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冤家路窄

曲颂宁因轻微脑震荡躺在校医院的病房里。按说这点轻伤是不用住院的,但曲母太紧张,非要儿子留院观察几天不可。

曲母本不打算善罢甘休,谁把她宝贝儿子砸进医院,谁就得被扭送去派出所。曲颂宁只得劝慰母亲,大家以后都是同学,酒后情绪失控也能体谅,没必要为一点口角揪着不放。可乌泱乌泱一拨被顾蛮生占了便宜的汉科男生不同意,坚持要他追究,好狠下一回顾蛮生的面子。曲颂宁想了想,也就遂了大伙儿的意,故意冷下脸对顾蛮生的辅导员说:“打人者必须以书面形式郑重道歉,不然这事没完。”

姐姐曲夏晚从病房外进来,见弟弟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上的书,像是一个字没看进去,便坐在了他的病床边,笑着说:“看你这么无聊,我陪你聊聊吧。”

难怪那天顾蛮生一眼就觉得曲颂宁眼熟,这对姐弟是双胞胎,小的时候是男女莫辨、一模一样,长大以后才日渐迥异。姐姐曲夏晚身材高挑,眉眼婉媚,弟弟曲颂宁更是蹿着长的,身高早早过了一米八,五官非常凌厉清俊。

曲颂宁放下手中的书,对姐姐说:“我见到你常常提起的那个顾蛮生了。”

曲夏晚惊讶地问:“什么时候?”

“院迎新晚会上,我这头就是他砸的。”曲颂宁抬手,指了指自己刚缝完针的脑袋,笑笑说,“他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你怎么不跟妈说啊?要知道是他,我非撕了他。”曲夏晚真的对顾蛮生挺生气,有眼不识荆山玉,活该别人都对他有偏见。

“我这不是担心破坏了你的金玉良缘嘛。”

“呸,”曲夏晚笑着啐了一口,却又忍不住想探探弟弟的口风,“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人痞,嘴欠,既不宽厚,又不忠直,但整体还是个有意思的人。”那天他站在活动室门外,将顾蛮生与陈一鸣的浮夸表演全看在眼里,对顾蛮生的印象是:典型的北方侉子。但不得不说,对方确实令他印象深刻。

曲颂宁想了想,又嫌不够地补了一句:“追你的臭小子车载斗量,就数他最有意思。”

不怪顾蛮生没认出自己的“准小舅子”,他一心求偶、天天上门的时候,曲颂宁根本就不在国内。汉科跟日本某名牌大学有个交换生的项目,曲颂宁品学兼优,曲父又是国内通信领域的专家,理所当然地获得了这个交换生的名额。然而他没想到人走事迁,交换了一个学期后回到汉海,居然发现整个学院都被拆分出去,跟瀚大合并了。

“怕你住院太闷,妈让我给你带来的。”曲夏晚奉父母之命前来探视弟弟,见没大恙,就准备回去了。临走时,她从自己的布包里取出一台随身听,搁在了曲颂宁的床头。这台随身听是曲颂宁离开日本时,一个关系不错的日本同学送给他的。

姐姐走后,曲颂宁一边躺在床上闭目小憩,一边听着Walkman里窦唯的声音。这个眼神犀利、气质清冷的摇滚青年是天后王菲的男朋友,一出道就红遍了大街小巷。但曲颂宁对他的认知不是来自充斥八卦的小报,而是一盘不经意间听见的卡带。那哪儿是一盘卡带?那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树林。

窦唯唱得真好,“离别了昨天去拥抱希望,告别夜晚等待天亮”,曲颂宁跟着默念歌词,一首歌还没囫囵听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谁悄悄地来了。他扭头看了过去,看见一张对折的纸片,被人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曲颂宁赶紧扯下耳机下了床,先将纸片捡起来,再赶紧打开病房的门。门外空无一人,医院灯光惨淡,四面白墙像伤寒病人的脸。

曲颂宁回到病房里,将纸片展开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封道歉信。只不过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那一封,信上字迹非常稚嫩,像是出自一个小孩儿之手。信的开头几句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陈叔叔,您好!前天下午我偷偷溜进您家拆了您的收音机,还趁您大号的时候把您反锁进公厕,又往里头扔了一只蛤蟆。老师常教育我们“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我为我这次的不谨慎深感惭愧,并在此向您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再被人发现……

