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朦胧月下月朦胧21

在乔氏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纳个妾倒也无妨,四爷也不过就只林映月一个,比起戎家其他爷来,已经省心多了。

但别的爷带姨太太回家想带就带,上面老太太通是不曾干涉的,唯独四爷这一个不同,老太太说了,金家上人和金鹤仪但凡一日不点头,这小姨太太都不得进戎公馆的大宅门,毕竟戎家其他爷纳小,没在娶妻前就纳的,更没把自家兄弟的未婚妻挝过做了小的。

其实金家早就默许了,就差老太太冷氏发话了。

戎家四世同堂,最上面的就是这位冷氏老太太,娶儿聘妇的事不经过她准许是不当礼的,可是四少爷自己不好来讲,倒托了做母亲的来讨话。

到了老太太房间,恰正姑太太戎敬茵也在,老太太躺在烟榻上,青烟缭绕,挥挥手不叫她行礼,吸着烟枪问她前日的伤寒可好些?

她说好多了,接着将四少爷妾室要进门的话告诉了一番。

老太太吸着烟一时没说话,后来闭着眼道:“你也不能尽由着他胡来,那林家,虽然落了架子,门第本来是高的,你使他小姐来做小,怎么肯?”

晓得老太太还有话讲,乔氏没有出声,老太太说:“之前跟三少爷定过亲罢了,又是信着洋教,跟戎家代代供的佛祖也相悖!家里又拜观音又拜耶稣,也太不像!”

乔氏有心说木已成舟,又怕显着孩子们散漫,于是只就恭恭敬敬默着。

老太太继续道:“在外面玩儿不算什么,带回家来?我看还是罢了!这公馆呐……”

老太太没有将乌烟瘴气四个字说出来,口气却完全表尽了意……

乔氏默然叹息,这个家,着实乱了些,她是戎老爷的第三任续弦,生有四少爷一子,第二任续弦杜氏亦只生三少爷一子,上面的大少爷二少爷皆是发妻白氏所生,五小姐是外室所生接回家养的,余外还有三女三男皆是二三四五六姨太所生,七姨太八姨太是妓女从良,不曾生育,年纪是比五小姐还要小些的,其他姨太太更是不消说了,娇的娇、嫩的嫩,浑没个规矩。

这时姑太太戎敬茵说话了:“女人的命难道通是没个争气的么?想大嫂你当年进门不到半月,我哥就陆陆续续讨小,你这儿妇更甚,还不打进门,姨太太就占了先。”

“罢了,谁拦得住戎家这些爷,脱不得这就是戎家的门风罢了!”老太太忽然插这么一句,不过究竟对四爷的小姨太太进门一事没放话。

姑太太看了大嫂乔氏一眼,继续帮闲说了句:“这种事,老爷少爷们但凡不提出来,只要提出来,就不是能拦着他的。”

老太太不接茬,过一时外面传来无线电的声响,正唱着一出折子戏,咿咿呀呀好生伶俐,老太太就仿佛有些记不着地上立着人了,缓缓阖上眼,神思跟着戏词飘了去。

乔氏见状,晓得老祖宗不允,只好告退。

她一走,老太太却笑了,依旧闭着眼对姑太太道:“瞧着吧,那小子今晚要来。”

果不如然,晚膳过后,四少爷笑吟吟来了。

老祖宗与姑太太相视一笑,说:“好孝顺孙儿,晓得来看看我这老骨头!”

显见的是挖苦,只是口气里就也藏不住喜欢,半嗔着叫人伺候清茶。

四少爷白衣胜雪地穿着一身软缎家居衣,足上是千层底的缎子鞋,超逸出尘,比平时年轻十岁,细白的牙,微微一笑时真是雅人深致。

“见天儿惦着来瞧您呢,哎吴妈,你歇着,我替祖母装两筒。”

丫头老妈子掇椅的掇椅,取烟的取烟,忙乱个不了。

姑太太道:“你倒会巴结,现放着烧烟的这样多人,用你!”

他哪里理会这些个奚落,移身坐到烟灯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

老太太道:“嗯,专专跑来就是为我烧烟的么?我看我没有这样的老福!”

四少爷拿起烟膏轻轻一吹,笑道:“祖母骂我了,好容易今日得闲,还不该来伺候怎的!”

