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蛮生成天瞎忙,确实有阵子没想起曲夏晚来。但是那点青春悸动,就是花满地、月朦胧,一旦想起来了就很愉悦人心。这样一来,曲颂宁的事情就是小舅子的事情,曲颂宁的要求就是小舅子的要求,所以顾蛮生真就给那位刘老板打了个电话,约定了趁着即将到来的五一假期,带个同学一起上门拜访。
刘老板全名刘传富,出生在汕头,眼下人在深圳。顾蛮生原本对这次出行不怎么上心,这一听就非去不可了。说不上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对那座他从未去过的城市充满难以名状的好感。
曲夏晚知道后也闹着要同行,曲颂宁拗不过姐姐的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姐弟俩在父母面前互相打了个掩护,就收拾行囊,跟着顾蛮生一起坐上了南去的火车。
先去广州,再由广州转深圳,即使是特快列车,路上少说也得二十几个小时。软座也坐得人腰酸背疼,曲夏晚弯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子,肿了。
火车车轮轰隆转动,摇头风扇像苍蝇挨食似的“嗡”个不停,一种浓重的混杂了体臭的味道充溢车厢,车窗却只能上下开启。一车的男女老少,说的说,笑的笑,吃东西的吃东西,睡觉的睡觉,仿佛在这狭仄空间里过起了家常日子,一点不以奔走为苦。
曲夏晚几乎从没离开过汉海,她是这座城市的女儿,出生至今一直享受着它的精致、便利与井井有条,所以顾蛮生对深圳的狂热令她不解、不适,甚至隐隐感到不安,她问顾蛮生:“你为什么对深圳这么感兴趣?”
“给你们念首诗吧,”没有正面回答,顾蛮生反倒抑扬顿挫念起诗来,嗓音又脆亮又好听,“深圳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室九空人离去,村里只剩老和小。”
曲夏晚笑了:“你哪儿听来的这么混不吝的诗?”
顾蛮生也笑:“我练摊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广东,他说这首诗传遍南粤,说的就是改革开放前的深圳,可现在的深圳却是歌里唱的春雷滚滚、金山座座,我这人疑心大,不亲眼看看不相信。”
曲夏晚的注意力压根儿不在“春雷与金山”上,一听“练摊”二字,立马转晴为阴,蹙着眉头道:“我妈有回在天桥底下看见你了,回家以后就很不高兴,说你流里流气,不务正业。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为什么老摆地摊啊,看你平时大手大脚的,也不差这点钱。”
顾蛮生答得理所当然:“学东西。”
“学什么?”曲夏晚已完全掩不住鄙夷之态,撇嘴道,“那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还能学到东西?”
“能啊,能学的多了去了。比如天桥下有个给人算卦的老头,我就跟他学看相,还问他讨了一枚这个。”顾蛮生伸手往衣兜里一摸,掏出一枚十分古拙的银币来。他把银币摊在掌心里,递到了曲夏晚的眼皮子底下。
一枚流通于民国时期的“袁大头”,正面是袁世凯侧身像,背面是“壹圆”字样,环着稻穗组成的嘉禾纹。顾蛮生掌心里的银币,袁世凯头像朝上。曲夏晚对这枚罕见的银币心生好奇,想拿起来也看看背面。
“不能看,看了就不灵了。”顾蛮生一下将掌心合拢,收回手掌,他故弄玄虚地说,“这种有些年代的银币都是拿来占卜用的,一件事情干或不干、成或难成,算得奇准。”
不解释还不打紧,这么一说曲夏晚反倒来了兴趣,非夺来瞧瞧不可了。她整个人扑上去,使着蛮力去掰顾蛮生的手指,结果反倒被顾蛮生一下捉住手腕,动不得了。
“替你看看相。”顾蛮生一根根掰开曲夏晚攥紧的手指,让她洁白的掌心摊在自己眼前,装模作样地瞧起来。手指在细嫩皮肤上比比画画,掌心被挠得很痒,曲夏晚笑着挣脱:“我不信这个,我不算!”