简直语不惊人死不休,亏得这封道歉信没写多长,否则非把这信上的“陈叔叔”活活气出现不可。信纸的最后留下了一句话,字迹一下子大气起来了,横竖舒展了,撇捺豪放了,曲颂宁知道,这代表着这个混世小霸王长大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检讨,只有“第一”的仪式感才能充分表达我道歉的诚意——对不起。

顾蛮生

这封道歉信蒙混之意明显,但当落款的三个飘逸大字落进眼里,曲颂宁还是绷不住一张脸,笑了。

接下来的两天,曲颂宁仍躺在校医院里,里里外外被检查了个遍。经医生再三确认无恙,才劝动了母亲,总算获准回了家。

曲父曲知舟原是汉海邮电研究所的教授,如今两校合并,他也顺理成章成了瀚大的教授。曲母贺婉莹原本是汉科的教职工,嫁作人妻之后早早赋闲在家,一腔心思便全扑在了儿女身上。

曲颂宁去日本交流归来,正赶上曲父工作调动,一家人都忙里忙外,还没工夫正经围坐一桌,吃一顿饭。所以为了这顿迟来的团圆饭,贺婉莹一早就带着保姆张罗开了,基本都是儿子爱吃的菜,战场从菜市场延续到厨房,煎、炒、烹、炸、烧、焖、炖,忙活得热火朝天。

好容易摆齐一桌好菜,曲知舟接到了一个工作电话,饭厅里的娘儿仨就得一动不动地等着。一个家的主心骨没上桌,谁都不准动筷子。曲家规矩大,老学究的脾气也大,曲知舟一直走的是“严父”路线,工作起来尤其六亲不认,倘使在他看书写字时打扰,他能当场把书本笔墨摔在对方脸上。

贺婉莹就是地地道道的“慈母”,对一双儿女宠爱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曲家姐弟受了二十年“一边鞭子一边糖”的教育,一直保持着根正苗红的喜人势头,都没长歪。

一通电话打了四十多分钟,对面盛意难却,曲知舟好容易劝服对方收了线,这才重新回到饭桌上。

贺婉莹听出是工作上的事,往丈夫碗里夹了一块鱼腹上的雪白肉膘,问他:“联通公司的人?”

联通公司,全名中国联合通信有限公司,刚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了成立大会,群贤毕至,曲知舟作为国内光纤通信领域的专家自然也受邀参加了大会。

他点头道:“那边的领导邀我过去。”

“还是别去了,新成立的企业也不知道后边发展怎么样,比不上研究所旱涝保收。”丈夫工作上的事情她不感兴趣,也不太明白,“刚把电信局从国家邮电部独立出来,这又成立了联通公司,拆来拆去的,不都是国有企业,多此一举,有什么意思?”

曲颂宁年纪虽轻却颇有见识,不待父亲考验的目光扫来,就先一步开口道:“当然有意思了。全世界的电信业都在飞速发展,改革势在必行,这样拆分是为了在我国的基础电信业内引入竞争,有竞争才能提高效率、兼顾公平嘛。”怕母亲听不懂,曲颂宁特意往母亲碗里夹了一筷子鱼,继续道,“就好比你买鱼,如果只有一个鱼摊,那就是垄断,鱼贩提价有恃无恐,鱼肉也不一定新鲜。”

比喻挺生动,贺婉莹笑了:“你妈就算不是高知,也不是傻的,不用你说得这么详细。”

曲知舟倒也没想过离开干了半辈子的研究所,但他对儿子的看法很赞同:“联通成立,总书记还亲自题了词,‘发展电信事业,为现代化建设服务’,这说明什么?一个学院的拆并不算大事,电信改革的浪潮是真的要来了。”

父子俩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贺婉莹不禁嗔怪道:“好了,你们爷儿俩也真有意思,就爱在饭桌上聊国家大事,活活把别人的好胃口都糟践了。”

“妈说得对。每回爸和小宁说话,都没劲透了,我就不爱听这个。”曲夏晚主动给弟弟夹菜,先盛了一碗参鸡汤,又用筷子撕下鸡腿一道放进他的碗里,“喏,你刚刚出院,用鸡腿把嘴堵上,好好补补。”

女儿刚一帮腔,贺婉莹就似想起什么,反倒掉转注意力,把矛头对准了她:“春节那阵子常来的那个小顾,最近怎么不来了?”

