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弗兰茨·博普

现在,我们来谈一谈弗兰茨·博普,他是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中最伟大的一位,其一生波澜不惊。21岁时(1791年出生,1867年去世),他去巴黎学习东方语言,不久致力梵语研究。当时还在法国巴黎的博普于1816年出版了人生的第一本专著《论梵语与希腊语、拉丁语、波斯语、日耳曼语动词变位系统比较》(Ueber das Conjugationssystem der Sanskritsprache:in Vergleichung mit jenem der Griechischen,Lateinischen,Persischen und Germanischen Sprache)。德国学界将其视为比较语言学的开山之作。不过,此书的后半部分是从梵语翻译而来。作为比较语法学家、梵语学者,博普长久从事编辑、翻译梵语的工作。自1822年被任命为柏林学院教授以来,博普的几篇论文在柏林学院公开发表,显示出自身作为比较语法学家的学术特质,特别是他的名著《梵语、禅德语、亚美尼亚语、希腊语、拉丁语、立陶宛语、古斯拉夫语、哥特语和德语比较语法》(Vergleichende Grammatik des Sanskrit,Ṣend,Armenischen,Griechischen,Lateinischen,Litauischen,Altslawischen,Gotischen und Deutschen)更是将比较语言学的特点尽致表现。该书首次在1833年至1849年间出版,第2版出版于1857年,第3版1868年。博普于1867年逝世。

博普理论重新整理、修订《论梵语与希腊语、拉丁语、波斯语、日耳曼语动词变位系统比较》中的“动词变位系统(Conjugations system)”,于1820年,出版英语修订版《梵语、希腊语、拉丁语与日耳曼语比较研究》(Analytical Comparison of the Sanskrit,Greek,Latin and Teutonic Languages)。1888年,弗里德里希·泰科玛(Friedrich Techmer)在《国际通用语言学杂志》(Internationale Zeitschrift für Allgemeine Sprachwissenschaft)第4期对该书做详尽介绍。

与拉斯克的研究不同,博普一生致力于借助梵语寻找语法起源,但他并不认为梵语是语法的最初形态:“我并不认为希腊语、拉丁语和其他欧洲语言是从梵语衍生而来的,我更倾向将这些语言视为一种原始语言的后续变体,只不过,梵语更好地继承了该原始语言的特点。因此,虽然婆罗门(Brahmans)的语言比古书和碑文更接近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原始形态,但后二者也能阐释梵语语法。”[16]本书的后续研究亦证实了博普的观点。

通过比较梵语、希腊语等语法,博普试图找到二者的相似之处,尝试探索语言的最初起源。在他看来,完成梵语、希腊语等语法比较,探究语言终极起源的最初工作会更加容易。不过他深受当时哲学语法思维的影响,比如,当时的语言学家约翰·戈特弗里德·雅各布·赫尔曼(Johann Gottfried Jakob Hermann)在他的著作《希腊语法修订》(De Emendanda Ratione Grœcœ Grammaticœ,1801)中,以纯粹的逻辑学为基础,将主语(subject)、谓语(predicate)、连系动词(copula)作为句子的三要素;又出于动词的功能是让谓语从属主语,由此句中只能有一个动词,即“to be”。以及当时,博普在巴黎求学时的老师希尔维斯特·德·萨西(Silvestre de Sacy)同样秉持上述观点。博普重申:“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动词是一个句子中主语与其附属部分的连接词。根据这一定义,句中似乎只能存在一个动词,即实义动词,如拉丁语‘esse’,或者英语‘to be’……与拥有类似结构的希腊语、拉丁语相比,都可以使用这类动词构建完整句子,但是动词的特殊功能被完全省略,比如:拉丁语动词‘dat’表示‘他给’或者‘他正在给……’,其中字母‘t’代表第三人称,充当主语时,‘da’表示‘给予’。甚至,连系动词‘potest’也包含上述三要素,即‘t’是主语,‘es’是连系动词,‘pot’做定语。”