“别动,‘三不灵五不看’,你吵得我心烦意乱,这相就看不准了。”顾蛮生还真干啥像啥,唬谁谁信,他行话术语张口即来,俨然一个算命先生,“我看出你命格带福,一生贵人如云,生活无忧。”
“还有呢?”因为看相的这个姿势,两个人不免离得很近。曲夏晚一直瞪着眼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蛮生,望着他低垂的、长长的睫毛,如俯首花丛般深情认真。
装模作样瞧了会儿,顾蛮生又说:“我还看出你命里定有良婿,你将来的老公一定会大有作为。”
曲夏晚笑着“呸”了一声,旋即心弦一动,决定哪壶不开提哪壶,激一激顾蛮生:“你说刘岳?他倒真挺符合你算的这一卦,年少有为,还有魄力卖房子扩张他的寻呼事业,将来的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小舅子,你劝劝你姐,这么鲜亮的一朵花,就算不考虑我,也别把自己往那‘刘’粪上插。”顾蛮生松开曲夏晚的手,转头看向坐在他们身前的曲颂宁,“姓刘的小子居然还打算把房子卖了,这些搞寻呼的都太逗了。”
“是挺逗的。”同是学电信技术的,知道BP机被取代是早晚的事,曲颂宁一下就听懂了姐姐没听懂的,嘴角轻勾道,“就前两天上课,老师说如今寻呼机行业火爆,人人扎堆淘金,一个他认识的老校长就跟着下海搞寻呼台,随便用了个频段在机场附近发射信号,结果占了人家飞机塔台通信的频段,干扰了起降,飞机全在天上盘旋落不下来,警察都怒冲冲找他公司去了,他还一脸莫名呢。”
曲颂宁颇有冷面笑匠风范,曲夏晚都前仰后合了,他还是一脸心气特别高的平静镇定。顾蛮生发现,姐弟俩长得虽像,性子却完全不一样,姐姐爱笑爱动,弟弟却十分好静,你不主动跟他搭话,他能一路都不吱一声。难得对方主动开口,顾蛮生便趁机问:“对了,小舅子为什么一定要见那刘老板,这会儿能说了吧。”自打那天曲颂宁说要跟他一起创业,那话就一直在他心坎上撩拨,刺挠好半天了。
三人都在车上了,曲颂宁便也不再掩藏,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顾蛮生经销的这些“Walkwoman”不似别的山寨随身听音质不堪入耳,如今又解决了国产随身听厂商都没意识到的防震问题,完全可以成立自己的品牌,不求品质赶超日本的索尼,至少能在性价比上跟它较一较劲。他这次来深圳,就想劝刘老板转做“正规军”,自己出钱,顾蛮生出力,他们一起做他的合伙人。
顾蛮生一下严肃起来。他没想到,曲颂宁一介白面书生,居然还有这么远大的抱负。而这抱负乍听天方夜谭,再一细想,就意识到不是不可行。他先前参观过刘传富那间作坊似的小工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还知道刘传富的随身听出自一条成熟的生产线,各个环节的生产组装都分工完成,生产力是靠谱的。
“你这野心太大了。”顾蛮生噤口半天,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倒不是野心,我这人爱较真,也爱较劲。我留学日本的时候,跟一个日本同学打了赌。他爸就是索尼的高管。”
曲颂宁没详细往下说,但顾蛮生好像听懂了。他会意一笑,挺直并拢中指、食指,做出一个京剧中的剑指动作,又亮嗓来了一句《单刀会》中关羽的戏词:
“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三个人在去广州的火车上将将对付了一宿,顾蛮生与曲颂宁都很能随遇而安,仿佛种子,哪儿落地哪儿生根,毫无怨言,但曲夏晚不行。曲大小姐既不任劳,也不任怨,一路上抱怨不停,最后拿顾蛮生的肩膀当枕头,歪头靠着才勉强入睡了。
待坐上广深特快列车,曲夏晚倒又来了精神,她说她一早就将深圳的景区打听好了。深圳河蜿蜒如龙,小梅沙碧海金滩,还有珠三角第一峰,都很值得一去。
顾蛮生却道:“不准,你也得跟我们一起去谈生意。”
“我不想去,我又不懂你们的生意。”曲家姐弟骗父母是利用假期出来旅游的,而对曲夏晚来说,她还真是来旅游的。她对两个男生的宏图愿景丝毫不感兴趣,只想洗个澡,睡一觉,第二天把深圳玩个遍。
“你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懂,就直板板地坐在那儿,跟蒙娜丽莎似的微笑就行了。”顾蛮生笑道,“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你笑得刘传富那老龟蛋意乱神迷,我看这事就成了。”
曲夏晚扭头看向弟弟:“你就让人这么欺负你姐?”
