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岛/辐岛:十年回首诘问
- 刘健芝 黄小媚 何志雄
- 2454字
- 2021-08-30 18:41:04
二问:核电安全吗?
对于这个问题,福岛核灾难给出了不言自明的答案。核电不只是电,核电还是核。“核安全”是个吊诡的词。有核就会有隐患,所谓的“安全”,大多是推广发展核电的政府、制造商、电力公司旗下的专家,依据对自己立场有利的数据资料制造出来的美丽泡沫。
没有不可能的灾害。“3·11”当天的海啸不仅使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意外,距离它15千米的福岛第二核电站也发生了国际三级核事件;邻县宫城县的女川核电站也一度出现火情,进入紧急事态;女川核电站2千米外的灾难对策中心完全被海啸冲毁,不但无法因应核电站的紧急状况,对外沟通联系的功能也完全丧失,外界无法了解厂区发生的意外。数百亿日元造价的核电站,在排山倒海的自然力面前完全中看不中用,像个漂亮的花瓶,一推就倒。我们生活的地球,成了核电的实验室。福岛第一核电站据称设计成可以抵抗七级震灾,专家们说只不过没想到来的是九级的超强地震,所以出事了。也就是说,核电站的设计没出错,出错的是强震。但谁能保证下一秒不会来一场十级地震加20米高的海啸呢?我们无法预测地震、海啸这些自然灾害何时何地会发生,但它们一定会发生。当诸如板块移动的不可抗力与人类尚不能控制的核能结合在一起时,发生的灭顶之灾只能说是人类自找的。
就算没有自然力,人为因素也增加了核电站的不稳定性——是人就难免犯错误。人造的系统越复杂,失误的可能性就越高,修复就越困难,杀伤力也越强。让人瞠目结舌的操作由致力于反核运动的平井宪夫在《核电员工的最后遗言》(1995年)里披露了出来。平井宪夫生前是东电的一级技工,在20年的职业生涯里曾在包括福岛核电站在内的很多一线岗位工作过,负责监督配管工程的定期检查,1997年因癌症病逝。
他举了一些亲身经历:电力公司为了降低成本和分摊利益,把许多工程向外承包,造成诸多问题。比如管道由不同公司制作,但因不同公司采取的小数点后的舍入标准不同,以至于设备器件不能对接。当时文殊炉有一根配管无论如何也装不进去,请他去看。他打开设计图后发现,由于文殊炉由日立、东芝、三菱、富士电机等厂商共同设计,其中日立的设计图把0.5毫米以下的部分无条件舍去,而东芝和三菱却是无条件计入,虽说只是小小的半个毫米,但几百个地方累积起来就变成相当大的误差,最后导致配管无法安装。魔鬼在细节。
核电站里面,令人啼笑皆非的人为疏失并不少见。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工程现场里“有真功夫的师傅”实在是太少了。不管核电设备设计得多完美,实际施工时却无法做到与原设计一模一样。核电设备的设计蓝图,总是以技术顶尖的工人的精准施工为绝对前提。1991年日本美滨核电站因为细管破碎差点酿成大灾难,最后调查时才发现,原来是一组零件在事故发生时未能及时插入机组,导致原反应堆在温度攀升的情形下没有自动停机。这是施工上的失误,但从来没有人发现这座已运转20年以上的机组存在这个致命缺失。这也代表当初建设时根本没按照原设计施工。太长的就切掉,太短的就硬拉,这些设计师意料不到的事情,却在施工现场理所当然地发生着,导致核电事故层出不穷。老师傅逐渐凋零,建设公司在征人广告上会以“经验不拘”作为求才条件。这些没经验的“素人”,不知道核事故的可怕,也不知道自己负责的工作有多重要。福岛核电站先前也曾因铁丝掉进核反应堆,差点发生重大事故。
核电站很难在现场培育人才。作业现场既暗且热,又必须穿戴防护衣罩,作业员彼此无法直接做语言沟通,这样怎么能把技术传给新人呢?更何况技术越好的师傅,就代表他进入高污染区的频率越高。这样,他们很快就会超过规定的辐射曝晒量,无法再进核电站作业,所以菜鸟工会越来越多。
迷途知返的核电员工不止是平井宪夫。在1970年代踌躇满志响应“和平利用核能”的号召,先后加入福岛第一核电站6号机组设计及1号机组改造的前工程师菊地洋一发现,核能技术并不是成熟的技术,到处都是变更设计。他越是深入了解,心里越是不安,最后选择离开这一行当,并加入反核行动,呼吁废止不安全的核电机组。其他能源行业事故,比如石油管道破裂了,加油站着火了,煤矿塌方了,这些事故也很不幸,但至少灾害不是全球性的,可以立刻着手直接处理。核电站呢?核电站一出事故,就跟个核武器差不多,带来的灾难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辐射危险是真正“杀人于无形”的危险。放射性物质一旦泄漏,难以遏制,无味无声,无色无形,无孔不入,人类只能靠仪器来测得辐射量有多少。福岛核电站发生事故后,日本各地“出乎意料”的核辐射污染层出不穷。比如,非福岛产的牛肉。追根溯源时发现,原来有问题的是牛在屠宰前一个月食用的稻草,被检验出辐射量高达9000贝可勒尔,但稻草的来源离核电站却足足有170千米远。深究下去,原来3月15日风向那个方向吹,此时正是农家春天晒稻草的时节。(6)
被隐瞒的受辐射真相
渡边孝先生(化名,33岁)出生于距离福岛市车程约30分钟的阿武隈山地的一个村庄。他和31岁的妻子与两个女儿(7岁及4岁),还有父母双亲一起生活,养了约20头奶牛。事故发生后,妻子很担心孩子们受到辐射,但因为东京来的医生与政府的人都说没有危险,所以他硬是说服妻子留了下来。然而,就在1个月后全村决定撤离,他只能抛下奶牛,开始过着与双亲两地避难的生活。妻子最近跟他说,根据县政府的调查,推估事故发生后4个月中受辐射量累计达5毫希沃特以上的县民里,大部分是他们村里的人。听了这些,渡边觉得羞愧难当,无法正视妻子。
——福岛手册委员会编:《福岛十大教训——为守护民众远离核灾》
人类历史上发生过的核事故还不多吗?生命被伤害得还不算惨重吗?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不过25年,当时的惨剧尚历历在目,事件亲历者还在经历着未完的伤痛,故事还在被讲述,人类历史上却又多了一个反面教材。我们难道还想要下一个福岛、下一个切尔诺贝利吗?(7)
日本的核能专家、反核运动人士高木仁三郎在24年前就已经清楚地预见:“原子时代的终焉将会是:由于人类的不正当管理,加上机械老化,当十多米高的海啸来袭时,一切电源丧失导致堆芯熔毁,大量的辐射外泄……”(8)这不是杞人忧天,已经成为眼前事实。难道我们还要继续蒙起眼睛、堵上耳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