“嗯,好嘴,”老太太回头对姑太太道:“这嘴儿甜甘!”

姑太太咬牙笑道:“从小就是个以嘴养嘴的东西,他不甜甘,再没甜甘的!”

老太太笑得呵呵的,食指照孙儿额上一摁,“快起来吧,你个鬼精,仔细烫了衣裳,我不用你装!快给吴妈装去!我问你,谁把你教的这样坏,新媳妇还没过门就要接了姨太太进屋!”

四少爷只是笑,也不说话,也不把烟膏给吴妈,倒烧得专心致志。

赖皮!老太太心中笑嗔,然而却又满心的宠纵与知足,管他统帅三军的老爷还是杀伐决断的少爷们,只要进了这个门,通要变成孩子,这就是老来福。

老太太道:“都说南京政府如今不许纳妾,怎么就治不住你么这些个爷!”

姑太太见老祖宗要开审,笑道:“吴妈翠官你们都出去,盯得咱们四爷话都讲不出。”

仆妇笑着退出了,四少爷笑道:“六姑饶我嘛!”

“快悄悄儿的!我待要饶你哩,可是我想到那凤仙花红就恨,今日算你撞在我手上了。”

‘凤仙花红’还是四少爷幼时的案子,正是七岁八岁无敌顽皮的年纪,刚刚学了没几个字,就翻着家里的藏书乱看,不意就看到一本古话本小说上用凤仙花作弄教书先生的段子,有趣得紧,正赶上改日姑太太大婚回门,姑爷大中午给人灌醉,浓睡于侧厅不省人事,这倒叫他这位小少爷眼亮了,把丫头们染指甲的凤仙花敲了一块,加了些白矾,使了许大辛苦用锤凿成稀泥,鬼祟旋进侧厅,将那花泥轻轻放在新姑爷鼻尖上,又慢慢地按得结实。姑爷睡起一觉来,那花已荫干掉在一边,浑然不知脸上变出一个血红的鼻子,照旧笑吟吟走入宴客厅招呼宾朋,闹了个哄堂大笑,这倒罢了,只是那凤仙花红岂是一日两日散得去的,姑爷直直捂着大红鼻子在家歇了一月才出得门。

想起这些,屋子里的人全笑了,说起他调皮捣蛋的典故来,那叫个罄竹难书。

老太太道:“照说都是少爷,那几个通是没这个顽皮,每日价爬高上低的,真是狗见了他都嫌,趁早要夹着以巴(尾)躲得远远的。”

四少爷摇头:“罢呀么,多少年了还记仇。”

姑太太道:“那是,当你就这一桩案子不成?!那般顽劣,还是小时候饿得不够狠!”

说到饿,老太太不由就怜惜了,当年乔氏过门时,三少爷的生母杜明月刚刚死了不久,待乔氏生出四爷后,三爷也才刚刚十一个月,偏生戎敬裁这时倒台了,家里树倒猢狲散,连奶娘都跑掉了,而戎家太爷老太太以及戎敬裁怜三爷孤苦,一生下来就没了娘,话里话外都有意想让乔氏同时奶两个娃,叵耐乔氏身体底子差,奶四爷就够呛,更别说多出来一个。

后来也不晓得戎敬裁怎样劝通的,四爷生下来三天之后,乔氏不给他吃奶了,由未出门的姑姑给他灌米汤喝,乔氏的母乳给了三少爷吃。

婴儿四少爷每天饿的嗷嗷哭,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豪横,饥一顿饱一顿也没变得面黄肌瘦,愣是一天天长大了。

这就更是叫长辈觉着他好养,于是戎家穷着的那些年,口粮都是先紧着别人吃,余下才给他垫吧垫吧,他到也好,饿不过的时候就哭,哭不动就睡,再大一些后,也不等家里给他找食儿,自己上树掏个鸟蛋、地里刨颗红薯,房上揪根玉米棒子……到处祸害,总能想办法填饱肚子。

这般糊里糊涂地长大,竟长得身长体壮,格外华彩!

可老年人就是不能盘旧,想起来就觉得亏了儿孙,所以蓦然就宠溺起来。

“你要接姨太太进来,我也不是定然不允,只是时候不妥。八月十六,鹤仪岂不刚进门?你自己考量考量,这行得来么?”