曲颂宁一本正经道:“你们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不参与。”
三个人放开了说笑,在心理上缩短了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倒不似先前坐车那么劳累。
抵达深圳时,天已经黑透了,但城市完全没有入夜的迹象。他们被铁路新客站凶猛的人流推搡着往前走,特区经济高歌猛进,到处是急着发财的人,像雨天碌碌的蚂蚁。
顾蛮生摸出身份证,在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里开了两间房,他与曲颂宁一间,曲夏晚单独一间。热水冲洗掉一路的风尘与疲惫,顾蛮生洗完澡,坐在床头,瞧着跟自己同样构造的曲颂宁,颇觉扫兴:“要不你跟你姐换一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君子坐怀不乱。”
曲颂宁眼睛一睨:“你是君子?”
“不是,我属狼的。”顾蛮生挺诚实地回答,“前半夜勉强忍得住,后半夜可能连你都不放过。”
曲颂宁笑了:“这会儿时间还早,咱们合计合计,明天见了刘老板怎么说。”
曲颂宁有这念头不是心血来潮,自打跟高桥打了赌,他就一头扎进音频设备领域,做了不少功课。他侃侃而谈,从产品外观到广告宣传再到如何开拓市场,从追求体积小、续航时间长的高性价比产品再到加入台式音响才会用的元器件、将钽电容替换为普通贴片电容,打造音质出众的高端产品……
他们是学电信工程的,课上学过制图,都能画两笔。顾蛮生起初听得不敢眨眼,后来也亢奋起来,拿出纸笔一通写写画画:“你看我这设计,比那Walkman帅多了,干脆就叫Walking吧……”
这一夜,三个年轻人做了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河堤边,整个世界过于安静,只有河水奔流,有隆隆之声,灿若鲜血与黄金。曲夏晚多半是还惦记着三山环抱的大鹏湾、小梅沙,但顾蛮生与曲颂宁没这个理由。三个人天刚亮就出门,在公交车上互相说了自己昨夜里的梦,也都感到神奇。
顾蛮生跟刘传富约的是上午十点,去深圳一家老字号茶楼喝早茶。南方城市热得早,太阳一冒头便吐露火辣的舌尖,万物打蔫。街头高楼林立,街边摊贩成堆,马路上人挤着人来来回回,解放路天桥下那点人流跟这儿比起来,根本不够看的。
曲夏晚看见一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的女摊贩站如圆规伶仃,正点着一位男性城管的鼻子破口大骂,听口音还不像本地人。双方几番唇枪舌剑,外地女人一点不落下风。她被这彪悍的民风吓了一跳,拉了拉顾蛮生的手问:“这里的女人怎么都这样?”
