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我的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的碑已经刻好了,明天就是父亲的寿辰,需要准备些什么。我说其它的都我来准备,你就准备好回一趟老家就行了。母亲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同意了。
我给谭婶打电话,让她帮我在老家请一个当地的道士,明天帮我做一下我父亲坟地立碑的法事。谭婶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和段雪坐车来到合州,叫了一辆货车把石碑拉上,与母亲一起就回到老家的场镇上。我在街上碰到了幺婶正接着小豆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她忙叫我们到她家吃午饭。幺婶已经能说一些我们能听懂的重庆话了。我却叫上小豆和幺婶与我们一起在街上的餐馆里吃了一顿乡镇上最好的饮食。幺婶跟段雪很亲热的样子,但她自始自终不知道另一个就是我的母亲,我也没有给她介绍。
午饭后我让幺婶帮我们找了两个农民伯伯,让他们帮忙抬这块石碑回我们的老家。因为山路崎岖,两个劳动力抬着石碑要很小心地慢走,我和母亲、段雪就到前面先行一步,让抬石碑的人在后面慢慢跟来。
到了老家的时候才下午两点左右,估计石碑运到还需要一个小时,母亲就要求先回老房子看看。整个村落都没有几户人烟,我们大院里只有章婆婆还在,母亲居然能认出章婆婆来,章婆婆见到了我母亲也吃惊不少。她们俩还亲热地交谈了好久。我想还好我的婆婆已经去世了,否则还不知道婆婆与母亲之间会出现什么冲突来。母亲之所以同意回老家也可能就是考虑到老家的婆婆已经不在,很多的人又都不认识她的原因吧。
打开已经腐朽的老房子的大门,迎面扑来一股霉味。房子太老旧,又无人居住,已经破烂不堪。
刚一打开门时母亲一下就惊住了,应该是眼前的一切勾起了她的回忆。当她扫到房屋正中间的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时,她哇一下就嚎哭起来:“哇——波波呀——我回来见你来了——哇——”
原来母亲叫父亲也叫“波波”。
母亲一边哭一边往遗像前奔,可地面上有一些从房梁上朽烂后掉落下来的木椽和瓦片,一下就把她拌倒在地上,可母亲还一边哭一边匍匐着往遗像前爬。
可能受到母亲的惊吓,一只黑色的野猫突然从屋中的一堆杂乱的家具中窜了出来,一下就跑出了屋外。段雪高喊:“玻玻!那是玻玻!”段雪认定那只猫咪是失踪已久的玻玻。我也很好奇,就跟着她一起跑出屋外来看。
这时突然间我感觉到地面在摇晃,房屋咔嚓咔嚓作响。我站在院坝正纳闷,突然看到黑猫从外面又一下窜进了屋里去。可这房屋晃动的咔嚓声更大了,“不好,是地震——”我的话音未落,突然“轰”地一声,我们家的老房子瞬间垮塌了下来!完了!
“啊——妈!妈——”段雪望着一堆房屋的废墟大喊。可是只听到山间的回响,却没有母亲的应答。
我和段雪徒手挖了半天,后来加上章婆婆、带着道士来的谭婶,还有把石碑抬回来的两个农民伯伯,一起才把母亲从废墟里刨出来。可是母亲却没有了呼吸。段雪哭得呼天抢地、声嘶力竭。
之后看到新闻才知道,这次地震的震中在四川汶川,是8.0级的强震!
我仰天长叹。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没想到准备给父亲立碑做法事的道士先给母亲超度起了亡魂。
我擅自作主,以最简单规格让母亲在老家下葬,就埋在父亲的坟地旁边。给母亲做法事的场所都移到了谭婶家里。我听段雪说,她给她的父亲就是段大叔打了电话说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段大叔嚎啕大哭,还说为什么不是他先死。
姑姑以前对母亲很有芥蒂,可这天还是和姑父一起来参加了母亲的葬礼。他们还能帮我打理丧葬过程中各种烦杂事务,也算帮了我的大忙。有乡亲又帮忙通知了幺婶和小豆从场镇上赶回来。姨父也从县城过来,只是小峰没有来,可能还是怨恨着我待姨母不好的原因吧。谭轩和谭叔也专程从重庆回到家来。
钱雅雯、刘项、赵文也都从重庆赶来参加了母亲的葬礼。钱雅雯抱着段雪安慰了半天,刘项也把我拥抱了好久。刘项这次送了我五万块的礼金。也许他是见我才从牢里出来还一无所有,先给予我一些经济上的支持吧。
而高龙翔因为有事情忙没有亲自来,他却让员工带来了一份礼金和一个大花圈,也让我特别感动。
母亲去世的消息让秦媛媛知道后,她硬是拉着小笛从重庆一路询问后赶到了我们老家来。她说小笛是我母亲的亲孙子,理应回来磕头。
小孩子对这些事儿也一点不懂,他之前也从来没有与婆婆见过一次面,让他磕头他就磕头,让他作揖他就作揖。
在确定好的母亲下葬的时辰前,道士利用这个时间间隙又给父亲立碑和做法事。我和段雪一起在父亲的碑前磕头、作揖,小笛也学着我们给他的爷爷磕头、作揖。
在母亲下葬之后,我就让秦媛媛带着小笛搭乘刘项和雅雯的车回重庆去上学。
等安顿完到场的亲属与收拾好这场混杂局面后,我独自跑到老房子的废墟堆上发呆。我与父亲的共同度过了那么多年的家,和儿时的全部记忆,也许就随着这房屋的倒塌都一并消失了。
段雪却过来翻起了废墟堆里的物件,她说她要找一找“玻玻”在哪里,因为“玻玻”救了我们兄妹俩的命。听她这样一说,我也真觉得这猫咪的出现就是来救我们的。
都说动物有灵性,知道地震将要发生,突然就从旧房子里窜出来。而这刚好吸引到了我们,把我们引到了室外。但很奇怪它为什么会在地震发生时又跑进快要垮塌的屋子里去呢?
