪烁,眼看着他的剑走一路,笔直向我刺了过来,而我刚好能够挪转脚步,躲过他的攻击。他的冲刺速度让我吃惊,但我假装不动声色,并没有格挡招架,而是运用步伐躲闪,在估计他要失去平衡时,才使出足以将公牛大卸八块的力气,挥动海威贝恩奋起反击。

他向后跳了一步,根本没有失去平衡,在他张开双臂的瞬间,我的反击不痛不痒地从他腹部六英寸以外拂掠而过。他在等着我再次挥剑,但我没有顺遂他的心意。人群向我们报以呐喊,他们渴望看到鲜血淋漓,但我没空听他们的叫喊。我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里奥法平静如水的灰色双眼上。他用右手拿起剑,向前挥舞,碰触到我的剑刃,接着从我身前扫掠过来。

我轻松地招架住,接着像白昼顺应黑夜一般自然而然地抵住他的剑身回摆。两支剑铿锵一响,但我心下察觉,里奥法的击打并没有使出全力。或许他和我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但他向前突刺、接连出招的动作更像是在试探我。我一面防御,一面感觉他一次更比一次用劲,等我以为他要动真格的时候,他却突然打住,任由悬在半空的剑自由垂落,又用左手抓住剑柄,直冲我脑袋劈下来。他的动作如同毒蛇出击般神速迅猛。

海威贝恩挡住了他的劈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我刚刚从侧面招架过一次,本来脑袋上方已经暴露给了敌人,可就在距离死神半步之遥的时候,我的剑却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他那柄重量稍逊的剑滑向海威贝恩的剑柄,我想瞅准机会,化疲于招架为反戈一击,无奈力量不足,被他向后一跃,轻易躲过了。我继续向前,每当他刚以剑劈打完毕,我就反劈回敬,只不过我每次都动用了全身的力量,力争每次打击都足以刺破他的五脏六腑,以进击速度和力量逼得他别无选择,唯有不停退却。但他仍能像我一样,一路轻松地招架我的还击,只是没有明显的交锋抵抗。他让我一直挥剑,自己却并没有使用格挡,而是运用步伐,不断后退来保护自己。他接连让我打空,消耗我的力量,可完全伤不到他一根毫毛。我最后用力劈砍了一次,在半路停下剑势,手腕一转,以海威贝恩刺向他的腹部。

他不慌不忙地跟着剑锋一转,化解了我的突袭,在回避的同时反手举剑一挑。我同样快速地回避,两个人都没有击中目标,而是撞在了一起,胸口碰胸口,我甚至能呼吸到他的鼻息,里头透着一股淡淡的麦芽酒味,但看他样子又丝毫没有醉意。他先是愣了一下,礼貌地用手臂举起剑,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示意我们先分开,再继续决斗。我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都向后退了一步,将各自兵器拖在身侧,人群兴奋地议论纷纷。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场竞技势均力敌,十分罕见。里奥法在他们中间很有名气,我也敢说我的名字他们并不陌生,但我心里清楚,自己这次恐怕真的要敌不过了。如果我也有所谓的击剑技术,那顶多是战士的技能。我知道如何破解盾墙,也知道如何用长枪和盾牌战斗,用剑和盾牌战斗也没问题,但是策尔迪克的勇士里奥法只知道一种技能——仅凭一把剑与人一对一决斗。所以他是致命的。

我们往回退了六七步,然后里奥法向前一跳,步伐轻盈好似舞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斩而来。海威贝恩笨重地承受住了这次劈斩,我看到他退缩了一下,结结实实抵挡了一番又退了回去。我比他预想的要快,又或许是他比平常要慢,酒喝得再少也能减缓人的速度。有些男人偏偏喜欢在喝醉的时候决斗,但是笑到最后的往往都是神志清醒的人。我在心里琢磨他退缩的动作。

他从来没有受过伤,但我刚才的攻势显然让他有所犹豫。在我向他劈斩的时候,他却跳了回去,正是这次跳跃让我停下来略作思考。他为什么退缩?接着我想到了他防御的薄弱之处,我猜想他是不敢白刃相接,因为他的剑太轻了,如果我能用尽全力击中他的剑,剑身恐怕轻易就会折断。于是我又劈了一剑,这次我一边不停地劈砍,一边张口大吼,迈着流星大步向他紧逼不舍。我轮番用天空、火焰和海浪诅咒他。我嘲讽他是个娘们儿,我要朝他的坟墓以及他母亲草草下葬的坟头吐唾沫,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用剑迎击,不动声色地不断后撤,苍白的双眼盯着我不放。

他几乎蹉跌。似乎是右脚在奔跑的过程中不慎失足,腿一个趔趄。只见他往后一仰,急欲伸出左手稳住身子,我见状嘶吼着让他纳命来,手中高高举起了海威贝恩。

但我只是从他身旁走开,甚至都没有完成致命一击的意思。

因为鲍斯刚刚还警告过我,要我小心他看似失足滑倒的动作,而我也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说实话,能够亲眼看到这一幕真是不可思议,我差一点就让他给耍了,因为我可以发誓,他这看似滑倒的动作简直以假乱真,和意外摔倒几乎别无二致,但是里奥法不仅剑术了得,身手也格外矫健,旁人看来显而易见的滑倒突然演变成为了动作复杂的柔韧技巧,他的剑刃突然横扫一片,如果不是我料敌机先,恐怕双脚早已被他砍中,我甚至能听到细长的剑刃嗖嗖作响,离地仅有几英寸的距离。这一击本来可以命中我的脚踝,彻底让我残废,只是万幸,我并没有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