小顾应该指的就是顾蛮生。一家人同桌吃饭,忽然话题转向一个外人,曲颂宁想起了那封不同凡响的道歉信,越发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不知道!”曲夏晚一听这名字就来了脾气,菜不夹了,饭也不吃了,噼噼啪啪地撂碗摔筷,动静弄得很大。

她担心顾蛮生对自己只是心血来潮。

“不来最好,那个顾蛮生看着就不踏实。”尽管只遥遥看了这么两三眼,贺婉莹本能地就不太喜欢顾蛮生,她觉得他像活在“演义”或者“野史”里的人物,一生必将与顿挫波折相伴,“我记得你说过,他爸是不是还在坐牢?”

曲颂宁心中微微一震。他对顾蛮生的观感大抵与母亲相同,倒没想到这人还有这么复杂的家庭情况。

曲夏晚有意护着顾蛮生,只说:“也不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就是投机倒把。”

曲颂宁及时帮着姐姐打圆场:“英雄不问出处。再说了,这是特殊历史时期的遗留问题,当一个国家还在摸着石子过河,个人的步子迈得太大,总难免会出些问题,跟品行什么的没大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跟你们爸爸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我们怎么就没被抓起来?龙生龙,凤生凤,我看那顾蛮生吊儿郎当的样子,早晚会惹出大乱子。”曲母对顾蛮生的偏见显然已经根深蒂固,姐弟俩互相看了一眼,都识趣地咽下了后话。

一顿气氛还算愉快的晚饭后,曲颂宁帮着母亲收拾了碗筷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比一般男生的干净,住院时的东西还都塞在一只旅行包里。曲颂宁自立惯了,不要母亲替自己收拾,自己动手忙碌起来。他从包里取出姐姐带来的那台随身听,目光一瞥又落到书桌上——

书桌上还摆着另一台随身听,也是一个日本同学“送”的。

曲颂宁将两台随身听拿起对比了一下,都是蓝白相间的金属机身,乍看没区别,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原来书桌上的那台做工粗糙,“Sony”底下还有一行不伦不类的白色中文小字,说明了它是来自中国的仿品。

触物生情,曲颂宁很快想起了自己在日本当交换生的那段经历。

与那些同龄的日本男生相比,曲颂宁身材更挺拔,长相更清俊,因此也格外受异性欢迎。

木秀于林难免遭人嫉恨,虽说日本同学里友好的占大多数,但也有一小撮“仇中”分子尽日地找他麻烦,其中最严重的是一个叫高桥的男生。

高桥的父亲就是索尼的高管,有一天他拿了这只出自中国的随身听仿品,当着全班的面扔在了曲颂宁的面前,相当不客气地扬声道:“你们中国人就只会抄袭假冒吗?”

班上还有两位中国学生,都垂着头不敢说话,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着曲颂宁。曲颂宁拿起这只仿品看了看,微微蹙起眉头。高桥便又乘胜追击,言词之间都是日本工业领先全球,绝干不出中国企业这么下三烂的抄袭行为。

“不对吧,”曲颂宁不卑不亢,只以流利日语反击道,“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日本工业的抄袭之风兴起,你们派出大量技术人员,购买西方的先进设备进行拆解仿造,还美其名曰‘逆向工程’。比如DSK抄袭宝马,Nicca仿造徕卡,你们是靠着这些仿造企业的崛起才迅速恢复了生产和经济。”

高桥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那又怎么样?我们现在有了超越徕卡的品牌,我们已经成功取代了德国,成了名副其实的相机王国。”谈起佳能、尼康、奥林巴斯,这个日本学生特别自豪,而这种自豪感更使得他咄咄逼人:“从战后的一片废墟到日本品牌风靡全球,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经济强国,我们只用了二十三年的时间,你们中国要用多久?”

