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学”的包容与儒释道的价值体系(代序)

舒大刚

“蜀学”是在巴蜀大地孕育、发展,并形成自己特色的地方学派,它与齐学、鲁学、关学、洛学、闽学、湘学、浙学等,共同成为中华学术的组成部分。回顾蜀学的历史,其在制度创设、学术创新、信仰体系、经典体系、核心价值等方面,都具有独特造诣,对祖国学术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其一,是制度创新。历史上的文翁石室、周公礼殿、蜀刻石经,曾经领先全国。文翁石室是西汉景帝末年蜀守文翁在成都创办郡学,《汉书》载文翁“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繇;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1],这是当时全国最早的地方官学,意义重大。一是开创了地方政府办学的先河,为后来汉武帝尊崇儒术、推行教化(“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树立了榜样;二是开启了文化入仕的先例,在一定程度上实践了“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和“学而优则仕”的理想,对官员素质的优化、阶级隔阂的淡化,提供了重要的制度保障。“周公礼殿”是东汉末年蜀郡太守高在文翁石室东修复的祭祀圣君贤臣、孔门师徒、历代乡贤的场所,据李膺《益州记》中载:“壁上悉图古之圣贤,梁上则刻文宣及七十弟子。”[2]周公礼殿的修复使石室兼具知识殿堂和精神家园的双重功能,首开“庙学合一”学校体制,比中原王朝(北魏定都洛阳后)实行相同的建制早约300年。[3]“蜀刻石经”由五代孟蜀宰相毋昭裔于孟蜀广政初(938)始刻,至北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孟子》刻成,经注并存,“石逾千数”,是历史上规模宏大、体系最全的儒经结集,完成儒家“十三经”体系构建。以上三者皆首领全国,影响深远,宋代席益《府学石经堂图籍记》说:“蜀儒文章冠天下,其学校之盛,汉称石室、礼殿,近世则石九经,今皆存焉。”[4]

其二,学术贡献众多。历史上蜀学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尤其易学、文学、史学堪称独步。在易学方面,程颐即称“易学在蜀”,著名的易家有:西汉赵宾(授孟喜)、严君平(传扬雄、注《易》)、扬雄(仿《易》作《太玄》);东汉任安(传孟氏《易》)、景鸾(传施氏《易》);晋范长生(有《蜀才易传》);北朝卫元嵩(仿《易》撰《元包经》);唐李鼎祚(有《周易集解》);宋龙昌期(会通三教,尤擅长讲《易》)、苏轼(撰《东坡易传》)、谯定(传程氏易)、冯时行(传谯定之学)、张浚(有《紫岩易传》)、张栻(有《南轩易说》)、张行成(有《皇极》诸书)、房审权(有百家《周易义海》)、李心传(有《丙子学易编》)、魏了翁(有《周易要义》《周易集义》);元代黄泽(有《易学滥觞》)、王申子(有《大易缉说》)、赵采(有《周易程朱传义折衷》);明代熊过(有《周易象旨决录》)、杨慎(有《经说》,中含“易说”)、来知德(有《周易集注》)。此外,清代的李调元、刘沅、何志高、范泰衡、杨国桢;民国以来的尹昌衡、廖平、段正元,以及刘子华、郭沫若等学者,皆各有易著,自成体系。

在文学方面,史称“蜀儒文章冠天下”“文宗自古出巴蜀”。《诗经》开篇即见蜀地作品,其后司马相如、王褒、扬雄,在汉赋四大家中占有三席;东汉有文史兼优的李尤、杨终;唐代有诗歌巨擘陈子昂、李白,唐宋八大家中有“三苏”,南北宋之交有“小东坡”唐庚,元代有“诗歌四大家”之首的虞集,明代有“著述第一”的状元杨慎等。此外,清代还有诗词戏论俱优的李调元,以及与袁枚、赵翼唱酬齐名的张船山(问陶),他们都是当时文坛巨匠,一时豪杰。

史学亦为蜀人所擅。两晋的陈寿(有《三国志》)、常璩(有《华阳国志》),其所著书是现存唐前十余部史书中的两部;俟后五代的孙光宪(有《北梦琐言》),以及宋代的苏洵(有《谥法》《太常因革礼》)、勾延庆(有《锦里耆旧传》)、张唐英(有《蜀梼杌》)、范祖禹(助编《资治通鉴》,有《唐鉴》)、苏辙(有《古史》)、费枢(有《廉吏传》)、王称(有《东都事略》)、李心传(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及《朝野杂记》《旧闻证误》《道命录》等)、李焘(有《续资治通鉴长编》)、王当(有《春秋列国诸臣传》)、杜大珪(有《名臣碑传琬琰集》)、吴缜(有《新唐书纠缪》《五代史记纂误》)等,他们的撰述多具有开创性和总结性,尤其是对宋代历史的记录和研究,蜀人的贡献独多,功不可没。故刘咸炘说:“盖唐后史学,莫隆于蜀。”[5]