“野蛮生长,适者生存,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所有梦想家的丛林,像你跟你弟这么斯文的,一天都活不下去。”顾蛮生不以为意,抬手往不远处的一栋高楼指了指,“你看,特区最早的高楼。”
曲夏晚循着顾蛮生的手指望出去,一栋墙体雪白发亮的大楼,目测二十多层高,接近楼顶的地方是四个鲜红瞩目的大字——电子大厦。这栋大厦在一片广场式的平房中拔地而起,与周遭打了鸡血似的发展氛围相衬。
天黑的时候还没发现,白天才觉出这座城市的生猛来,曲夏晚不禁在心中感喟:原来这就是深圳。
深圳给她的观感并不算好。
“电子工业是整个深圳的龙头产业,”顾蛮生如数家珍,似乎对这块地方了若指掌,他又朝另一片密集的楼房指了指,“这片低层与多层楼房都是电子元器件厂或电子产品的来料加工厂,后头一片高楼则全是电子配套市场,这条叫华强北路,这条叫深南路,全国想组装家用电脑的,十之八九都得到这儿来。”
曲颂宁听着听着就笑了:“你不是说你是第一次来深圳吗,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望着满街攒动的人影,顾蛮生热血沸涌,莫名感到兴奋,“我有预感,总有一天这里会成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电子产品中心。”
曲颂宁也循着顾蛮生的视线望出去,街区里拉着两条巨幅横幅,一条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一条是“二次创业铸辉煌”,红底白字,非常气派,在湿热的风中猎猎抖动,仿佛下一秒,就将拉开一场大戏的帷幕。
三个人进了茶楼,刘传富先他们一步,已经到了。一眼看见顾蛮生朝自己走过来,他忙起身相迎:“好耐冇见啦!(好久不见啦!)”
顾蛮生用学了一阵子的粤语回他:“刘生,呢段时间过得顺唔顺吖?屋企人好唔好吖?(刘先生,这段时间怎么样啊?家里人还好吧?)”
刘传富切换回普通话,用力拍了一把顾蛮生的肩膀:“行啊,这粤语说的,都快听不出你是北方人了。”
“我也刚学这么几句,糊弄糊弄人。”顾蛮生笑着向刘传富介绍曲家姐弟,很自然地说,“一个是准老婆,一个是准小舅子。”
刘传富殷勤地向曲颂宁递来一只手掌,曲颂宁也就顺便多看了一眼这个男人。刘传富深眼窝、宽鼻根,肤色黝黑,下颌方正,原本该是张端正近乎木讷的脸,却硬生生被生活糊了一脸的油滑气,确实像商人的样子。
早茶被穿红旗袍的服务员摆上了桌。刘传富是这里的老食客,服务员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多送了一盘豆豉蒸凤爪。凤爪相当酥烂嫩滑,入口即化,连成天嚷嚷减肥的曲夏晚都筷不离手。
“别看这茶楼装潢一般,这里的早茶是出了名的,外省人没来这儿尝过肠粉与凤爪就不算真正来过深圳。”刘传富起身布菜,把一屉肠粉放到曲家姐弟面前,忽地抬眼冲他们狡黠一笑,“我等老半天了,你们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认识的顾蛮生?”
曲颂宁笑说他早想问了,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凤爪、肠粉上就没好意思开口。刘传富做出神秘状,连连称呼顾蛮生为奇人,惹得曲夏晚也莫名自豪,忙放下筷子,追问故事经过。
曲颂宁先前没看走眼。刘传富出生在汕头贵屿,就是个古时候常说的行脚商人。贵屿镇从80年代开始从事垃圾回收生意。刘传富天生没有读书的慧根,却有颗改变命运的心,所以见样学样,也跟着别人一起捣鼓垃圾。但他在老家起步晚了,垃圾回收人人在做,刘传富觉得跟在人屁股后头没出路,决定出去闯闯。没承想,这一闯就闯出一个大商机来,他结识了顾蛮生。
他来到汉海,发现这里是块还没被人发现的新大陆,于是每天背着崭新的不锈钢脸盆走街串巷,大、中、小三个尺寸,像罗锅似的扣在背上,吆喝着谁家有弃置的报废电器都可以拿来跟他换一只崭新的脸盆。还真有不少跟他换的。
那天来了一个男孩儿,虽说比同龄男孩儿略略高出一些,但脸庞依然稚气,瞧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男孩儿提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要求换一只最大的脸盆,刘传富没同意。他一开始想的是把收来的废料卖给钢厂,这么小一台收音机连本儿都不够回的,所以他对男孩儿说:“大风扇、大冰箱才能换大脸盆。”
结果那个男孩儿转了转眼睛,反倒笑了,说:“你跟我换我还亏了,我这小收音机能提炼黄金。”
曲夏晚啧啧称奇,顾蛮生笑着搭茬:“我当时突然想起来,上课的时候听化学老师提过一句,说在电子工业中,为了提高电子元件的抗腐蚀能力和导电性能,通常会在其表面镀一层黄金,而这些黄金是可以通过特殊手段提取出来的。我平时上课一般不听讲,不知怎么,就这句话扎进了脑袋里,关键时刻就冒芽了。”
“也许这就是缘分。”刘传富接着道,“后来他让我等他一天,让我多准备些收来的电子产品,说第二天当着我的面提炼黄金。”
曲颂宁问:“为什么还要等一天?”
