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关系的紧张

赵树理评论的起伏和兴衰,是由他的创作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复杂关系造成的。关注农民的命运,是贯穿赵树理整个文学生涯的主线索。

在他心目中,革命使中国农民的翻身解放成为可能。“中国农民的婚姻恋爱是赵树理一生中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他首先在《小二黑结婚》中告诉人们,唯有共产党,民主政府才能使有情人终成眷属。而《登记》正可以看作是《小二黑结婚》的续篇。”[18]《传家宝》《锻炼锻炼》和《邪不压正》也批评中老年农民身上的“落后性”,但赵树理对这些“中间人物”总是抱着温情的态度。他后来发现“合作化”“大跃进”运动对农民利益的损害与创作初衷存在矛盾,这使他非常苦恼。在这种心情支配下,笔下“新人物”在作品中日益减少,“中间人物”形象愈加凸显。正像批评家所看到的,在长篇小说《三里湾》中,作者身上的理想化色彩,正在被脚踏实地的乡村实干家和农民的朴实性格所代替。也就是说,尽管他是文艺大众化的积极实践者,但“问题小说”与五四主题和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理念有了较多相通之处。

最早将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引入当代文学的,是1952年12月12日胡乔木对在京文艺工作者和第二批深入生活的作家所做的“关于文艺问题”的报告。他号召:为克服文艺的落后现象和反映伟大的现实,文艺工作者必须学习和掌握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原则。[19]周扬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国文学前进的道路》中指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现在已成为全世界一切进步作家的旗帜。”[20]“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主要宗旨是:首先,以马克思主义为思想指南;其次,坚持列宁的党性原则;再次,塑造正面英雄形象,这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要求;最后,是关于“题材”“典型问题”等要求。赵树理的小说虽积极反映农村合作化运动的斗争和发展,笔下出现最多的仍然是“小腿痛”“吃不饱”这种“典型的、落后的、自私而又懒惰的农村妇女”形象,是那些老式农民原始状态的生活特点。于是,在继续把他作为“榜样”来推崇的同时,对其小说的“缺点”也在不断发现。“这种发现,是‘根据社会主义的创作原则来进行分析研究’的结果。”当然也应看到,在20世纪50—70年代农村合作化运动发展的过程中,文艺界内部在判定什么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问题上,一直各持己见,争议不断。60年代初,政治经济的浪漫主义思潮开始退潮,“赵树理的‘价值’被提倡人物多样化和‘现实主义深化’者所重新发掘”。而在这一思潮再次抬头时,赵树理的价值又变得无足轻重了。[21]

洪子诚[22]发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原则是对当代小说家提出的“纯化”要求,这种思想的不断“提纯”,是将“批判性超越”作为一种历史推助力来实现的。他把它归纳为两点:第一,是它的批判精神;第二,是在批判精神之上所表现的一种精神创造意识。“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学’的设计者总是要竭力超越‘旧现实主义’,超越‘批判现实主义’。其实,批判性,对现状的质疑,是左翼文学的生命力的根本点。”[23]我们看到,在评论《邪不压正》这篇小说时,竹可羽就对它的思想内容提出了“纯化”要求:“赵树理说:他拿一个故事和人物当一条‘绳子’来用,‘这种办法,没有多见别人用过……以后也没有准备再用。’其实,在一个作品中,用一个人物和一个故事串连起作者要表现的所有的题材,这是一般的创作方法,而且还是文艺创作的特色。你不用这个故事这个人物,你就得用另一个故事,另一个人物;你一个故事一个人物不够的时候,你就不妨多用几个,这就是用个别来概括全部现实的方法。”他认为,赵树理用个别来概括全部的方法,是违反了强调表现“最本质社会生活”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原则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首先在善于描写人”,“因为人,永远是生活或斗争的核心,永远是一个故事,事件,或问题的主题”,“但,这在当前中国文艺界,似乎还没有普遍地重视起来”。[24]出于“批判性超越”的思维,魏天祥指责道:“在赵树理的作品中,落后人物满天飞,并且写得活灵活现、‘得心应手’,对个人主义者竭力美化;而对贫下中农和基层干部,则竭力丑化。他笔下的‘先进人物’,根本看不出今天用毛主席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农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精神风貌,只能看到落后、愚昧、自私、目光短浅、对群众粗暴等等旧时代的烙印。赵树理对‘旧人旧事’和‘新人新事’有着截然不同的感情和立场。因此他主张平列地‘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开杂货铺’。这实质上就是反对文艺工作者着意地熟悉新人新事、突出地塑造无产阶级的英雄人物,而连篇累牍去写‘旧人旧事’。”他最后说:“翻翻赵树理近几年的作品,他是在变本加厉地实践这一条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25]