从这种逻辑思维出发,博普发现实义动词“to be”的两种梵文形态“as”和“bhu”,它们永远是动词的必要组成部分。但他并不是第一个认为动词词尾是独立词语的学者。约翰·霍恩·图克(John Horne Tooke)曾明确指出:“语言中的所有通用词尾……其本身就是具有不同含义的独立词。”[17]他继续解释道,拉丁语“ibo”一词中的“i”意为“走”,“b”源自希腊语“boúl(omai)”,意为“将要”,“o”指“我”,源自“ego(自我)”。博普的解释与之类似,尽管他不赞同将“boúl”简单粗暴地缩略为“b”。他认为,梵语动词词根“as”与英语“to be”相似,拉丁语动词完成时是“scrip-s-i(我写)”,希腊语动词不定过去时是“etup-s-a”,将来时是“tup-s-o”。即便相同的动词词根表不同时态,但这并未给博普的研究带来多大困难。他甚至解释了拉丁语“fueram”是由“fu”“es”“am”等构成,其中的词根“fu”“虽不能表过去时,但依然满足屈折要求。由于‘fui’能够体现‘完成时态’,因此‘fu-eram’只表过去未完成时。同理,‘fu-ero’意为‘I shall have been’,而不是‘I shall be’。”[18]另外,所有包含“r”的拉丁语词尾最初都是由实质名词构成的(如,“ama-rem”等)。而动词不定式“face-ere,ed-ere,esse”中包含的“e恰如其分地表示了主动不定式的词尾。随后,词根‘es’通过加‘e’的方式,产生原始词根‘ese’;之后,‘s’再次加入,形成‘esse’。”另外,词尾“e”又与希腊语中“eînai(我是)”等单词中的词根“ai(我)”对应。[19]

如果说博普从梵语词根“es”中寻得诸多语言词尾的万能钥匙话,那么在梵语动词“bhu(成为)”,则找到了其他语言词根的关键。他发现了拉丁语未完成时动词“da-bam”与将来时动词“da-bo”之间的联系,亦如“er-am”和“er-o”之间的关系。“‘bo,bis,bit’与盎格鲁—撒克逊语中表将来时动词‘beo,bys,byth’存在惊人相似,这种相似性不能视为纯粹的偶然。”(在此,盎格鲁—撒克逊语的语言形式与语言功能并未得到正确表述)此外,拉丁语“ama-vi”的词尾“vi”也可追溯到同一词根,因为涉及意大利语“amava”源自拉丁语“amabam”一词,我们发现“b”变成“v”。意大利语中的“fuvi”和“pot-vi”也是由拉丁语“fui”与“potui”衍变而来的。可以说,“语言似乎孜孜不倦地把纷繁复杂的语料组合在一起,就像精湛的艺术家塑造雕像,不仅为耳朵或者眼睛提供完美的形态,也让整座塑像浑然一体。”[20]

以下是博普解释词汇屈折起源最初的方法样例:“拉丁语的被动语态‘amat-ur(第三人称单数,被爱)’和‘amant-ur(第三人称复数,被爱)’符合实义动词的连接方式,那么‘r’会被‘s’置换(permutation);如果我们继续比较第二人称被动词‘ama-ris(被爱)’和第三人称被动词‘amat-ur(被爱)’,那么结果更令人信服。可以说,单词中的一个字母被其他字母置换,在拉丁语中尤为常见。假如‘ma-ris’是由‘ma-sis’衍生并保留了原有字母顺序的话,那么‘ma-tur’一定是‘ma-rut’或‘ma-sut’的换位词(transposition),‘ma-ntur’同理也是‘ma-runt’或者‘ma-sunt’的换位词。假如以上属实,我们就能对拉丁语被动语态做出解释,尽管它不同于梵语、希腊语、哥特语,但它必定不是全新的语法。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被动语态的拉丁语动词都具有主动意义,因为没有理由为实义动词添加被动含义。假如‘ama-ris’可以代表‘ma-sis’,那么还存在另外一种解释,‘s’可能是反身代词‘se’的词根辅音(radical consonant)。该代词的引入特别适合生成中间语态(middle voice),它表明了动作反射到施动者自身。希腊语就是一个例证,它证实了中间语态轻易转化为被动语态的特殊意义。”可以说,上述推理(只出现在《论梵语与希腊语、拉丁语、波斯语、日耳曼语动词变位系统比较》)将我们带到一个前科学时代,而拉斯克的著作中鲜有如此论说的痕迹。不过,《梵语、希腊语、拉丁语与日耳曼语比较研究》中的相关诠释更被博普推崇,多年以来亦被学界奉为真理,直到学者在凯尔特语中发现了被动语态字母“r”。显然,由于凯尔特语和意大利语关联紧密,“se”假说最终被淘汰。博普对抽象动词的偏爱在他将冰岛语过去时“-st”解释为“s”=“es”一览无余。[21]但是,对于这一点,只有拉斯克和格林的论断才是清晰、正确的。