顾蛮生道:“因为我就记得那一句,具体怎么提炼可能我没听,也可能老师没说,所以我特地跑了一趟化学老师家里,虚心跟他讨教这个问题,说我改邪归正了,想上高中、考清华。这个老师是个返聘退休老教师,一心只为桃李满天下,感动得当场哭了出来。”
以双氧水和浓硫酸按比例做反应试剂,再用锌粉和稀硝酸处理,当金灿灿的粉屑出现在眼前,刘传富目瞪口呆。在他看来,炼金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但他吃了没读过书的亏,顾蛮生不说方法,他就参悟不了其中的秘密。
“后来我说我要买他的配方,他倒不肯了,说这是祖传的秘方,他要靠这个入股。”说到这里刘传富连连摇摇头,道,“那时顾蛮生才十四岁,真是天生的商人。”
曲颂宁是高才生,脑袋里早跑了几遍化学反应方程式,他看了顾蛮生一眼:“用强酸提金也不是多难掌握的技术,你就拿这个唬人,不太道德。”
顾蛮生不以为然,微笑道:“尼采说了,‘道德是弱者用来束缚强者的工具’。再说了,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我为了凑够电子废料,把我家的电视机都给拆了,我妈回来差点宰了我。”
刘传富不舍得把自己收来的电子产品交给顾蛮生,顾蛮生就真的拆了自家的电视机,虽说提出来的金子只有一点点,但他们共同算了笔账,集腋成裘,这么干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顾蛮生那点年纪没可能真入股去倒腾电子垃圾,但还是跟着刘传富一起掘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桶金。而刘传富认定对方将来必成大器,两人自此结成了忘年交,甚至不夸张地说,顾蛮生的奇思妙想在他此后的致富路上大有推助作用。
十四岁的孩子能想出这样的主意,道一声“奇人”不为过,曲颂宁想了想,接着问刘老板:“那你怎么又做起随身听的生意了?”
“也是阴差阳错。”刘传富喝了口肉骨茶,“咱们国家的电子行业远不如发达国家普及,咱们的老百姓家里没那么多电子垃圾要扔,我在汉海干了没多久,就收不到什么电子废料了。所以我就回了老家,想试试能不能从海外收。”
曲夏晚根正苗红,一听就花容失色:“这是走私吧。”
“也算吧,但当时贵屿百废待兴,这个行业能致富,所以镇里的领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人家发达国家有转移污染产业的需求,而汕头有港口,深圳又跟香港离得近,所以有的是办法弄到国外的电子废料。”
比起一惊一乍的姐姐,曲颂宁倒听得相当认真,与深圳一河之隔的就是国人眼中神秘莫测的香港,他想到,还有三年,香港就要回归祖国了。
刘传富见两个男孩儿都听得目不转睛,油然而生得意之情,接着道:“一次偶然机会,我跟朋友去收一批来自日本的电子垃圾,发现里头有一批废弃的随身听物料。别说,小日本的标准是高,这批物料还可以再利用,我就还当垃圾按斤称了回来,然后找了两位朋友将这批物料翻成了新货,结果一下就卖光了。”
趁刘传富吸溜吸溜嘬茶喝汤之际,顾蛮生替他说下去:“一来,强酸炼金没啥技术含量,贵屿镇上人人都干了之后,利润便薄了;二来,这翻新了一下才发现,随身听行业没那些日本企业吹得那么高精尖,刘老板就跟他那两位朋友华丽转身,从电子垃圾大王成了广东第一的国产音频厂商。”
“第一不敢当,不敢当,小打小闹罢了。”刘传富摇头如拨浪鼓,含着嘴里的黑枣说,“其实挣得没以前收垃圾多,但挣再多没命花到底不行。炼金污染太严重,镇上那味儿实在叫人受不了,我妈都被熏病了,我几次想接她来深圳,她都不答应。”
曲颂宁看了看顾蛮生,忽地起疑道:“就你这土匪性子,没在刘总的音频厂里掺和一脚?”