“对于技术落后的企业来说,短时间内只能在发达国家身后跟跑,”曲颂宁微蹙着眉头,沉吟半晌才继续道,“中国与中国企业正在经历日本曾经历过的‘跟跑’阶段,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也并不令人感到自豪。但我跟你打赌,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有领先于世界的民族品牌。”

人在异乡为异客,曲颂宁没落下风,没丢份子,但高桥言谈间的自豪感与优越感,他久久难忘。

瀚大正式开学后,两拨学生一起上了几堂课,吃了几顿饭,打了几场球,迎新晚会上的群架事件差不多就平息了。这种与青春相关的激情本来就不带什么恶意,来时如洪水,去也去得快。

但曲夏晚一点没担心错,顾蛮生确实变了,变得不再像殷勤采酿的蜜蜂那样围着她转。她既急且气,又抹不开面子,只旁敲侧击地向弟弟打听了好几次。

自打群架事件之后,曲颂宁基本就没见过顾蛮生。两院合并,他跟顾蛮生不在一个班级,也就上通信专业课的时候有机会碰见。但那小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开学至今统共也就露面一回,还是点了名就想溜号,被通信原理课的教授当场拿住了。

“能在学校里见你一回不容易啊,顾蛮生。”几百个学生就记住这一个名字,教授推了推眼镜道,“你这火烧火燎的要上哪儿啊?”

顾蛮生在教室门口被人拿住,倒也不窘,大大方方回头道:“我不能说啊,怕难为情。”

“你也知道难为情?不就是想要‘托疾如厕’吗?”教授一扔手中粉笔头,打定主意要跟这不求上进的学生耗到底,“这招儿你在我的课上已经用过了,不好使了。”

“我这脸皮跟咱教学楼的墙皮似的,我怕什么?我是怕您难为情。”顾蛮生表现得还很客气,停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您这课教得太浅了,我早都学通了。”

教授笑着“哟”了一声,显然不信。

大一主要上的是理工科的公共课,他不信这个流里流气、不学无术的男生真把课本都学通了,所以直接道:“我也不考你难的,你就讲讲香农和他的三大定理,你要讲不出来又不想上课,以后也别上了,我这门课,你直接按旷考处理。”

“香农定理给出了信道信息传送速率的上限……”顾蛮生刚才就是信口胡诌,这下骑虎难下了。香农定理他一知半解,但他迅速调动知识组织语言,仍不慌不忙地继续诌道:“克劳德·香农,不仅是信息论之父,也是头一个提出二进制系统代替十进制运算的人,牛掰程度不逊图灵。都说图灵是‘计算机之父’,那香农就是计算机的舅老爷。可这舅老爷也不务正业啊,先是由他的同事将他在信息论基础上处理长途电话线噪声的应用引申到了投资领域,研究出了特能赚钱的‘凯利公式’,后来,他干脆把这公式传授给了一个叫爱德华·索普的‘赌徒’,两个人带着各自的老婆,组团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出老千……”

顾蛮生讲到兴头上,自说自话走进了教室,跟授课似的在排排端坐的学生中间穿梭,比画着手势滔滔不绝:“这个故事也给了我不少启发,我们打小受的教育都是不能赌博,说赌到最后必然利令智昏。但我们舅老爷已经证明了,连轮盘赌都可以被预测,说明在一个看似混乱又充满机会的世界,赌博精神不可无,而成功的赌徒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这课你上还是我上?你给我坐下!”眼见顾蛮生满嘴歪理越说越偏,教授赶紧呵斥他坐下。他其实看出顾蛮生根本没把课本学透,但他确实聪明又机敏,知识广度也同样惊人。老教授心里不免惋惜:要把这劲儿都用在正道上,这小子的前途不可限量。

坐在课堂前排的曲颂宁也看出来了,顾蛮生的正经心思就不在所谓的“正道”上。

姐姐的忙到底没帮上,倒是他自己的注意力很快被一件稀奇事引了过去。

曲颂宁发现,他的室友以及班上许多同学都开始用上随身听了。Walkman横空出世即风靡全球,在中国市场更是所向披靡。可它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对一般学生来说,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

这天下了课,曲颂宁照常两点一线地回寝室,他的室友照常先去打球。然而没一会儿对方就汗漉漉、气咻咻地回来了,把随身听往书桌上一扔,说:“真晦气,刚买就坏了。”

“怎么坏了?”曲颂宁问室友把随身听借过来,先听音质,虽说比不上他从日本带回来的索尼,倒也还凑合。接着再看做工,外观看着与Walkman的新机型完全一致,但机身外壳嵌合得不太紧密,应该就是出自中国的仿品。

室友说:“一开始听得挺好,刚刚打球的时候突然就跳音了,一首歌时断时续的,肯定是坏了。”

曲颂宁问:“你从哪儿买的?索尼不至于质量这么差。”

“就是问上回打破你头的那个顾蛮生买的,看这价格估摸也不是索尼,就是国内仿制的。”室友愤然道,“国产的就是没好货!”