我后退了一步,平静地注视着他。他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站起来,里奥法。”我的声音很平稳,好让他明白我所有的愤怒都是事先装出来的。

我想他当时真以为我会发起致命一击。他眼睛眨巴了一两下,我猜他已经使出最阴险的看家本领了,然而一招都没有奏效,使得他自信大挫。但他的剑术依然在那里,只见他猛地迅速向前,连续用眼花缭乱的短劈、快步弓刺和横扫突袭逼得我连连后退。我没有用剑招架他的横扫,其他招数则尽力迎击,一边见招拆招,一边试图打乱他的节奏,但还是有一招没有躲过。我的左前臂中了一剑,尽管皮袖已折损了利剑的威力,不过决斗一个多月以后我这处擦伤依旧没好。人群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目不转睛地观看这场争斗,终于等到了第一滴血。里奥法将剑刃向后一收,想让它穿过皮革扎进我的骨头里,但我及时甩开胳膊,挥舞海威贝恩又把他赶了回去。

他在等我继续反击,但现在轮到我耍花招了。我故意没往他那边去,而是喘着粗气垂下了剑。我甩甩头,想从前额撩去被汗水沁透的头发。篝火旁边很热。里奥法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他看出来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也看到我剑身在颤抖,但是他杀死四十八个人的本事可不是靠莽撞冒险得来的。他一面向我快速劈斩,一面试探我的反应。这是一次不得不招架的短扫,只是不会像斧头劈头盖脸那样致命。我故意延后招架,让里奥法的剑打在我的上臂,海威贝恩则同他剑身最厚的部位发出咔哒的声响。我发出一声咕哝,佯装反击,随后在他轻巧地侧身闪开时收回了剑刃。

我又在引诱他主动出招。他弓步上前,我把他的剑打到一边,只是这一次,我没有趁势反击。人群霎时安静下来,他们似乎已经感应到这场战斗即将落下帷幕。里奥法再次尝试了一次弓步突刺,我又招架了一回。他喜欢用弓步突刺,因为这样不会伤及他宝贵的剑刃,但我知道,如果我一直这么抵挡他的快速突刺,那么最终他一定会得手并且击倒我。他试了两下,我笨手笨脚地抵挡住了第一次攻势,退后躲过了第二次,然后用左手的袖子擦向双眼,像是汗水扎得我眼睛疼要拭去汗水。

这时,他破天荒地大吼着挥舞利剑,动用自己全身的力量,将剑举过头顶,向我的脖子劈下来。我轻而易举地挡住了他的重击,但是在用海威贝恩的剑刃安全地卸下他的劈砍时,我不禁蹒跚了数步,稍稍垂下剑身,眼看着他中了圈套,正如我意料中一样。

他用尽全身力量反向挥舞剑锋。动作又快又熟络,但我早已熟悉他的速度,早就准备好了用同样的速度举起海威贝恩回击。我双手握住剑柄,使出全部气力向上猛劈,目标却并不是里奥法,而是他的剑。

两把剑就这么直接撞在了一起。

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响声,取而代之的是一次碎裂。

里奥法的剑被劈断了。剑身折损的三分之二全部掉落在地,手里所剩无几。他瞬间大惊失色,可马上又试图以残剑再次发动攻击,但我用海威贝恩迅速劈斩两次,迫使他不得不回撤。他这才发现我其实一点也不累,同时也意识到胜负已分——他已经是死人一个了。但他仍试图用折断的武器来抵御我的海威贝恩,不过就连这最后的兵器也让我打闪开去,我乘胜向他刺去。

就在剑刃即将触及咽喉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国王陛下?”我呼唤道,依然紧紧注视着里奥法的眼睛。大厅里一片死寂。撒克逊人亲眼看着自己的第一勇士败下阵来,个个瞠目结舌,全都哑巴了。“国王陛下!”我又喊了一遍。

“德瓦大人?”阿尔回答。

“您吩咐我同策尔迪克国王的勇士决斗,可您并没吩咐我杀死他。我向您请求饶他一命。”

阿尔怔了一下。“他的命归你了,德瓦。”

“你认输吗?”我问里奥法。他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骄傲仍在负隅顽抗,觊觎胜利,但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我用海威贝恩的剑尖从他的喉咙指向他的右脸颊。“嗯?”我催促他。

“我认输。”他说完扔下了武器。

我手一挥,控制力道,用海威贝恩往他脸上划了一道,不过并没有伤及他的面颊骨。“留道伤疤给你作纪念,里奥法,”我说道,“你好好记住了,你曾经和阿尔之子德瓦·卡丹大人决斗过,但是你输了。”他的脸流血不止。人群爆发出欢呼声。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物种,上一秒还是叫嚣着要看你流血的怪物,下一秒却因为我赦免他们第一勇士的举动而满堂喝彩。我取回了夏汶的胸针,捡起自己的盾牌,抬头望向我的生父。“我向您带来艾尔塞的问候,国王陛下。”我说道。

“我心领了,欢迎你的到来,德瓦大人,”阿尔说道,“欢迎。”

他指了指左手边的位置,刚才他的一个儿子让出了座位,我就这样加入亚瑟仇敌的贵宾桌旁,与他们一同享用盛宴。

吃饱喝足以后,阿尔领我来到他在高台之后的房间。这地方很大,梁木高耸,中间一团烈火,三角墙下有一张毛皮大床。他关上房门,门外有卫兵把守,他招呼我坐在墙边的柜头上,自己则走向房间远端,扯开裤头,往地上尿壶里行方便。“里奥法速度真快。”他边尿边说。

“的确很快。”

“我还以为他会击败你。”

“可他不够快,”我说道,“或许是因为他喝了酒。该往里头吐唾沫了。”

“往哪里吐唾沫?”我生父问我。

“您的尿里。这么做辟邪。”

“我的神才不管什么尿和唾沫呢,德瓦。”他有些打趣地回答。他邀请了两个儿子进到屋里,罗斯加尔和赛宁,这两人都在好奇地打量着我。“那么,亚瑟究竟派你来传什么信的?”阿尔想知道。

“为什么提他?”

