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北敬到殿前的时候,天还黑着,他粗略地估计,此时大抵是寅时末。他看见有内侍出入,心想大概皇帝已经在殿中等候了,只是不见烛光亮起,心中有些迟疑。
长安的早晨还是颇为寒冷的,北敬在冷风中站着,忍下去了一阵又一阵的哆嗦。皇帝此举,是在试探他的忠诚和耐心。
北敬心中感慨,大昌皇帝北正明,北敬的亲生父亲,在他是太子的时候曾无比偏爱他。如有政事迟疑不决,可以随时进殿陈述,这是皇权特许。如今他要在殿前受冻,不过是因为这千金之躯换了个名号罢了。世事无奈,他也自认怨不得别人。
天将拂晓,殿中的烛光这才亮起,有内侍走过来叫他进殿,引着他走上了百级台阶。
北正明已在殿上坐好,面有疲惫之色。北敬行过礼,抬起头来,正巧与殿上的人四目相对。
“朕听说,你被调到大理寺中,协助彻查城中动乱一事。”北正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应是身体不好的缘故,“你们的调查有什么进展?”
北敬道:“云少卿昨日上疏已将此案之事陈列清楚,臣自以为......无需赘述。”
据云谨上疏,大理寺如今已查出近两个月来一百三十五名自燕京而来的农人——其中七十八人为壮男,十六人为老者,二十九人为妇人,携十二名稚童,家中皆无积蓄。城中发生的多是些劫掠之事,于是云谨认为,城中动乱是这些流民迫于生计而为的。
北正明摆了摆手:“云谨明法令而不近人情,虽能依理断狱,然略有迟笨,司搜查巡捕之事时,往往要落下半拍。他也曾在上疏中提及过你,所以朕想问一问你的意思。”
北敬笑了:“臣的意见与云少卿一致。待此事明察,大理寺再禀报陛下。”
“朕知道了。”北正明正了正坐姿,挪动身体时不由自主地闷哼了两声。
北敬见状蹙眉。北正明还是太子时,曾随老燕王征讨匈奴,然而塞北天寒地冻,军旅又辛苦,几次战事下来,他浑身上下都落下了不少毛病,腰部还受了伤。年轻的时候旧疾显不出来,如今年纪一大,就跟挂在梁上、悬在颈下的白绫一样,一不小心就可能要了他的命。
“冬春之交,天气回暖,但凉气未散,陛下记得多添衣物。”北敬道。
北正明垂下了头,叹息道:“朕已尽人事,是非祸福便静听天命了。”
北敬不知如何宽慰,也垂眸不去看他。
两人静默良久,殿上之人缓缓问道:“景赋闲认为,朕立北粲为太子,何如?”
这个问题北敬听着觉得有些耳熟。那时北正明尚未立太子,兄弟二人一起在诗杏门下学习,常做文章叫诗杏评点,而评点的结果则是各有优劣,不相上下。
北敬不服,有一日跑去问:“诗老师,倘若定要将我与北粲分个高下,谁要更高一筹?”
诗杏沉默了片刻:“嫡出二子,皆是聪颖之辈。其稍长者似其父,而更胜其父;闻一事而论其理,见一人而思天下,笔尖常留浩然之气。其稍微幼者似其母,而更胜其母;闻一事而悯其人,见一人而悲其苦,墨间常留悠然之风。为帝,则取稍长者;为君,则取稍幼者。”
“微臣以为,”北敬道,“陛下立太子一事,实为明智之举。至于诸位先生所言之‘太子不勤政事,忧郁而寡断’者,臣旧时常读太子诗文,自诩知太子十之一二,以为不然。”
言罢,他抬头去看殿上之人,向前踏了一步:“陛下认为,临天下而治万民者,当更重计谋智略,还是更重道德品行?重前者之君善辨善划,明知人心之恶,以人言、以法度降服臣民;重后者之君知文达礼,明知人心之善,以品德、以礼节折服子民。”
“为君者,当以道德为至高准则而身体力行,亦以示百姓;当法度为治国标杆而树立威严,亦克己复礼。当明辨是非善恶,使优劣得所。”北正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说完他叹了口气:“朕在做太子之时,便在《答赵公书》中对此一问题作过答。为天子二十余载,朕的志向不曾改变过。此文在朕的文集中可以寻到,景赋闲若不曾看过,书阁中的藏书朕可以借与你。”
“明事理者,自然应当二者兼备,相辅相成。臣少时常读陛下的文章,亦喜好文中佳句,数次抄写念诵,怎会不知陛下所想?只是臣时有疑问:倘若定要在二者之间选择一个,当更重前者,还是更重后者?”
北敬轻笑了一下:“臣苦思后,认为当更重后者。天下大事,君臣共谋,君者一人之才,自然不敌百人之智。臣者出谋,君者定夺,取其最优者。故君欲求良策,当先求良臣;欲求良臣,则君须品德端正,真诚、善良、宽容而不失风骨。
“太子殿下七岁读《洛神赋》,为其情思绻缱而神魂颠倒;十岁读梦得诗,为其遭遇凄惨而痛苦不已。见其文字,便能生怜悯之情,若非其心至善至纯,怎能有如此境界?如今殿下十三岁,于府中立晓风轩,同各派学士谈论诗词歌赋;其中不乏脾气乖张、百般挑剔之人,殿下却都能与他们交好,又备受其赏识,而人称‘晓风公子’。”
他顿了一顿,又向前迈进一步,反问北正明:“陛下以为,太子在晓风轩能有如此成就,凭借的只是其家世与财力吗?不似其他皇子拉拢贵臣,殿下在朝中并无倚靠;而晓风轩日常支出微不足道,恐怕都入不了陛下的眼。敢问陛下,太子殿下为人处世之才华,可否于此可见一斑?”
此时侍者踏着细碎的步子走来,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的是一只雕刻精美的小火炉。
“陛下,您的手炉。”
北正明歪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殿下之人:“给他拿过去吧。”
“是。”
侍者将手炉双手奉上,北敬也从袖中伸出十指来接。只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捧不住手炉,只能把它揽进怀里。
“北粲是朕的儿子,朕怎会不知他。只是池塘中的鱼虽然个个都有眼睛,却未必每个都看得清前路,更不乏苟且眼前之人。朕之前驾得住他们,现在愈发力不从心。如此局面交与北粲......”
北正明说着叹了口气,无奈地合上了双眼。
北敬抬头,坚定地看着北正明:“臣有意辅佐太子,倘若将来仕途得意,必将同杨公一道,助大昌再创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