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在珊瑚公园的一条长凳上见着了秦媛媛,旁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我上来便问:“小蒋,你告诉我,钟婷婷现在在哪儿?”
秦媛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马上又拉着那小孩说:“小笛,快叫叔叔!”
“叔叔!”小男孩一脸稚气道。
我已经顾不上这些。我直问秦媛媛:“你一定知道钟婷婷的情况,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秦媛媛还是没回答,她拉着那个小孩说:“来,小笛,你告诉这个叔叔,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的妈妈叫钟婷婷。”小笛说道。
“啊——”我大吃一惊,连忙蹲在小笛面前,扶着小笛的双肩问他:“来,你告诉叔叔,你妈妈在哪里?”
小笛仿佛被我的动作给吓住了,红着脸不停地摇头。
“你别问他了,”秦媛媛对我说道,“他怎么会知道!他要是知道,他怎么会从三岁多开始就一直留在了我的身边!”
“你是他什么人?哦,对了,你跟钟婷婷是什么关系?”我急切地问道。
这时小笛见我咄咄逼人的样子有些吓住了,连忙走到秦媛媛的面前,把脸埋到她的胸前,“小姨——”小笛嗲嗲道。
“他叫我小姨,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秦媛媛说,“我就是钟婷婷的妹妹!我们是双胞胎姐妹!”
“啊?你——你姓蒋,她姓钟,并且,你们长得……”
“你说我和姐姐长得并不像是不是?姐姐长相随母亲,我长相随父亲。我是跟着母亲姓,姐姐跟着父亲姓!”
“啊——原来是这样!”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又问:“那你姐姐,到底去了哪里?”
“我姐四年前偷偷从广东跑到了重庆来,她只为去见一个人。你知道她是想去见谁吗?”秦媛媛说。
我摇摇头。
“因为她知道了她心目中那个很重要的人犯了杀人的罪,她想来见他最后一面——”秦媛媛看着我。我突然意识她所说的人就是我,我心里一阵绞痛。
“她带着这个孩子过来,人生地不熟,就把孩子暂放在我这里,只身跑到外面去找你。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捂住胸口,顿感血管快要炸裂。我就快站立不稳要倒下的时候,秦媛媛上来把扶住,让我坐到长凳上。
我顺了半天气,正想再问秦媛媛的时候,我手机突然响起。
是段雪打来的,她很急促的声音道:“哥,我和赵文到了菜园坝,我们要接你回一趟合州,回去看一看姨母!”
“我有事儿啦!”我可不想这时候去看哪个姨母。
“我知道你有事儿,但这事儿更急!姨母快不行了,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啊!”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说什么?姨母怎么了?”
“她是乳腺癌晚期,医院早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姨母最后难以咽气,就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能不满足一下姨母最后的愿望。我告诉秦媛媛,我会尽快回来找她。
然后就坐着赵文的小车就赶往合州人民医院。我问段雪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姨母得了这个病。段雪说担心我还在记恨着姨母,所以不敢对我讲。我恨姨母吗?恨,因为她把那么重要的事情隐瞒了我们。但是,姨母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除了我父亲以外最亲近的一个人。我怎么也得见她最后一面。
我们才赶到重症室的过道外面,就听到里面传出了哀嚎声。然后看到医生和护士推着一个盖着白布的病床出来,一边招呼人让道,一边叫亲人节哀。我看到姨父和母亲痛哭着跟着病床出来,我知道我还是回来晚了,姨母已经去了。
我堵在过道上没有上他们把姨母的尸体推走,我直直地愣在那里,这时大家望着我都停止了哭泣。
母亲上来揭开白布,我看到姨母干瘦又苍白的脸露了出来。母亲突然又痛哭起来:“妹子呀,你念叨的侄儿回来了,你睁眼看一看吧!你不是一直在问冰儿出来了没有吗?他出来了呀,他来看你来了呀!你睁眼看看你的冰儿吧,妹子呀——”在场的亲人又全都开始嚎哭起来。可姨母的眼睛却再也睁不开来。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泪如泉涌。段雪也跟着我跪下,靠在我身边不停地抽泣。
在殡仪馆的丧葬仪式朴素而又庄重。姨父此时显得苍老了许多。
而表弟却对我始终不理不采。我问他知不知道姨母得了癌症有多久,他愤愤地说道:“你真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气的她,她就是什么时候得的癌症!”我知道他就是一句气话。
回重庆的时候,因为段雪要先回厂里处理工作,赵文就把我和段雪一起送到了高龙翔的厂里。
我到车间里去找高大哥。首先看到了汪正友,他很高兴地跟我找招呼,还问我要不要到这厂里来上班。我呵呵一笑,说我还没想过啦。我马上又看到了田大雷,可他却一直低着头,装着像没看到我一样。
高大哥看到我时特别高兴,他首先恭喜我出狱。他带我回到办公室后第一句话就问我:“你知道钟婷婷的事情不?”