高桥那张倨傲的脸又乍现眼前,曲颂宁心里一个不舒服的咯噔,一拍桌子道:“走,找他去!”

解放路过街天桥横贯汉海中心区,人流密集,一直都是小商贩们的必争之地。

顾蛮生比平时去得晚了些,老老少少多达三十档摊贩一早就占道摆卖了,有看手相、测八字的,也有猜瓜子、赌象棋的,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顾蛮生人生得俊俏,又兼是大学生,这里的摊贩们对他都很客气。有个卖烤玉米的孙老头常会给他留个位置,顾蛮生的随身听不占地方,还乐得帮人看摊,他笑容迷人、巧舌如簧,逮谁套谁近乎,经他照看的生意通常都会变得更好,小贩们都喜欢他。

但最近不行。有个叫赵斗的男人连着几天占了顾蛮生的摊位。赵斗人称斗哥,瘦得猴精似的,却一脸能豁出命去的凶悍之气。他其实是个贼,不常在天桥下蹲摊,也就有货的时候才来。最近可能干了票大的,既卖传呼机,也卖随身听,所以他认定顾蛮生撞了自己的生意,一早就霸占地方,不准任何人把桥面上的摊位留给他。

卖玉米的孙老头跟赵斗是邻居,看着这小子从不谙世事长成了一个坏事干尽的恶痞,一看顾蛮生走近,赶紧冲他递眼色,示意他千万别过来找晦气。

顾蛮生看了看赵斗与他腰上别着的一把弹簧刀,会意一笑,秀才遇到兵,大学生哪能跟地痞流氓争地盘。他主动让出天桥上面的好市口,自己在引桥附近落下脚。

地方偏了就得另想法子招揽顾客,顾蛮生其实早想好了,他指挥着朱亮将一台收音机从背包里拿了出来。这个收音机已经经过了他的改造。理科男生的动手能力不容小觑,何况顾蛮生打小就有拆解家里电器的癖好,他将收音机的音量电位器处断开,接入一个插座,又将随身听的一路输出取出,接上收音机的插座。如此一来收音机无须插电使用,随身听又能通过收音机扩音,一举两得。

音乐声悠扬而起,顾蛮生调大音量,确保来往的路人都能听到,然后又拿出了吉他。他不怎么会弹吉他,但滥竽充数也有模有样,遇见差不多同龄的男孩儿,他唱老狼或者Beyond;遇见比他年长的异性,就唱甜美悦耳的邓丽君。当火候煽呼得恰到好处,顾蛮生便咧出白牙笑对路人,说什么“四大天王比我唱得好,你们听听,这放的就是我随身听里的歌,店里卖一千多,我才卖两百,还送你一盘磁带”。

磁带是翻录的,一盘花不了两块钱。

跟古时候那种光膀子卖大力丸的差不多,还有朱亮与陈一鸣充当托儿,来来回回地给他撬边叫好,反正人家秀蛮力,他秀嗓子,玩儿似的就把生意做了。

“云亮偶则呀僧把给放纵爱既有,呀微怕有呀天微迪倒(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正唱到高潮部分,密匝匝的人群后头突然冒出一个人,嘴角十分严肃地抿着,眼神直勾勾地、捕猎似的望着他。顾蛮生认出这张年轻清俊的面孔,不就是上回被他砸得脑袋开花的曲颂宁吗?

顾蛮生没少在陈一鸣他们面前嘀咕,说,姓曲的小白脸够损的,非要写什么道歉信下他面子,多亏了自己略施小计才蒙混过去。

一个优秀同性的目光像关公那柄华丽无敌的大刀,他陡生较量之心,连着把高潮部分唱了两遍,才“唰啦”一声重重拨了下吉他弦。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掌声,都说他唱得太好了。

顾蛮生脚边一只黑色条纹大背包,里头装的全是仿造索尼的随身听,一个男性顾客被歌声引来,瞧着三十啷当岁,他指了指背包,让顾蛮生开价。

“两百,多给你两盘磁带,你自己挑。”