我和段雪一起四处翻看,却怎么也看不到一只猫咪的影子。
但我找到了一件父亲身前很重要的一件遗物——二胡。我知道这把二胡对父亲的意义特别重大,因为父亲生前就从来不允许我碰它。我听谭叔说过,父亲当年就是凭这把二胡赢得了母亲的芳心。可我从记事以来这把二胡就一直挂在墙上,父亲决不允许任何人动它。大概是因为母亲离家出走后,父亲不愿意触碰他们的过去,不想让自己陷入更加痛苦的泥泽里吧。
可是因为这次地震,却把这把封存已久的二胡的琴筒给压坏了。我小心地拾起琴筒的碎片,准备一块块拼接起来,这时却看到琴筒的蛇皮里贴着一张折叠好的纸条。我展开一看,瞬间就惊呆了。段雪连忙过来把住我颤抖的双手,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波波,对不起!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你了!你就当我从来没有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过吧。
你不用再来找我,你就是找到我,我也不会再回来。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在上山下乡之前,我就已经有相好了。当我们不小心怀上了孩子,又不得不结婚的时候,我曾给你提出过一个看似不尽情理的条件:如果我找到了那个旧相好,我就会离开你。你当时也同意了。只是我那一次到县城里打听到那个男人真的还存在时,我就告诉你我想离开你,想离开这个家时,你却愤怒异常,硬把我强拽回了家。
因为你的暴怒,我没有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波波,我要离开你不是因为你是农村人,也不是因为家里穷。你知道我的旧相好是一个什么人吗?他是与我一起参加活动时,在一次爬火车时因为我被挤下了火车,他为了陪我也从火车上跳下。很不幸他的裤腿被卷入车轮下,双腿被碾压得粉碎。他被送到医院抢救以后,我就被安排下乡来到了咱们村里。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他了。可最后却在冰儿快满四岁的时候,我却意外地发现他还活着!
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你舍不得我走,我知道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对我的爱。但是我还是要去伺候那个更需要我照料的重度残疾的男人。
波波,我只有来生再来报答你!
如果你一个人带孩子辛苦,请交给我的妹妹来抚养。波波,我的肚子里好像又有了一个我们的孩子。如果是,我也一定会把孩子生下来并抚养成人,因为那是我们俩的孩子。
吴心
1980年8月10日夜
读到最后时,段雪已经哽咽得不成声了。我和她一屁股坐在房屋的废墟上。段雪放开我的手和手上的信,她一下扑过来,抱着我就抽泣不止。
这就是我的母亲呀,她原来是这样艰难地过来的!她原来有如此伟大!
我知道这是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留给父亲的信,她以为放在父亲最爱的二胡的琴筒最深处父亲一拉二胡就能发现,只可惜父亲因为不愿触碰这个二胡,就一直到死都没能读到它。如果父亲在有生之年知道了母亲是什么原因离开的,也许他就能原谅母亲了。我其实在心底一直都对母亲有怨恨,特别是最后母亲来监狱里探视我,我还把母亲当成仇人一样转身就走!我真对不起母亲呀!
我深吸一口气,对段雪道:“妹妹,我们还要给母亲立一块碑!是我错怪母亲了——对了,我也错怪了姨母,我还要去姨母的墓地,为她立一块碑!”我对姨母也产生了深深的愧疚。姨母到死的时候那么想见我,她或许就是想我能理解一下她吧。只可惜我现在真的理解了姨母和母亲的时候,她们却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