“我才知道钟婷婷回重庆来以后就失踪了。你知道这事情?”
“哎,都是怪我太多嘴!最初我都一直没明白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后来才想起这一定是我的原因。这事儿还得从你犯事儿开始说起。当时大家对你有可能受到的判处有各种猜测,甚至因为钱家势大,说你有被判死刑的可能。”我回想起此事,自己当时都没有他们这些局外人紧张。
高大哥继续说道:“当时我出差到广东跟孙总谈一项业务,正事完了我们在一起闲聊,我就把你在这边的遭遇给他讲了。你的审判还没开始,就有警察来询问我是否有一个叫钟婷婷的人来找过我。我感到莫名其妙,说没有呀,我还认识钟婷婷的,但她肯定没有来找过我。我询问才知道有她的家人报警称她失踪。直到去年段雪又带来一个叫秦媛媛的来找我,我才知道钟婷婷是她的姐姐,钟婷婷偷偷跑来重庆,只给她的妹妹打了一声招呼,就根据她从孙总那儿知道的我的工厂地址来找我,她想让我带着她来见你,听说是要见你最后一面。”
我早已心痛不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才知道孙总不但把你犯事儿的消息告诉了钟婷婷,还有夸张成份。没想到婷婷又是这般痴情的一个人。她本来是想见你一面,结果变成了她与谁都不能见面了!已经过了四年了,哎!”高大哥边说边摇头。
钟婷婷她到底在哪里?她的生命状态怎么样我们现在都一概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会在哪里?如果她有任何意外,那全都是为了我呀!我悲痛万分,我发誓一定要找到她!不管用多大的精力,用多长的时间,我都会不顾一切直到找到她为止!
我到秦媛媛的家里见着秦媛媛正在给小笛讲课,我看她讲的居然是小学二年级的教材。我问:“小笛没去学校上学吗?为什么要你给他讲课?”
“他没法上学,因为小笛没有户口!”
“为什么没有户口?他有七八岁了吧?怎么还不给他上户?”
“他上不了户口。因为他的母亲没找到,没办法落户。”
是呀,母亲失踪了,孩子无依无靠——不对,还有父亲呀!我问:“广东的孙总是他的父亲呀,可以在他父亲那里落户,然后就可以在广东上学!”
“小笛,你到外面阳台去玩玩,我跟你叔叔说说话。”秦媛媛支开小笛,然后关好阳台门窗。她是不想让小笛听到我们谈话。
秦媛媛说:“你认为我没想到过吗?孩子已经过了小学入学年龄快两年,两年前我就去广东找过孙总。希望把小笛的户口上到孙总那里,好让小笛顺利读到小学。”
“是不是孙总不愿意?他不愿意支付超生的罚款?”我问。
“你觉得孙总会在乎那一点罚款吗?这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孙总愿意把小笛的户口落到他的户头上,但是这孩子是突然冒出来的,根据户籍管理要求,孙总和小笛需要进行亲子鉴定!”秦媛媛越说越激动,“你知道最后怎么了?亲子鉴定结果是,孙总并不是小笛的亲生父亲!”
“啊!”我惊讶万分。怎么会这样?孙总不是小笛的父亲?孩子不是孙总的,会是谁的——我突然一拍脑袋从座位上站起。我有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又坐了下来。
秦媛媛用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你觉得——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声音有些发颤。
“不是我觉得怎么样,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觉得是什么?”秦媛媛的话咄咄逼人,见我没有回答,她又说:“这就是我要找到你的原因。我要找你不是让你去找我姐,我们已经找了四年都没找她,你又怎么可能会找到。”
她不是让我去找姐,而是为了从我这里知道小笛为什么不是孙总的孩子——难道她也怀疑——她也怀疑小笛是我的孩子?真有这种可能吗?为什么钟婷婷一直没有给我讲过?她当年没有去做引流?她选择了孙总当情妇,却为我怀了孩子?她是有意这样做的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敢再看秦媛媛。我低头喃喃自语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不跟我直说,为什么还要给孙总当情妇?”