“不然你也不会来。你以为你老子是傻瓜吗,孩子?亚瑟到底想要什么?不,先别急,让我猜猜看。”他系着呢绒裤裤线,坐在一把罗马式扶手椅上,那也是房间里唯一的座椅,黑木质地,虽然嵌有象牙,但大多都从底座剥离了。“如果我答应明年出兵进攻策尔迪克,”阿尔问道,“他就承诺让我永保领地,对吧?”

“是的,国王陛下。”

“恕我拒绝,”他不胜愤懑,“哪里轮得到别人把原本就是我的领地再承诺给我的!这算哪门子承诺?”

“还有永世和平,国王陛下。”我回答。

阿尔笑了。“每当有人做什么山盟海誓的时候,他们都是在玩弄是非。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孩子,没有。告诉亚瑟,来年我的长枪将与策尔迪克共进退。”他哈哈大笑,“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德瓦,不过能够在这里见到你,我还是挺高兴的。明天我们再聊一聊艾尔塞。晚上要不要个女人陪你?”

“不用,国王陛下。”

“你的公主不会知道的。”他诱惑我。

“不用了,国王陛下。”

“就这样还自称我的儿子!”他抚掌大笑,他的儿子们也跟着大笑不止。他们俩个子都很高,虽然头发比我黑一些,但多少有些像我,我猜想他们之所以被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把刚才阿尔断然回绝的样子告诉给其他撒克逊首领。“你就睡在我门外吧。”阿尔说完,又招呼着自己的儿子们离开房间。

“没有人会伤害你的。”他等着罗斯加尔和赛宁走出房门,伸手让我稍作留步。“明天,”我的生父低声说,“等策尔迪克带着兰斯洛特回去以后,他肯定疑心我为什么留你一命,不过不用担心我。等明天我们再好好聊聊,德瓦,好好聊一聊亚瑟。或许他得不到想要的答复,但没准还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现在去睡吧,我的床伴要来了。”

我睡在高台和自己生父的房门之间。晚上,一个女孩从我身边溜到阿尔的床上,而在大厅里,战士们还在高歌、打架、饮酒,折腾了许久才纷纷入睡,到了黎明时分最后一个人才开始鼾声连连。恰在这时,我听到了图恩里斯亚山上传来小公鸡的报晓声,我没了睡意,握住海威贝恩,捡起自己的斗篷和盾牌,踱步跨过篝火余烬,来到了寒冷的大厅外面。这里高地浓雾笼罩,地势向下一直蔓延到辽阔的泰晤士河入海口。我远离大厅,走到山崖,凝视着泰晤士河上方漫天的白雾。

“我的国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命令我,如果发现你独自一人,就杀掉你。”

我转身看到鲍斯,兰斯洛特的侄子,也是他的第一勇士。“我欠你一声道谢。”我说道。

“因为警告你里奥法的惯用伎俩吗?”鲍斯耸耸肩,仿佛那只是区区小事,“他很快,难道不是吗?又快又致命。”鲍斯走到我身边,咬了一口苹果,可能是嫌弃果肉烂熟,他又把苹果给扔掉了。作为一名战士,他的体格要魁梧得多,身上伤痕累累,蓄着黑胡子。不知道他曾经多少次手持长枪立起盾墙与敌奋战,也不知道曾经看到过多少战友被砍倒在地。他打了个嗝儿。

“我不介意为自己的叔叔争取德莫尼亚的王位,”他说,“但我绝不愿意为撒克逊人而战。我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脑袋被砍下来逗策尔迪克开心。”

“但是明年,大人,”我说道,“你就将为策尔迪克战斗了。”

“是吗?”他反问,仿佛话里有话。“我不知道明年该怎么办,德瓦。或许我会乘帆远航至里昂尼斯?人们说那儿的女人美貌倾城。她们银发如洗,身体如金,而且一个长舌妇都没有,这点最重要。”他哈哈大笑,接着从口袋里又掏出个苹果,用袖子擦了擦。“我现在的国王陛下,”他指的是兰斯洛特,“他会同策尔迪克一同战斗,但他能有什么选择呢?亚瑟不欢迎他。”

我意会到他的弦外之音。“我的国王陛下亚瑟,”我小心翼翼说道,“和你并没有嫌隙。”

“我们的确没有,”鲍斯嚼着苹果说道,“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德瓦大人。真遗憾,今天早上我不能来找你了。如果我杀掉了你,我的国王陛下定会重重赏赐。”他咧嘴一笑,径自走开了。