四少爷赔笑说:“她不管。”

“哼,不管,是管不了罢!”老太太嗔他,“别没良心,你便是接了姨太太进来,也务要一碗水端平,若敢偏袒一点,我不能依你。”

四少爷以笑作答,意思是那不会。

老太太继续道:“你别要好的不学,偏照你那灰心失意的老子行事,他若非给那杜明月害那一遭,也不是后来这个样,这你们通是晓得的。”

话到此处,外头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姑太太听出是太太不放心又赶过来了。

果然乔氏很快进门了,老太太叫她不要多礼,坐下罢了,回头继续跟孙儿讲话。

“这件事情,我别的不虑,只是两点叫我不放心。我一则疼那知书识礼的好孙媳鹤仪,二则顾虑那林家小姐的身份。她来了能规规矩矩低下身子做小么!家里人怎么样待她是个合适呢?”

说到这里,又问乔氏:“媳妇你说呢?”

乔氏在婆婆丈夫面前向来没主意,此时只是微笑,姑太太倒在一边插话了:“也是四少爷你糊涂!本本等等娶个姨太太也罢了,偏生讨一个大家出身的小姐来!叫人低了不是,高了不是。”

“可不是,”老太太道:“低了,她委屈;高了,又乱了纲常。免不得合家大小都要攀扯一个你高我低,这最是要不得。”

这个家世世代代膜拜世俗礼节,便是戎老爷那样的武人,也经常对家眷讲,纲常就是一切,乱了纲常,一切也就都乱了。

可是纲常这种东西,四少爷想是最为映月所不容的。

老太太道:“你若执意要领她进来,我便只好将规矩放在前头,不管公侯小姐还是小家碧玉,进来做姨太太必要与其他姨太太一视同仁,不可有例外,若果然这个能遵守,你便接她进来,不能遵守,就赶早儿打消念头。换句话讲,这于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个人遭人嫉,总归不是好事。”

四少爷说:“这个自然。”

老太太道:“再说你,娶一个也罢了,这回依你,将后不可再胡闹,休要照你父亲那般荒唐,一个接一个讨进来,弄得家里乌烟瘴气不成道理!齐人之福这种话最是歪论,多福不是福,你千万记得!”

四少爷说那是。

老太太没有话讲了,吸了一口烟,静在那里想还有什么遗漏,其他人谁也不敢贸然吭声,屋子里静了下来,一只白猫悄悄地掀了帘子进来了,蠕蠕挪动着雪白的肥身子,在脂光粉艳的姑太太身边躺了躺,又不甚合心,倒起身蹭到乔氏怀里了,乔氏没有撵它,仔细将它抱着了。

老太太到底想不出别的来,回头问乔氏:“那孩子你见过不曾?可也伶俐?”

乔氏说不曾见过。

老太太便问四少爷,“可也聪灵?”

太太姑太太全看向他,倒仿佛看他怎的脸皮厚能说出口。

他无视,问祖母可还要再烧一泡来吸,祖母说:“问你聪灵不聪灵!”

简直是故意奚落,他无奈,说:“可以。”

“这是什么话。”

他一笑,干脆说:“比我聪灵!”

老太太:“那不成精了?”

众人皆笑了,至此,老祖宗这里算是通过,又略坐了一时,告退要走间四爷才想起一件事,是要给月儿另立厨房,老太太一听,问:“难道忌口么?”

他说:“可不是,胎里素,自幼儿不食荤。”

姑太太在一边问:“莫非不下馆子么,是谁说来着,见着你们一道下馆子么?”

四少爷说:“下馆子也是清素!”

老太太说你也不嫌麻烦,吃饭都吃不到一处去。

不过到底不算什么,也就允了,翻了翻黄历,由老祖宗做主,定了废历八月十六的日子进门。

四少爷去后,老太太乏了,由姑太太扶着躺到眠床上,闭眼之前叹:“戎家这些个爷啊,谁沾着他们都要把脾气磨没了。”

又对乔氏说:“我改日传鹤仪来说话,你且明日先开导开导,莫要使她生暗气,伤了身子却不好!”

是少不得要对新少奶奶有一番安抚的,姑太太一旁说:“不用操这份心,四少爷那张嘴,十个少奶奶也给他哄进云里雾里了!”

乔氏只是含笑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