“他妈铁定不同意,他不敢——”
“我这不掺和了嘛,”顾蛮生打断刘传富,不正经地笑了笑,“我现在也算是刘老板华东地区的经销商吧。”
曲颂宁已经全听明白了,对刘传富夸赞道:“我其实比较过不少国产随身听,为什么刘总的产品比别的国产随身听音质要好呢?”
“信噪比,也是一个音频设备的常用指标,信噪比越大,说明混在信号里的噪声越小,声音回放的音质越高,否则相反。”说起自己的产品,刘传富眉飞色舞,“我们用的也是杜比降噪系统,在这一点上,跟目前领先全球的索尼、松下是一致的。”
曲颂宁与顾蛮生对视一眼,认为时机已到,再次把目光投向刘传富,问他:“刘总刚才说挣得不多,就没想过登报纸、上电视,把你的产品铺开了,搞大了?”
刘传富呛了自己一口,没听出弦外之音:“这怎么铺开搞大,要被日本那边发现我们打着‘索尼’的旗号在卖自己的产品,还不派人打上门来?”
曲颂宁斩钉截铁道:“所以只要我们做自己的品牌,就不怕他们打上门。”
刘传富眼爆瞪,嘴微张,半晌没接话。
这样的反应顾蛮生早就料到了,还是忍不住笑了:“怎么,吓傻了?”
刘传富好容易缓过神来,结巴道:“这……这……卖得出去吗?”
他的顾虑不是没道理。借着索尼的东风,他的山寨随身听才能卖得如此红火,但如果变成了自己的品牌,消费者肯不肯买账还是个大问题。他认为他们异想天开,所以对于曲颂宁与顾蛮生的提议,他始终瞧着兴致缺缺。他几次打断他们,最后推说办厂的事情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他得回去和另外两个朋友商量一下。
他其实根本不想听。
“刘总……”曲颂宁还想说下去,但马上就被对方打断了。
“小姑娘,再来一份虾仁肠粉。”刘传富将最后一条肠粉夹进曲颂宁的碗里,似乎想借它堵住他的嘴,他嘻嘻哈哈地说,“吃这个,吃这个,这家店做了三十年肠粉,老板亲自下厨,除了虾仁、牛腩,还有一种以药膳作为馅料的,我听老板说这种药膳肠粉不仅养生还美容。”
一听“美容”二字,曲夏晚来了兴趣,笑盈盈地对刘传富说:“这肠粉怎么做的?能让老板教教我吗?”
“这是秘方,不能外传,”刘传富看了一眼曲夏晚,被这么娇声娇气的姑娘晃了眼睛,立马又托大道,“不过谁让我跟这里的老板熟呢,这就带你到后头看看去。”
待曲夏晚跟着刘传富离开,顾蛮生忽然想抽烟,独自走到茶楼门外去,顺手把账结了。不到一顿早茶的工夫,街上摊贩陡增,不只过街天桥,就连人行道两旁都聚集着摆摊的小贩,卖什么的都有。
一片初夏的阳光泼来,他们头发飘着灰尘、脸上浮着油垢,拼拼打打,忙忙碌碌,时不时从热火朝天的生意中抽出身来,舒臂展腰,喘上一口大气。尽管嘈杂混乱,整座城市欣欣向荣。
不像整个解放路天桥就只能找到一个卖电子产品的顾蛮生,深圳的地摊上还就属这类产品居多,但顾蛮生仔细看了一圈,摊上没有国产随身听,全是水货与二手。他看着这些腰包横陈的小贩,想起来,刘传富还未小富之前,也曾是其中一员。
听见身后曲颂宁走来的脚步声,顾蛮生神色一片空白,说了一句:“你看他们。”
“他们并不想做出自己的品牌,他们只想成为有钱人。”在刘传富那儿吃了瘪,曲颂宁也挺沮丧,沉默好一会儿才问顾蛮生,“你呢?”