两个小时后,我看着鲍斯同策尔迪克一起离开,向山下走去,浩渺薄雾在红叶树丛中弥漫。有上百人跟着策尔迪克,大多数还带着宿醉,阿尔派来护送贵客临别的众人也是醉意微醺。我骑马跟在阿尔后面,他自己牵着马与策尔迪克和兰斯洛特步行。他们后面是两个执旗兵,一人握着阿尔那面沾满鲜血的牛头大旗,另一人则高举策尔迪克染红的灰狼头骨,上面还挂着死人的剥皮。兰斯洛特对我视而不见。早些时候,我们曾经在大厅不期而遇,他却只当我是透明人,我也没有向他打招呼。他的手下杀死了我的小女儿,虽然我已经将凶手正法,但还是忍不住想用兰斯洛特的鲜血来祭奠戴安的灵魂,只是在阿尔的大厅里显然不允许我放肆。此刻,在这俯瞰泰晤士河泥泞河岸的杂草滩,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兰斯洛特和他少数几个随从向策尔迪克的船只缓缓走去。

只有安赫和罗赫敢来找我的茬。这对双胞胎年纪虽轻,脾气却很大,不仅憎恨自己的父亲,还对他们的母亲嗤之以鼻。他们自诩贵胄,但亚瑟却剥夺了他们的头衔,拒绝授予他们荣耀的地位,于是他们对亚瑟的恨意从此不可收拾。他们总认为自己的王室地位、领土封地和荣誉头衔都是被人骗走了,并把一切厄运都怪罪于亚瑟,只要有人胆敢挑战亚瑟,他们总会跳出来与其狼狈为奸。罗赫的右臂的断肢包裹在银器里,末端接了一对熊爪。罗赫首先转身向我看了过来。“明年我们会再见的。”他告诉我。

我知道他是在怂恿我,要跟我决斗,但我就是不为所动。“走着瞧吧。”

他举起包裹在银器里的断肢,提醒我回想起当初我按住他的臂膀,让他的父亲用埃克斯卡利伯砍下他右手的故事。“你欠我一只手,德瓦。”

我什么也没说。安赫走过来站在他兄弟旁边。他们两人都遗传了亚瑟的面庞,骨骼粗犷,下巴狭长,但是内里的灵魂已经腐朽,因此并没有展现出亚瑟的那份巍峨的力量感。他们两人狡黠无比地站在一起,形同豺狼。

“你没听见吗?”罗赫质问。

“知足吧,”我告诉他,“你还剩了一只手能用。至于我欠你的,罗赫,我会用海威贝恩补偿给你的。”

他们在犹豫,因为他们不确定策尔迪克的卫兵会不会准许他们拔剑出鞘,最后只能朝我吐了口唾沫出气,这才转过身,往策尔迪克停在海滩的两艘船悻悻走去。

位于图恩里斯亚山脚下的这处海滩是一块不毛之地,半是陆地,半是海洋,河流入海口交汇成一片萧索无趣的土地,浅滩沙洲,滩头泥泞,浅溪密布。海鸥在呼喊,策尔迪克的长枪兵冲向黏稠的前滩,涉水走入阴凉的小溪,用力拖动大桨船的舷缘。我看到兰斯洛特抬起斗篷的下摆,小心翼翼地从散发着恶心气味的泥巴里择路前行。罗赫和安赫跟在他后面,等来到船前,他们转过身,用手指对我一通乱指,仿佛在诅咒我。船已经挂好了风帆,但由于风力不足,两艘船首高高昂起的大桨船只能借由策尔迪克长枪兵挥动长桨的动力,缓缓顺着小溪驶入大海。船头的狼首饰物刚刚对准开阔的海域,由战士组成的桨手便开始放声高歌,跟随节奏韵律划动船桨。“铆足干劲为你母亲划呀,”他们吟唱着,“铆足干劲为你姑娘划呀!铆足干劲为你情人划呀,铆足干劲别叫她们失望呀!”他们每每唱到“铆足干劲”的时候,总是大声一吼,齐心协力划动长长的船桨,两艘船渐渐加速,薄雾在他们恐怖的狼首风帆上缭绕不散。“铆足干劲为你母亲划呀,”他们又唱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声音在水汽中变得模糊了些,“铆足干劲为你姑娘划呀!”风帆上的狼首也看不清了,直到最后两艘船都消失在白雾之中。“铆足干劲为你情人划呀,铆足干劲别叫她们失望呀!”这声号子仿佛生于无形,空灵激荡,后又跟随船桨溅水的声音一同消弭。阿尔的两个手下扶着他们的主子骑上马。“你睡过了吗?”他一边在马鞍上正襟危坐,一边问我。

“睡过了,国王陛下。”

“我还有事要忙,”他言之寥寥,“现在跟我来。”他踢了踢后跟,让马沿着河岸转过身,河水波光粼粼,反噬着退潮的海水。这天早晨,为了表达对客人的敬意,阿尔特意打扮成国王战士的形象。他的铁盔镶着金边,上面插有黑色羽毛,皮制胸甲和长靴全是印染的黑色,双肩垂下一件长长的黑熊皮斗篷,连他的马都相形见绌。他手下十几人骑着马跟着我们,其中一人手执牛首大旗。阿尔和我一样,都在蹒跚着骑行。“我就知道亚瑟会派你来的,”他见我没有答话,便转身对我继续说,“那么你找到你母亲了吗?”

“找到了,国王陛下。”

“她怎么样?”