拿耳机试了试,随身听的音质确实不差,性价比却比动辄千把块的索尼高多了,顾客够爽气,付完钱就走人。顾蛮生把清点完的钞票收进腰包里,抬起头,用目光踅摸出去,果不其然,天桥上的斗哥如俯瞰猎物的鹫,正恶狠狠地盯着他。顾蛮生嘴角一勾,两指并拢举过头顶,非常挑衅地冲人敬了个礼,以示感谢对方让出了这么好的市口。这下赵斗恨得眼都红了,跟身旁一个混混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趁着顾蛮生一曲唱罢、中场休息的时候,曲颂宁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来,一路走到他的跟前。

“冤家路窄,”一眼看出对方预备生事,顾蛮生收了吉他,似笑非笑地乜斜着曲颂宁,“冤家,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曲颂宁不正面回答,只朝顾蛮生的背包投去一眼,见里头少说二三十台随身听,倒被吓了一跳,“你哪儿来这么多随身听?”

顾蛮生皱皱眉,佯作生气:“下家不打听上家的供货渠道,你懂不懂生意规矩?”

“我不来抢你生意,我是来退货的。”曲颂宁拿出从室友那里借来的随身听,扬起声音,“这是你卖的吗?你卖的都是假货。”

一个刚想上前的顾客被这句话劝退了,顾蛮生喊了一声没把人留住,也不介意,笑着从兜里掏了包黄鹤楼,递了一根烟给曲颂宁。

哪有大学生随身揣着烟盒的?曲颂宁一脸厌弃地紧紧眉头:“我不抽烟,你也不该抽。”

“矫情。”顾蛮生随手把烟扔给身旁一个卖盗版录像带的广东小贩,又点燃了自己手上的那根,接着他将烟衔咬在嘴角,用既不标准也不流利的方言跟对方称兄道弟,谈笑往来。

曲颂宁听不出这格格楞楞的方言具体出自什么地方,只大约判断出应该是广东那边的土话。他发现,不夸张地说,这附近做生意的小贩顾蛮生好像都认识,这人天生的好人缘。

曲颂宁当顾蛮生有意打哈哈,又板着脸孔提醒他:“你卖的假货打算怎么处理?”

顾蛮生不接他这一茬儿,只问:“音色怎么样?”

“还可以。”

“那不就结了。”

“音色再好你还是制假售假,是欺骗消费者——”

“你懂个屁!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顾蛮生一弹烟灰,粗鲁地打断曲颂宁,“再说我骗谁了?你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日本那叫Walkman,我这叫Walkwoman,”他把头凑近曲颂宁,指了指随身听上白色logo下的一行英文,歪理一套一套的,“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凭什么只有Walkman,不能有Walkwoman呢?”

“索尼最新款的磁带机上有ANTI-ROLLING MECHANISM的标志,这是我一个日本朋友送我的正版货。”曲颂宁取出自己的随身听,递给了顾蛮生,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日语,又翻译道,“你的随身听差得可不止一个标志,一震动就没法听了,我要退货。”

曲颂宁这一局简直搅得漂亮,剩下的围观者一听“质量差”,也都散了。

“退货就退货,”顾蛮生接来正版的索尼看了看,果然有这么一个标志。眼见生意全被搅黄了,他嘴上仍强词夺理,还倒打一耙:“看你小子油头粉面、满口‘八嘎呀路’,怎么着,抗战那会儿没赶上,跑这儿当汉奸来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正对峙着,交锋着,顾蛮生抬头朝曲颂宁背后看了一眼,突然变了脸色。他三两下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一把拽起曲颂宁就跑。

那个收了顾蛮生一根烟的小广东还当是城管又来逮人,也警觉地跟着他跑。如此一个带动一个,那些打惯了游击的摊贩一下全跑了。一些人卷起布兜,抡上肩头;一些人手推板车,吱吱嘎嘎,全都跟着顾蛮生瞎跑一气。整个场面鸡飞狗跳,蔚为壮观。

4月的尾巴端,仲春的气温节节攀高,一天比一天赳赳昂昂,白花花的太阳抬头可见,有锅口那么大。

顾蛮生一口气跑出一条长街,才累得停下来。

“城管?”曲颂宁也停下来,大口喘气。

“不是,”顾蛮生弓着腰,喘着说话,“我妈。”