其三,蜀学还构建了系统的信仰体系,形成“三才皇”“五色帝”“礼殿崇祀”等独特的祭祀系统。“三皇五帝”崇拜是中华民族古史传承和祖先崇拜的集中体现。但关于“三皇”,中原通常认为是伏羲、燧人和神农,多以单个人名出现,可称为“三人皇”;巴蜀的“三皇”则为天皇、地皇和人皇,以天、地、人来称名,是即“三才皇”。而关于“五帝”,中原通常说法是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巴蜀则有“五色帝”(青、赤、黑、黄、白帝)的信仰,体现出蜀学“三才一统”和“五行相生”的观念,对道教的形成和汉唐王朝祭祀体系的构建都具有重要影响。蜀学自有独特的祭祀体系,文翁石室就有孔子师徒画像以供祭祀;东汉后期,高重绘了系列人物图画:一是贤君圣王的政统体系;二是孔子师徒的儒家体系;三是周公、萧何、张良等的贤臣体系;四是李冰、文翁等的乡贤名宦体系,包容性极强。

其四,蜀学在儒家经典体系形成过程中也起过推动作用。文翁开办石室学宫,其教学内容即突破中央“五经”(《易》《书》《诗》《礼》《春秋》)体系而传授“七经”(“五经”加《论语》《孝经》),将倡导伦理、敦厚道德、文字浅显、便于推广的《论语》《孝经》纳入“经典”。“七经”体系到东汉被普遍承认,实现了儒家经典体系的首次突破。唐代科举考试的经典是“九经”(《诗》《书》《易》加“三礼”“三传”,即使“开成石经”刻了十二部也不称“十二经”而称“九经”),而“蜀石经”却一共刻了十三部(“九经”加《孝经》《论语》《尔雅》《孟子》),并命名为“石室十三经”(或“蜀刻十三经”),[6]“十三经”体系由此定型。

其五,在理论创新和核心价值构建方面,蜀学亦具有创新精神。王褒提出“冠道德,履纯仁,被六艺,佩礼文”[7],初步形成“道德仁艺礼”的构想。稍后严遵提出:“故有道人,有德人,有仁人,有义人,有礼人。……虚无无畏,开导万物,谓之道人;清静因应,无所不为,谓之德人;兼爱万物,博施无穷,谓之仁人;理名正实,处事之义,谓之义人;谦退辞让,敬以守和,谓之礼人。凡此五人,皆乐长生。”[8]强调“五德并育”,各遂生理,突破了儒、道相反对立(道家贵道德,儒家重仁义),特别是老子五德相背(“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的局限,将儒与道结合起来,形成“道德仁义礼”的理论体系。扬雄继之,于《法言·问道》曰:“道、德、仁、义、礼譬诸身乎?夫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合则浑,离则散。”[9]提倡“五德兼修”,缺一不可。自后蜀人多继承这一模式进行演绎,如唐赵蕤《长短经·定名》强调“五德并重”,认为道即人居、行、事、动的方向;德即各得其所欲;仁即兴利除弊、兼爱无私;义即辨明是非、确定可否;礼即行动有准绳,尊卑有分寸——道德仁义礼是人类向善的根本保障。[10]北宋张商英所传《素书·原始章》说:“夫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并且发为“五德普适”说:“道者,人之所蹈,使万物不知其所由;德者,人之所得,使万物各得其所欲;仁者,人之所亲,有慈慧恻隐之心,以遂其生成;义者,人之所宜,赏善罚恶,以立功立事;礼者,人之所履,夙兴夜寐,以成人伦之序。”[11]可见他对赵蕤学说有所发展,使“道”增加了神秘感和玄妙感,“德”的范围扩大到了万物,“仁”被赋予了功效和价值意义,“义”更被推进到了赏罚立功成事的积极层面,“礼”又增加了调剂人际伦理的内容。蜀人“道德仁义礼”的价值体系,实现了道家与儒家、形上与形下、理论与实践、务虚与务实、本体与实用的统一,对儒道互补、知行合一新儒学体系的构建有着重要借鉴。

总体看来,“蜀学”在制度、信仰、经典、学术、核心观念等方面有创新和贡献,与中原学术形成互补互动,助力主流学术发展。当代学人正当继承这一传统,重振地方学术,重构儒家经典,重树巴蜀信仰,重推儒道合治,重阐核心价值,重新探讨新蜀学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经典体系、信仰体系和话语体系,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1] (汉)班固:《汉书》卷89《循吏传》,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第3626页。

[2] (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32引,台湾商务印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2008年影印本(以下简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史部,第468册,第513页。

[3] 舒大刚、任利荣:《“庙学合一”:成都汉文翁石室“周公礼殿”考》,《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又舒大刚:《“蜀学”三事:成都文翁石室丛考》,《孔学堂》2015年第3期。

[4] (宋)席益:《府学石经堂图籍记》,载袁说友等《成都文类》卷30,赵晓兰整理,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83页。

[5] 刘咸炘:《蜀学论》,《推十书》(增补全本)戊辑,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2册,第493页。

[6] (宋)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87页。

[7] (汉)王褒:《四子讲德论》,载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51,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715页。

[8] (汉)严遵:《道德指归论》卷1《上德不德篇》,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1055册,第80页。又有王德友整理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3—4页。

[9] (汉)扬雄著,韩敬注:《法言注》,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74页。

[10] (唐)赵蕤:《长短经》卷8《定名》,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849册,第186页。

[11] (旧题秦)黄石公撰,(宋)张商英注:《素书》不分卷,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726册,第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