“老了,”我实话实说,“老了,胖了,臃肿了,也病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一声叹息。“想当初她们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生了孩子就变得又老又胖,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他略作停顿,若有所思。“可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艾尔塞也会变成这样。她十分美丽,”他满怀留恋,然后咧嘴一笑,“不过感谢上帝,年轻漂亮的姑娘总是源源不绝的,对吧?”他哈哈大笑,又瞥了我一眼。“你第一次说出你母亲的名字时,我就知道你是我儿子了。”他顿了顿,“我的长子。”

“您的私生长子。”我说。

“那又怎么样?血浓于水,德瓦。”

“我很荣幸继承您的血脉,国王陛下。”

“你本应如此,孩子,不过享此殊荣的可不止你一个。我从不吝惜自己的精血。”他咯咯笑道,然后赶着自己的马上了泥滩,鞭策那畜生爬上潮湿的山坡,那儿横七竖八地停了一支船队。“瞧瞧看,德瓦!”我的生父骑着马用手指向船只,“瞧瞧!现在是没用了,可它们几乎全是这个夏天漂洋过海来的,每一艘船都满载着人员。”他踢了踢鞋跟,我们就这样缓缓骑马经过了乌泱泱的闲置船队。

泥滩上大概停了八九十艘船。全部都是首尾俱足的大船,只是现在都腐朽了。船板发霉,船底淹水,木质结构上遍布腐朽的黑点。一些船肯定闲置了一年以上,只剩下一副黑乎乎的骨架。“每条船可载六十人,德瓦,”阿尔说道,“至少六十人,每一次涨潮又带来更多的人。现在海上风暴肆虐,他们来不了,但是大家正紧锣密鼓地造船,来年春天就能过来。不仅这里如此,德瓦,整个海岸遍挂我们的白帆!”

他手臂一挥,比画着要将整个不列颠东岸揽入怀中。“一艘接一艘,纷至沓来!每一艘船都满载人马,他们渴望在此建立家园,渴望能够分得土地。”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尤其重,然后又不等我做出回应,策马掉头。“过来!”他喊道,我只能跟随他跨入水光粼粼的小溪,登上砾石滩,接着穿过荆棘丛,朝着他的王厅,向山丘攀登。

阿尔在山肩勒住马,等我跟上来,然后我们并肩骑行,他默默地指向一片鞍状土地。那儿有支军队。我数不清人数,只看见人头攒动,而且我知道这些人仅是阿尔大军的一部分而已。撒克逊战士比肩接踵,当看到自己的国王正于天际线方向傲立并检阅他们时,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同时开始用长枪击打盾牌,使得整片黑色天空都充斥着可怕的金属轰鸣声。阿尔抬起自己伤痕累累的右手,所有声音才渐渐消失。“你看到了吗,德瓦?”他问我。

“我看到了你想让我看到的东西,国王陛下。”我闪烁其词,心里十分清楚他为什么要带我见识废弃的船只以及全副武装的军队。

“我现在十分强盛,”阿尔说道,“亚瑟却孱弱可欺。他还能召集五百人马吗?恐怕不行吧。波伊斯的长枪兵或许会助他一臂之力,但这足够吗?不见得吧。光是训练有素的长枪兵我就有一千,德瓦,此外还有两倍于此的附属军队,这些人不惜为了一寸土地而挥动斧头大杀四方。策尔迪克的人马更多,他对土地的渴求更甚于我。我们都需要土地,德瓦,我们都需要土地,亚瑟有土地,而亚瑟很孱弱。”

“格温特有一千长枪兵,”我说道,“如果您入侵德莫尼亚,格温特一定会策马驰援的。”但我自己也不确定,不过为了完成亚瑟的使命,自吹自擂也没有什么坏处。“格温特、德莫尼亚和波伊斯,”我说道,“都将参战,到时候还有其他人团结在亚瑟的旗帜之下。黑盾战士会加入我们一方,格温内德和艾尔蒙特也会派来长枪兵,就连雷吉德和洛锡安也不会作壁上观。”

阿尔对我的吹嘘只是报以一笑。“看来你还没吸取教训,德瓦,”他说道,“过来吧。”他再次策马前行,继续爬山,不过这次他朝向右边的树林。他在林边下马,示意扈从就地等待,然后领着我走上一条潮湿的小路,来到一处伫立着两座小木屋的空地。这是两个稻草为顶的茅舍,充当墙壁的是未修边的树干。“看到了吗?”他指着最近一所茅舍的三角墙。

我吐了口唾沫驱邪,因为三角墙上高耸着一个十字架。在异教徒占多数的洛依格,眼前一幕还真是我最意想不到的景象——居然是一座基督教堂。第二所茅舍略微比教堂矮一点,显然是传教士生活起居的地方,牧师从低矮的房门爬出来迎接我们的到来。此人剃度削发,身披传道士的黑色长袍,褐色的胡子胡乱搅扰在一起。他认出来阿尔,深深鞠了一躬。“基督赐福,国王陛下!”这人的撒克逊语带了很重的口音。

“你从哪里来的?”我用不列颠语问他。

身在异乡却听到有人说家乡话,他感到十分惊诧。“从戈本尼姆来的,大人。”他告诉我。传道士的妻子是个邋遢的女人,眼神里透着幽怨,也从茅舍钻出来站到她男人身边。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我问他。

“圣主耶稣基督敞开了阿尔的双眼,大人,”他说道,“并邀请我们来到这里为人们讲述耶稣的胜迹。我和我的兄弟高菲迪同为传教士,一起来到这里为撒克逊人宣扬福音。”