“你妈……你跑什么?”曲颂宁不解。

“你不懂。”也不知道自己逃没逃出继母的眼睛,顾蛮生努力平稳呼吸,表情却越发严肃。

顾父因一条“投机倒把罪”一去十年,所以唐茹一朝被蛇咬,不仅坚决反对儿子从商,连生出一点这样的想法都不行。顾蛮生感念继母的恩情,即使早有了下海掘金的念头,但为了不让唐茹担心,也一直把它藏得很妥,很深。可刚才,他在围观的人群里看见唐茹了。

跟着跑的摊贩们都停了下来,也都汗水涂地,好些个跑得太急,板车上的小商品都散落在了半路上。他们瞪着眼睛,抻长脖子,四下张望:“哪有城管?哪有城管?”

顾蛮生这才注意到这场由他而起的混乱,他饶带歉意地对大伙儿说:“不好意思,劳各位受累,我请大家喝茶。”说着就从今天的营收里抽了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了最先跟着他瞎跑的小广东。

两百块抵得上汉海一位普通职工半个月的工资了,曲颂宁惊讶地望着顾蛮生:“你倒大方。”

“钱嘛,能花才能挣,千金散尽万金来。”顾蛮生回头再看曲颂宁,敛了笑容,一张脸陡见认真之态,“先回学校,你刚刚说的问题我来解决。”

事到眼前却不推诿,曲颂宁将顾蛮生这态度看在眼里,觉出这人还挺仗义,也就彻底收起了一副来挑事儿的态度。

他们循原路返回学校,刚走到寝室楼下,就看见七八个男生堵在了宿舍门口,齐声冲楼上高喊:“顾蛮生,快退货!”

“你找来的?”场面很乱,顾蛮生扭头看了曲颂宁一眼。

“不是。”怕再闹下去又得引来校领导,曲颂宁摇着头,面色凝重。

一个学生的随身听出了问题,大伙儿就都觉得买了次品,加上开学晚会上那点旧恨,所以汉科的男生们约好了一起来退货,仗着人多嗓门大,非把事情闹大了不可。

一个个脑袋从宿舍楼的窗口探出来,全都巴巴地盼着一场好戏,就连路过的女同学也停下脚步,三两簇成一堆,一刻儿嘁嘁喳喳,一刻儿指指点点。围观者越来越多。

陈一鸣与朱亮在顾蛮生之前就回了学校,他们都在两三米外看着他,露出一副束手无策的表情。顾蛮生却临危不乱,他吩咐陈一鸣先把背包拿上楼,自己则留下来面对来势汹汹的男同学们。

“随身听的质量问题我必须弄清楚,”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今天挣来的一叠人民币全拿出来,高高举起,“可以现在就拿钱退货,也可以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如果我解决不了这些随身听在运动中跳音的问题,一定双倍退款。”

时近黄昏,太阳的余晖像金色麦芒,一线一线洒下来,刺在顾蛮生与一群大男孩儿中间。顾蛮生没了一贯轻佻与嬉戏的态度,他的脸上纹丝不动,他的影子被这麦芒似的斜阳拉得很长。他挺着腰板迎难而上,对大伙儿掷出一句响亮的话——

我来解决。

三天解决随身听的跳音问题,听来颇不可信,曲颂宁的室友就是这群男同学里打头的,他从曲颂宁的眼神里得来了一个肯定的信息,于是决定为了双倍退款也要等一等。打头的表了个态,别的男生也跟着点头,顾蛮生吩咐朱亮将男生们带来的随身听全部回收,待围拢的人群逐渐散去,他回头看了看曲颂宁,对他说:“能不能把你的Walkman借我三天?”