“我是属狼的。”顾蛮生思考良久,微笑道,“都想。”
曲夏晚从茶楼中走出,看见顾蛮生与曲颂宁都在门外,不知眼望何处,就这么站着不说话。她喊了他们一声,他们也没反应。
“蒙娜丽莎”这回没白跟着来,事情还真有转机。一直没机会插话的曲夏晚趁着刚才与刘传富到后厨学习讨教,还真打听出来了对方的真实想法。顾蛮生想到餐桌上刘传富频频投向曲夏晚的色眯眯的眼神,话没听全就怒了:“老色胚,敢打我女人的主意,我弄死他!”
“你想哪儿去了,”曲夏晚翻他一个白眼,“其实那位刘老板对你们的提议也很感兴趣,可说到底他怕打上自主品牌的随身听卖不出去,不比索尼大树底下好乘凉,要是能保证生产出来就能卖掉,他也就不怕了。”
顾蛮生仍没转过弯来,骂道:“狗屁,这谁能保证。”
“那刘老板的意思是他们生产多少,你得吃进多少,卖不卖得出去都不得退货。我虽然不会回去告诉我爸妈,但我还是反对的,这合同签了就太吃亏了。”曲夏晚的担心不无道理,曲家家境虽不赖,到底不是大富之家,这种模式对两个学生来说,压力太大了。
凭着两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以前顾蛮生都是先拿货再结款,从来没提前付过供货资金,更别提这种风险巨大的模式。他沉下脸,微眯眼,不说话。
曲颂宁也不完全支持,起初他是为了跟日本同学高桥较劲,觉得刘传富的Walkwoman可以一试,但对方真把条件开出来,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这诡谲商海不定还有多少风暴、多少暗礁,是目前尚且稚嫩的他们预测不到、解决不了的。
一行三个人,一个坚决反对,一个模棱两可,出发前的豪情壮志似乎全打消了。顾蛮生看看忧心忡忡的曲夏晚,又看看顾虑重重的曲颂宁,低头想了想,忽然展眉笑道:“看样子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倒不如就交给它来决定。”
顾蛮生摸出那枚据说相当灵验的袁大头,望着曲颂宁道:“人头在上,就干。人头在下,明天就打道回府,以后再也不提这事。”
曲夏晚不表态,觉得这么做决定很是儿戏,顾蛮生这话也不是说给她听的,曲颂宁的主意拿捏不定,需要这么推一把。
果然,曲颂宁闭上眼睛,半晌也说:“就听天由命吧。”
也没有阴爻阳爻这些弯弯绕,顾蛮生将银币高高抛起,看着银币在空中闪过一道雪亮的弧线,旋即在最高点急速下坠。他利索地将它接住,合在两掌之间,然后顾左觑右,一翻两瞪眼。
曲家姐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一见露出的是袁世凯的头像,都不说话了。
顾蛮生轻吁一口气,说:“摸着石头过河,试试吧。”
第二天,顾蛮生再次联系了刘传富,意思要跟他签个合同,品牌诞生之后,甭管他的随身听生产多少,他们作为代理方都得先买它一批,不能退货,用以保证他们不会亏损。至于卖不卖得出去则完全不必在他们厂家的考虑范畴之内。但作为这种模式的回报,他不仅要代理权,也要入股。
第三天,刘传富同意了,他向顾蛮生要求品牌投入生产前的第一笔货款,天文数字,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