我看了看阿尔,他的笑容有些诡异。“从格温特来的传教士?”我问。

“真是些没有脊梁的动物,难道不是?”阿尔示意传道士带着他的老婆回到茅屋里。“但他们却自以为能够让我们摒弃索尔和萨克斯诺特[8],转而信仰基督,我倒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如此。”

“因为,”我缓缓说道,“莫里格向您承诺,只要您允许他的传教士来到您的人民中间,他就愿意与您化干戈为玉帛。”

阿尔大笑。“他是个傻瓜,那个莫里格。比起自己领土的安全,他更在乎我领民的灵魂,区区两个教士不过是我们攻取德莫尼亚时,换取格温特一千军队按兵不动的砝码罢了。”他伸手揽住我的双肩,带着我回到了下马的地方。“你看到了吧,德瓦?格温特不会参战,只要他们的国王自以为能够趁此机会在我的人民之间传教的话,他们就不会参战。”

“那么传教顺利吗?”我问。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在几个奴隶和女人中间传得不错,只是信众不多,难以为继。这事有我亲自盯着。我亲眼目睹过宗教信仰在德莫尼亚造成的浩劫,所以我决不允许类似事件在此上演。既然旧的诸神对我们慷慨有加,德瓦,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迎接新的神呢?不列颠人的麻烦一半就源于这里——他们已经失去了诸神的信仰。”

“梅林并没有。”我说道。

阿尔怔住了。他从树影中转过身,我可以从他脸上看到疑虑。他总是那么害怕梅林。“我听说了。”他有些踌躇地说道。

“不列颠的宝藏。”我说道。

“它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质问道。

“什么也不是,国王陛下,”我尽可能诚恳地说道,“就一堆破铜烂铁而已。只有两件价值连城,一把剑,还有一口锅。”

“你见过它们?”他凶狠地问道。

“见过。”

“它们有什么能耐?”

我耸耸肩。“没人知道。亚瑟觉得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梅林却认为它们能够召唤诸神,如果他的魔法使用得当,那么旧的不列颠诸神将对他唯命是从。”

“那他会引导众神的矛头指向我们?”

“是的,国王陛下。”我有所保留,没有把很快就要举行法事的消息告诉我的生父。阿尔眉头紧锁。“我们也有自己的神。”他说道。

“那么召唤他们吧,国王陛下。让诸神与诸神交战吧。”

“神可不是傻瓜,孩子!”他咆哮道,“既然可以指使人来代劳,那诸神又何必自己大动干戈?”

他又开始步行。“我老了,”他告诉我,“我这一生从未见识过诸神。我们信仰他们,但他们真的在乎我们吗?”他面目焦虑。“你相信这些宝藏的神力吗?”

“我相信梅林的法力,国王陛下。”

“难不成诸神会行走世间?”他略作思忖,摇了摇头。“如果你们的神当真降临,我们的神又岂能袖手旁观?就连你,德瓦,”他语带讽刺地说道,“到时候也难敌索尔的战锤。”他引我出了树林,可他的扈从和我们的马都不见了。“我们走走,”阿尔说道,“让我来告诉你有关德莫尼亚的一切。”

“我对德莫尼亚的事情一清二楚,国王陛下。”

“那么你应该知道,德瓦,德莫尼亚的国王是个傻瓜,实际统治者却又不想称王,就连……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你称呼他的头衔?凯撒?”

“皇帝。”我回答。

“皇帝。”他重复,故意戏谑地模仿发音。他领着我走在一条树林边的小道,目之所及一个人也没有。在我们左手边,地势陡然向下,一直延伸到雾霭朦胧的入海口,而我们的北边是深邃且潮湿的树林。“你们的基督教徒造反作乱,”阿尔总结陈词,“你们的国王是个跛腿傻子,而你们的领袖拒绝从一个傻子手里夺走王位。兰斯洛特想要僭越,差点儿还得了手,不过很快就有一个比兰斯洛特更优秀的候选人竞逐王位。”他顿了顿,依然皱着眉头。“真想不通,格温薇儿为什么要对他叉开双腿?”他问。

“因为亚瑟不愿称王。”我阴郁地说道。

“那他就是一个傻瓜。除非他接受我的提议,不然明年他就要以傻瓜的身份入土为安了。”

“什么提议,国王陛下?”我在一棵火红的山毛榉下停住脚步。他也跟着驻足,用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叫亚瑟把王位让给你,德瓦。”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在说笑,但他的表情却严肃得不能再严肃。“我?”我吃惊不小。

“就是你,”阿尔说道,“然后你发誓向我效忠。我会向你索要土地,不过你可以告诉亚瑟,让他把王位让给你,这样你就能统治德莫尼亚了。我的人民会在这片土地定居务农,你来治理他们,不过是以附庸于我的藩属王名号。我们可以建立联盟,你和我。父与子。你来统治德莫尼亚,我来管领盎英格兰。”

“盎英格兰?”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地名。

他从我肩上收回双手,指着一片沃野。“就是这里!虽然你管我们叫撒克逊人,但实际上你和我都是在英格兰出生的撒克逊后裔。只有策尔迪克才是撒克逊人,他和你我都不一样,我们的国家叫盎英格兰。这里就是盎英格兰!”他自豪地说道,眼睛望向湿气笼罩的山顶。

“那策尔迪克呢?”我问他。

“你和我一起杀掉策尔迪克。”他毫不避嫌地说完,又拉起我的手肘,迈步向前。只是现在,他领我来到一条林间小径,有野猪拱着鼻子在落叶中寻觅坚果。“把我的建议告诉给亚瑟,”阿尔说,“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自己取而代之,但不论你们谁君临天下,务必要以我的名义继承大统。”

“我会告诉他的,国王陛下。”我知道亚瑟肯定会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我想阿尔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但他对策尔迪克的仇恨驱使他提出了这个建议。恐怕他也知道,即使和策尔迪克真的占领了整个英国南部,未来也难免会爆发另一场战争——决定不列颠共主,也就是撒克逊人中“至高王”的归属。“假设,”我说道,“亚瑟和您来年一起进攻策尔迪克呢?”