“江大哥,”秦媛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用心地来抚养小笛吗?因为他是我姐的孩子!我姐为了我们家,特别是为了我,付出了太多、太多。”
她的话有些哽咽,深呼吸一口气后又说:“当年我和我姐一起考上了重点高中,但因为我们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只能有一个人可以读高中,姐姐硬是一狠心就放弃了去上高中的机会。加上我们之前就借了同村的田大雷家一些钱。姐姐只身一人跑到广东打工,除了为我能去考一个好大学外,还为了挣钱还债——”
秦媛媛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姐姐后来写信说是与田大雷在一个厂里上班,我们以为她与田大雷谈恋爱了。但后来她寄回了一笔钱来,要求父母把田大雷家的钱还上。但她不知道当时母亲的病情变得有些严重,花了不少钱,而父亲又迷上了打麻将,把姐姐寄回去的钱很快就花光了,田家的钱也一直也没还上。只是我们全家都没有告诉她。后来姐姐说她找到男朋友了,是她一个厂里的生产主管,重庆人——”
“那人就是我!”我激动地插了一句。
“可是,紧接着田家要求我们家偿还他们家的借款,还要算利息。当时我刚好又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正需要一笔不小的学费。而我父亲因为打麻将又输了不少钱,欠了不少赌债。最后逼得没办法了,父亲就写信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了姐姐!”啊,我睁大眼睛看着秦媛媛,怎么会这样?这么多的事情都压到钟婷婷一个人身上吗?
我马上又想到了钟婷婷当年非常反对我打麻将,原来也是有原因的呀?
秦媛媛擦了一把眼泪鼻涕,继续说:“没想到姐姐很快就寄回了一大笔钱来,不但偿还了所有外债,我一年的学费也有了。只是后来我们才听田家的人说起,我姐姐在广东做了一个老板的情妇……”秦媛媛边说边摇头。
我掩面而泣。这么久了,这些事情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让钟婷婷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我为什么就没有能帮上她一丁点?
我站起来对秦媛媛说:“媛媛,小笛——他就是我和你姐的孩子!是的,我一定就是小笛的父亲!”
“江大哥,我没有想逼你,我只是想让小笛跟其他小朋友一样,能正常进入小学校的大门,跟他们一起上学、放学。”
“是的,我知道。明天我就带小笛去上户口!”
我离开的时候,秦媛媛带着小笛过来,小笛给我挥手道:“叔叔,再见!”
要给小笛上个户口还真的不容易。我的户口在我那年买房的时候就迁到了主城来。根据户籍管理中心的要求,我们在指定的医院做了DNA亲子鉴定。但这个结果需要等两周左右才能出来。
虽然我很笃定小笛就是我的儿子,但结果没出来之前我的心情还是很忐忑。
这期间我到处寻找钟婷婷可能的线索。我从秦媛媛家到高龙翔的工厂,不知道往返走过了多少次,我拿着钟婷婷的照片全程徒步、全程公交车、全程出租车、中途坐车……尝试各种不同的路线,不同的交通工具,四处询问。
我把照片递给别人看时往往要花很长时间,我看到对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以为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但最后都是一句话:没见过。我才知道他们只是看着照片上钟婷婷太漂亮,看得入了神罢。
那天一起去拿鉴定结果的,除了我和秦媛媛、小笛外,还有段雪。段雪知道了我和小笛有可能是父子关系后非常兴奋,她说她一定要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当看到鉴定结论通知书上写着:“支持亲子关系,亲权概率在99.9999%或者以上”时,我反而愣住了,秦媛媛一时也没有了反应。
而段雪拿起通知书就拉到一个医生问:“这是不是说他们俩就是父子了?是不是?”当得到肯定回答后段雪兴奋地挥舞那页通知书来,大声道:“我有侄儿了!我有侄儿了!”然后把过来就要抱小笛,“我的小笛呀,快来我抱抱!”小笛莫名地吓得直往秦媛媛的身后躲。
“当父亲的都没有这么激动,你这么激动干什么?”秦媛媛说道。然后她把身后的小笛拉出来,抱起他后指着段雪道:“你今后不能再叫她小雪阿姨了,你得叫她小姑!”
段雪兴奋地说:“对,快叫我小姑!”
“小姑!”小笛细声叫道。
秦媛媛又给他指我道:“你今后也不要叫他叔叔了,得叫‘爸爸’!”
小笛看着我,却一直没有开口。
我说:“不要为难小笛了,就叫叔叔是一样的。今后让她的妈妈来教他怎么喊我好了!”
说到小笛的妈妈,我们又全部都沉默了。我们都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到小笛的妈妈。
我很快把小笛的户口弄到了我的户口簿上。为了尊重孩子的母亲,我给他取名为“江钟笛”。我并且把小笛顺利送进了华新小学读书。因为小笛已经习惯了在秦媛媛家生活,我每天都会到他们家来接送小笛上学和放学。虽然秦媛媛为小笛请有保姆,但我觉得这是我与小笛建立父子感情的时候。
其它的时间,我依然拼命地寻找钟婷婷,寻找小笛的妈妈,只是一直没能找到一丝有用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