曲颂宁也想看看这人如何在三天内化腐朽为神奇,于是大方地将自己的随身听出借。顾蛮生一刻不待,拿了随身听就回宿舍,没想到曲颂宁快步跟了上来,随他一起上了楼。

顾蛮生回头,疑惑道:“你又不住这栋楼,也要跟着来?”汉科的男生来者是客,住的是新造的宿舍楼,也离“七公主”的女生宿舍更近,没少惹得瀚大男生的不快。

曲颂宁不答反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被迫写了人生当中第一份检查吗?”顾蛮生不解其意,反问对方为什么。

“不是因为你拆了你邻居的收音机,而是因为你拆了以后复原不了,这才留下把柄,被人捉贼捉赃了。”曲颂宁似乎对顾蛮生那点解决问题的伎俩了若指掌,拆了再研究,不就是日本人率先发明的“逆向工程”吗?他耸耸肩膀,半真半假道,“我当然得跟着来,我这Walkman千把块呢,我怎么也得亲眼看着你‘完璧归赵’。”

曲颂宁陪着顾蛮生倒腾了三天。顾蛮生拆起千把块的机器果然毫不手软,不一会儿,两人眼前就只剩下零散的壳料与电路板。

“还ANTI-ROLLING MECHANISM,不就是橡胶垫圈吗?”顾蛮生很快就破解了其中的奥秘,索尼磁带机的防震设计,就是能够保证磁带对位的金属卡簧与保证机盖压紧的橡胶垫圈。虽说对比国产随身听,只是蜗角蝇头的一点点改进,但带来的防震效果非常出众,足见日本制造业的设计巨细靡遗。

顾蛮生手边没有橡胶垫圈,便顺手拿了陈一鸣洗澡用的海绵,剪了使用。然后他索性将准备退货的八个随身听全拆了,极其仔细地调整了线路板上引线的长度,用海绵固定电池盒盖,用钳子弯曲卡簧,提高固定磁带的弹性。

曲颂宁愿意跟着来,一开始抱着的还是看戏的心态,可这会儿已完全被顾蛮生的创新思维与动手能力折服。他看见钳子、剪子与海绵垫在他手指间翻飞、起落,简直像在播种秧苗,能预见此后一片野蛮生长的春天。当顾蛮生埋头改进这些随身听时,曲颂宁仔细打量起顾蛮生的宿舍环境,跟自己收拾的房间比不了,倒也不算脏乱差。他看见书桌上一盘磁带压着一张信纸,拿起一看,是Beyond去年的专辑《乐与怒》。

曲颂宁道:“内地摇滚乐也不错,何勇、窦唯,你都可以听听。”

“你还知道何勇和窦唯?”这下换顾蛮生惊奇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曲颂宁,仍觉得这人烟不碰酒不沾、一脸书生气,横竖不像个听摇滚的,“我觉得你的随身听里应该是那些歌吧,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什么《红星照我去战斗》。”

曲颂宁轻哼了两句窦唯的歌,随手又拿起了先前被磁带压着的信纸,上头写着的并不全是歌词,看样子顾蛮生是跟着粤语歌在学粤语。

顾蛮生竟像是突然露了怯,一把从曲颂宁手里把那信纸夺了回来,笑着揉成了团。

“先用海绵这么将就着,”言归正传,顾蛮生对自己的改进成果相当满意,拿起一台随身听在灯下反复观看,“赶明儿我就亲自跑一趟东莞,跟那位刘老板说一声,只要多出一份人力,只需一点点改进,以后咱们的随身听也能打上这个标志了。”

听上去刘老板就是这些山寨随身听的生产商,曲颂宁问:“你们很熟?”

顾蛮生点头:“熟到家了。”

他跟这刘老板都是先拿货再结款的,两人间的信任关系不言而喻,确实熟到家了。

曲颂宁认真思考了一下,便向顾蛮生提议说:“能不能带我见见那位刘老板?”

顾蛮生疑惑地问:“见他干什么?”

曲颂宁用微笑卖了个关子,只模棱两可地说:“想看看有没有可能跟你一起创个业。”

这话总算令顾蛮生来了兴趣。其实打从曲颂宁将千把块的随身听慷慨相借,他就觉出了对方非但没恶意,相反还颇为仗义。想了想,他故意打趣道:“威武不能屈,我这人不吃软也不吃硬,但要换个漂亮的女同志过来,兴许我就全招了。”

“就你这样还说我是汉奸?你要生在战争年代,不用上刑就成叛徒了。”曲颂宁都快被他逗笑了,“不过这么说,我倒是认识一位漂亮的女同志,跟你还挺熟的。”

曲在百家姓里不算大姓,顾蛮生这会儿终于起疑了,他斜睨着对方,上下打量一番,还真从这双俊俏打眼的眉眼间觑出一丝熟悉的味道:“难道你是……”

曲颂宁眼底笑容加深:“曲夏晚是我的双胞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