阿尔摇了摇头。“策尔迪克在我的首领当中广施钱粮,只要他承诺他们可以在德莫尼亚分一杯羹的话,他们就不愿与他为敌。但如果亚瑟把德莫尼亚拱手让给你,你再转交给我,他们也就不稀罕策尔迪克的金银财宝了。你把这话也告诉给亚瑟。”

“我会告诉他的,国王陛下。”我又说了一遍,但我心里还是清楚,亚瑟绝不会同意这个提议,因为这意味着违背对乌瑟的誓言,违背他承诺要让莫德雷德继承王位的誓言,要知道,这个誓言一直贯穿着亚瑟人生的始终。事实上,我确信亚瑟根本不会违背誓言,不管我对阿尔说了什么,我怀疑自己根本不会把他的建议告知亚瑟。阿尔把我带到一片空旷地带,我看到了我的马,还有骑着马的长枪兵扈从。空地中央有一块粗犷巨石,与成年男子一般高,虽然它并不像德莫尼亚古老神庙前棱角磨平的砂岩,也不像我们的国王踩在脚底、接受我们欢呼喝彩的平坦圆石,但这块石头平淡无奇的外表下潜藏着一种神圣感,它孤零零地耸立于草丛之中,只有旁边有一个撒克逊人自制的某种圣物——一块剥去树皮、刻有粗糙面庞的树干插在土里。阿尔领我到那块巨石前停了下来,在佩剑的腰带上摸索着口袋。他取出一个小小的皮包,解开线绳,掏出什么东西放在手掌上。他把那东西拿给我看,我才看清原来是一枚金戒指,上头镶嵌着一小块玛瑙。

“我本来打算亲手交给你母亲的,”他告诉我,“但乌瑟抢在我之前掳走了她,从此以后这东西我一直留在身边。现在交给你吧。”

我接过戒指。这东西工艺很简单,像是乡下人做的。观品相应该不是出自罗马人之手,因为缺少一种宝石镶嵌的奢华感,也不是撒克逊人的手艺,因为撒克逊人讲究的是珠圆玉润、分量十足。恐怕这枚戒指原本属于某个不列颠人,后来不幸落入撒克逊人手中。方正的绿色玛瑙甚至都没有镶嵌端正,但总的说来,这枚小戒指还是别具一格。“我没有机会亲手送给你母亲,”阿尔说道,“不过听你说她臃肿了,恐怕她现在也戴不进了,那就把它送给你那波伊斯的公主吧。我听说她是个不错的女子?”

“是的,国王陛下。”

“那就给她吧,”阿尔说道,“然后告诉她,如果我们两国交战,只要是戴着这个戒指的女人,我会赦免她,也会赦免她的家人。”

“谢谢您,国王陛下。”我把戒指收进口袋。

“我还有最后一件礼物要送给你,”他边说边搭着我的肩膀领我向那块巨石走去。我面露窘色,因为自己两手空空,什么见面礼也没有带,事实上因为我太担心这次来洛依格的旅程,根本没想过礼尚往来之事,不过还好,阿尔一笑置之,不以为意。他在巨石旁边站定。“这块石头曾经属于不列颠人,”他告诉我,“对他们来说十分神圣。这儿有一个洞,看到了吗?过来这边,孩子,仔细看。”

我走到巨石旁边,看到巨石心口真的有一个黑色的大洞。

“有一次我和一个年迈的不列颠奴隶聊过,”阿尔说道,“他告诉我只要朝这个洞轻声低语,地底下的死人就能听到你说的话。”

“但您不信?”我听出他声音里的将信将疑。

“我们相信,凭这个洞,我们可以同索尔、沃登[9]和萨克斯诺特对话,”阿尔说道,“至于你嘛,或许你能够用它和死人通灵,德瓦。”他微笑。“我们会再见面的,孩子。”

“希望如此,国王陛下。”我想起来母亲奇怪的预言,她说阿尔会被自己的儿子杀死,我总是想把这个预言当成疯女人的痴人呓语,但是诸神总是选择这样的女人充当自己的喉舌,我无话可说。阿尔突然抱住我,把我的脑袋按在他厚实的皮毛披肩上。“你母亲还有多少时日?”他问我。

“恐怕不多了,国王陛下。”

“埋葬好她,”他说道,“让她双脚向北,这是我们的习俗。”他最后拥抱了我一下。“你会平安回家的,”他说完退了一步,“过去和死人说说话吧,”他喘着粗气说道,“你必须绕着石头走三圈,然后面朝石洞跪下来。代我吻一下我的孙女。”他微微一笑,他居然对我如此了解。我吃惊不已,他看上去心满意足,然后转过身走远了。

在一旁等候的扈从看着我绕着石头走了三圈,随后我面向石洞跪下双膝。我突然间想大声啜泣,轻声呼唤女儿名字的时候,声音竟然哽咽颤抖。“戴安?”我向石头的中心地带轻语,“我亲爱的戴安?好好等着我们,我亲爱的宝贝,我们会来找你的。戴安。”我死去的女儿,我可爱的戴安,早已被兰斯洛特的人杀死了。我告诉她,我们爱着她,并且献上了阿尔代为问候的一吻。紧接着,我前额贴上冰冷的石头,想象着她一个人在彼世形单影只的样子。梅林,真的,他曾经告诉我们,在亡者的世界里,孩子们都会在安努恩[10]的苹果树下欢快地玩耍,但当我想象她突然间听到我声音的情形时,还是忍不住抽泣流泪。她有没有抬头看?她会不会像我一样哭泣?