[1] 根据陈荒煤这次发言整理的《向赵树理方向迈进》,发表在1947年8月10日的《人民日报》上。

[2] 赵树理:《回忆历史认识自己》,《赵树理全集》第5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78页。

[3] 戴光中:《赵树理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74—275页。

[4] 戴光中:《赵树理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55—256页。

[5] 周扬:《〈赵树理文集〉序》,《工人日报》1980年9月22日。周扬这段回忆,表明批评家与小说家不仅是一种工作的关系,也有个人情谊,由此反映出“解放区批评圈”在私人关系领域方面“温情”的一面。

[6] 竹可羽(1919—1989),浙江嵊县人。文学评论家。1938年在奉化入党,在邵荃麟领导下从事地下工作。1949年因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发表评论文章受到周扬、何其芳的注意。先后在中宣部和《新观察》工作。

[7] 竹可羽:《再谈谈关于〈邪不压正〉》,《人民日报》1950年2月25日。

[8] 竹可羽:《再谈谈关于〈邪不压正〉》,《人民日报》1950年2月25日。

[9] 刘再复、楼肇明、刘士杰:《论赵树理创作流派的浮沉》,《新文学论丛》1979年第2期。

[10] 茅盾:《关于〈李有才板话〉》,延安《解放日报》1946年11月2日;郭沫若:《读了〈李家庄的变迁〉》,《文萃》第49期,1946年9月26日出版;茅盾:《谈〈李家庄的变迁〉》,原题为《论赵树理的小说》,《文萃》第10期,1947年出版;荃麟、葛琴:《〈李家庄的变迁〉的分析》,参见《文学作品选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49年6月沪版;默涵:《从阿Q到福贵》,《小说》第1卷第5期。

[11] 傅雷:《谈〈三里湾〉在情节处理上的特色》,《文艺月报》1956年7月号。这篇文章不是简单地肯定小说的思想意义,而是从它“情节处理上的特色”入手,通过细读作品令人信服地揭示出这种意义的价值。

[12] 武养:《一篇歪曲现实的小说——〈锻炼锻炼〉读后感》,《文艺报》1959年第7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艺报》经常以“读者来信”,表达对某些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的严厉批评。

[13] 王西彦:《〈锻炼锻炼〉和反映人民内部矛盾》,《文艺报》1959年第10期。唐弢文章《人物描写上的焦点》,则发表在《人民文学》1959年第8期上。

[14] 邵荃麟:《在大连“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邵荃麟评论选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5] 康濯:《试论近年间的短篇小说》,《文学评论》1962年第5期。

[16] 魏天祥:《赵树理是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标兵”》,《光明日报》1967年1月8日。

[17] 昔阳县革命委员会革命大批判小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山西日报》1970年10月7日。

[18] 戴光中:《赵树理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67页。

[19] 朱寨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118页。

[20] 周扬:《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国文学前进的道路》,《人民日报》1953年1月11日。

[21]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8—90页。洪子诚用“赵树理评价史”来隐喻当时文学批评过程中的不稳定现象,而他认为,这是左翼文学参与到当代小说创作之中很容易导致的结果。

[22] 洪子诚(1939— ),广东揭阳人。文学史家。1961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有著作《中国当代文学史》《问题与方法》和《材料与注释》等。

[23] 洪子诚:《问题与方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65页。

[24] 竹可羽:《再谈谈关于〈邪不压正〉》,《人民日报》1950年2月25日。

[25] 魏天祥:《赵树理是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标兵”》,《光明日报》1967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