在博普的其他理论中,有一点必须指出,拉丁语被动语态第二人称“ama-mini”中的“-mini”被认为对应希腊语“-menos”阳性复数主格分词,亦为拉丁语“alumnus”的变体。[22]时至今日,该解释未被所有学者接受。

至于格林后来对“弱变化动词”的论述,博普在不同的解释之间摇摆不定。他在《梵语、希腊语、拉丁语与日耳曼语比较研究》第118页指出,“t”或“d”等同于分词的词尾,在这种情况下,格词尾被省略,并由人称词尾替代。至于“d”后面的音节“ed”(如哥特语“sok-id-edum”中的“ed”,该书第119页“希腊语”的说法错误,应为“哥特语”)不过是一次偶然的例外。但在第151页,博普又将“sokidedun”与“sokidedi”中的“sok”与动词“tun”过去时进行组合,如德语“suchetaten”与“suchetäte”。随后,他比较了英语中“did(did seek)”的用法,认为英语所用的动词过去时一如德语“tun”或者哥特语“tanjan”。此处,博普的理论仅限于包含两个“d”的单词,即复数陈述语气动词和虚拟语气词。在此书英文版中,博普沿用了这一双重解释,并增添了一些内容,例如哥特语“sok-i-da”中的“d”和“oh-ta”中的“t”源自梵语分词“tyak-ta,likh-i-ta”,拉丁语“-tus”以及希腊语“-tós”。而哥特语的“d”或“t”常表被动,在中性动词中则表主动,这自然会形成具有主动意义的过去时。此外他还发现,过去时和分词之间存在关联的证据:分词中只有“d”或“t”结尾的动词才能凭借齿音的发音方式表过去时,而其他动词(格林称之为“强变化动词”)则需添加含有“an”的分词或者加入重复、变化的元音表过去。博普比较希腊语不定过去时的被动态(aorist passive)“etúphth-ēn”与“edóth-ēn”,认为二者可能由分词“tuphth-eís”与“doth-eís”衍生而来。[23]这一论断似乎被学术界忽视或者放弃。不过,另一种解释是,“dedi”与英语“did seek”相同,博普在其著作49页给出了“dedi”的虚拟语气与陈述语气复数。即便这些单词只包含一个齿音,却依然被格林认可。在随后的著作中,博普与格林达成共识,放弃了自己原有理论的第一部分。事实上,冯·施塔德(D.von Stade)早已给出德语中过去时态的论断[24];拉斯克也曾经指出:“德语中‘d’或‘t’何时出现不易解释,因为拉丁语和希腊语中均找不到此用法,而在冰岛语,该用法明显与过去分词相关,在过去虚拟语气中同样有迹可循,显然它们每一种语气都包含着过去时的古老特征。但当上述分词在 ‘tos’中消失,这种古老的特征便在希腊语中不复存在了。”[25](参阅本书第19章,第12节)

至于元音,博普在《梵语、希腊语、拉丁语与日耳曼语比较研究》中提到一个较为有趣的理论:梵语之所以存在大量的“a”,可能是该字母发音存在缺陷。梵语口语中“类似意大利语短音‘e’和‘o’”极为常见,书面语却写作“a”。“基于此现象,我们大可猜测在梵语与希腊语的共有词中,印度语‘akāra’(该词中‘a’为短元音)往往对应希腊语‘ε’和‘ο’,例如‘asti(他是)’对应‘’;‘patis(丈夫)’对应‘’;‘ambaras(天空)’对应‘’,等等。”受格林理论影响,博普冒进地提出“原始语言中只有‘a,i,u’三元音”的推断,并与他的追随者一直坚信,梵语中的“a”代表了语言的原始状态,直到大约1800年“腭音规则(palatal law)”的出现才让学界意识到希腊语中的“a,e,o”三元音才真正地代表了更古老的语音阶段(假如博普当时并未抛弃自己的观点,那么他很有可能得到真实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