我骑马走了。花了三天时间才到敦卡里克,然后把那个小金戒指交给了夏汶。她总是对精致的小物件情有独钟,而这枚戒指比起其他华而不实的罗马珠宝更配她。她把戒指戴在右手小拇指上,唯独这里才能戴进去。“不过我倒不觉得它能救我的性命。”她伤感地说道。

“为什么?”

她莞尔一笑,细细欣赏这枚戒指。“撒克逊人难道会停下来检查一枚戒指吗?先奸淫,后抢劫,天底下当兵的不都是这个德行?”

“如果撒克逊人打了过来,此地不可多留,”我说道,“你必须回波伊斯。”

她摇摇头。“我要留下来。不能一有灾祸就跑去哥哥那儿。”

我没有继续争论下去,而是派遣信使去往杜诺维瑞阿和卡丹城堡,通知亚瑟我回来了。四天过后亚瑟亲临敦卡里克,我把阿尔拒绝的消息告诉了他。亚瑟耸耸肩,好像他本来也没奢求什么似的。“试一试总没错。”他举重若轻。我并没有告诉阿尔那个牵涉到我的提议,如果亚瑟心情不好,他也许会以为我经受不住诱惑自己先应承了下来,然后再也不信任我了。我也没有把兰斯洛特在图恩里斯亚的消息告诉给他,因为亚瑟对这个名字恨之入骨,我可不想自讨无趣。不过我还是一五一十地把格温特传教士的见闻告诉了他,亚瑟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我想该亲自会一会莫里格了。”他一脸阴郁地看着托尔山出神,随后又转向我。“你知道吗?”他像是在谴责我,“埃克斯卡利伯也是不列颠宝藏中的一分子。”

“知道,大人。”我点头承认。梅林老早以前就告诉过我,但他要我保守秘密,以免亚瑟一怒之下毁掉宝剑来证明自己不信鬼神。

“梅林要我把剑还回去。”亚瑟说道。他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在梅林将这把充满无尽魔力的宝剑交予年轻的亚瑟时,亚瑟就已经知道了。

“您会把它还回去吗?”我急切地问道。

他面露苦相。“就算我不还,德瓦,难道梅林会停止那些乱七八糟的无用功吗?”

“是不是无用功尚无定论,大人。”我想起了那个浑身发光的裸体女孩,心里嘀咕那就是奇迹的先兆。

亚瑟连同剑鞘一起,将宝剑卸下皮带。“你把这个带给他,德瓦,”他不情愿地说道,“你亲自交给他。”他把宝剑推到了我的手上。“但是告诉梅林,事情完了以后我想取回它。”

“遵命,大人。”我许下承诺。如果诸神并未于萨温节之夜降临,那么至少还有理由挥舞着埃克斯卡利伯斩杀撒克逊人的军队。

萨温节之夜近在眼前,在这个亡灵返乡的夜晚,梅林将尝试召集诸神。

第二天,我就带着埃克斯卡利伯一路向南踏上征程。

麦敦位于杜诺维瑞阿以南,是一座巍巍大山,想必曾经一定是全不列颠最蔚为壮观的堡垒。它有一个宽阔的、圆拱形的山顶,向东西延伸,古人依傍山势,建起了三堵巨墙,陡峭的高墙之内是草场。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建造的,甚至连古人如何建造也不得而知,有些人甚至断言是诸神自己搭建了堡垒,因为对人工来说,三堵巨墙实在太高,沟堑也太深了。只是说来讽刺,不论墙有多高,沟有多深,还是阻挡不了罗马人占领堡垒、屠戮卫戍之兵,从那以后,麦敦便空空如也,只有高原东面还有一座罗马人建起来供奉密特拉的小石庙。夏天的时候,古老的堡垒是一处可爱的地方,绵羊在高耸的壁垒旁吃草,蝴蝶在草地、百里香和兰花之间翩翩飞舞,但是到了深秋,夜幕更早降临,雨水从西面的德莫尼亚扫掠过境,光秃秃的山顶又变成了一处寒冷刺骨、狂风呼啸的地方。往山顶的主路一直通往迷宫般的西门,我带着埃克斯卡利伯要给梅林,一路泥泞不堪。一大群民众跟着我一同跋涉,有些人背着大捆大捆的木柴,还有些人搬运着装水的皮囊,另外一些人则牵引着牛群,这些牛要么拖动着大树干,要么拉着雪橇,上面堆满了修剪过的树枝。牛的侧背血流涔涔,奋力地负重拖动,向陡峭曲折的小路攀爬,我抬头向最外围的草场望去,小路尽头是一伙长枪兵站岗守卫的地方。这些枪兵证实了我在杜诺维瑞阿听到的消息:梅林已经将麦敦全境封锁,只让前来做工的人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