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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嫉妒

人们注意到，在强烈的情感中，没有比爱情和嫉妒更让人着魔，更让人受蛊惑的了。两者都有强烈的欲望；都容易使人想入非非和接受诱惑；都容易进入眼睛注77，尤其是嫉妒的对象在场的时候。这些特点都容易导致着魔，如果真有着魔这种事的话。

同样地，我们看到在《圣经》中嫉妒被称为“恶眼”注78。而占星家把星体邪恶的流注79称作“邪恶的相位”注80。似乎人们还总是认为，在嫉妒的时候，人的眼睛会射出或放出一种流。

有些过分注意细节的人甚至指出，嫉妒之眼打击伤人最厉害之时，正是看到被嫉妒的一方在炫耀成功的时候，因为这增强了嫉妒。况且在这种时候，被嫉妒者的精神充溢体表注81，最容易受到打击。

撇开这些无益的问题不谈（尽管在合适的地方它们还是值得被思考的），我们来讨论什么人容易嫉妒人，什么人最容易被嫉妒，还有公妒和私妒之间的区别。

一无所长的人总是嫉妒别人的长处。人心不是以自身的善，就是以他人的恶为食。如果缺此，就会夺彼。不论是谁，如果无望学得他人的长处，就会试图通过贬抑别人的成功来求得平衡。

无事忙的包打听一般都好嫉妒。了解太多别人的事，肯定不会是因为这许多纷扰都跟他自己的利害有关，所以这必然是因为他抱着看戏的心态，来窥看他人的祸福。

只管自己的事的人，找不到啥可嫉妒的。因为嫉妒是一种焦躁不安的情感，总是在大街上行走，不能待在家里：“那些爱打听的人，总是在期望别人倒霉。”注82

人们注意到，贵族出身的人，会嫉妒地位正在上升的新贵，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改变了。这就像视觉上的错觉，别人前进时，他们觉得自己后退了。

身体畸形的人、阉人、老年人和私生子都好妒。那些不能改变自己处境的人，会尽其所能，来破坏别人的处境。除非这些缺陷发生在生性勇敢、崇高的人身上，他们会想把天生的缺陷，变为荣耀的一部分，让人说，“一个阉人，一个瘸子，竟然成就了这么伟大的事业”，以获得创造奇迹的荣誉。阉人纳尔塞斯注83、瘸子阿格西劳斯注84和帖木儿注85就是这样。

经过灾难和不幸后东山再起的人也同样好妒。他们就像和时代格格不入的人一样，把别人的灾祸视为对自己所受苦难的补偿。

那些想要在太多领域出人头地的人，因为浮躁和虚荣，总是嫉妒别人。他们不缺嫉妒的对象，因为在这些领域中的任何一个，总会有许多人超过他。罗马皇帝哈德良注86的性格就是这样。他对诗人、画家和巧匠都嫉妒得要命，因为在这些技艺上他都有过人的才能。

最后，近亲、同僚、一起长大的伙伴，看到原来和自己一样的人飞黄腾达，也容易嫉妒。因为这向他们指出他们运气不佳，而且时时提醒他们这一点，还让别人也注意到。

别人的谈论和出名也会使嫉妒倍增。所以，该隐对他兄弟亚伯的嫉妒更为卑鄙与恶毒注87，因为在亚伯的供物被神看中的时候，并没有人在旁观。关于那些容易嫉妒的人就谈到这里。

下面谈谈那些多少会遭嫉妒的人。

首先，有明显长处的人在被擢升时，较少受人嫉妒，因为他们的好运看上去只是应得的。没人会嫉妒债务的得偿，但是会嫉妒别人得到奖赏和优厚的赠礼。而且，嫉妒总是伴随着和自己的比较，没有比较就没有嫉妒，所以只有国王才会嫉妒国王。

然而，可注意的是无德无能之人在首次跻身于显赫地位之时最受人嫉妒，之后日子就会好过一些。相反，有德有才之人在爵禄长盛不衰时最受嫉妒。因为到那时，尽管他们还是有同样的长处，但已不再有同样的光彩。后起的新人已使他们黯然失色。

有贵族血统的人在高升时较少受人嫉妒，因为这看上去是他们天生的一种权利。况且，这对他们的好运似乎并没有增加多少。嫉妒就像是日光，照在陡坡峻坂之上时要比照在平地上热得多。因为同样的道理，那些依流平进的人，也比那些平步青云、越级升迁的人要少受嫉妒。

那些经过艰苦的工作、烦劳与冒险才获得荣誉的人，较少受嫉妒。因为人们认为他们的荣誉得来不易，有时还会怜悯他们，而怜悯总是能消除嫉妒。因此你会看到那些比较深沉严肃的政客，位高权重却总是在自嗟自叹，唱着“我的日子有多苦”的调子。并不是他们真的觉得苦，只是为了减轻别人的嫉妒。但人们能体谅的是他们被加在身上的任务，而不是他们自己招来的事情，因为没有比野心勃勃地包揽各种不必要的事务更惹人妒忌的了。

身居高位者如能保留所有下属充分的权利和应有的责任，那就能最好地消除妒忌，因为这意味着他在自己和妒忌之间树立起了许多道屏障。

最后，最招人嫉妒的，是那些富贵而傲慢自大的人。他们只有在炫耀富贵，大摆排场，或者压服所有反对者和竞争者的时候，才感觉舒服。而明智的人，却愿意为嫉妒作一些牺牲，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存心让自己受阻挠或被挫败。

虽然以上的说法是正确的，但以平易坦荡（不带傲慢虚荣）的态度，而不是以诡诈狡猾的态度身居高位，要较少引人嫉妒。人如果采取后一种态度，就等于否认自己的幸运，好像是觉得自己不配享受荣华富贵似的。这等于是教别人来嫉妒自己。

最后，是这一部分的结论。如在开头所说，嫉妒的行为中有些妖术的成分。所以要疗治嫉妒，只能用疗治妖术的方法，也就是说，移除（人们所说的）魔咒，把它转移到别人身上。为达此目的，大人物中比较聪明的，常常会找一个人来出头露面，把本来会针对他们的嫉妒，转移到他的身上。有的时候是转移到侍从和仆人身上，有的时候是转移到同僚、同事的身上，以及其他类似的人物。从来也不缺生性鲁莽、躁进的人物，来充当这样的角色。只要能获得权力和官职，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现在来谈谈公妒吧。公妒还是有一些益处的，而私妒则一点益处也没有。因为公妒就像是暂时的放逐，让权势变得太大的人隐退。所以，公妒也是一种对大人物的约束，让他们循规蹈矩。

这种嫉妒，在拉丁语里叫作invidia，在现代语言里被称为“不满”，这一点我们在讨论“叛乱”时再谈。在一个国家里，这是种像传染病一样的疾病。传染病传染给健康的身体，使其腐坏；而国家一旦产生公妒，再好的措施也会被诋毁，被冠以恶名。这时再掺和上一些善政，也于事无补，因为这正好证明了施政者的软弱无能，害怕不满。这带来的坏处更大。发生传染病时也是这样。你害怕它，就是招它上身。

公妒似乎主要针对的是身居要津的官员和大臣，而不是君主和国家。但是有一条可靠的规律，那就是如果对一位官员的不满很严重，而在他身上引起不满的原因却很轻微；或者是对一个国家的大臣普遍都有不满，那么这不满（尽管是隐蔽的）就确实是针对国家的了。关于公妒或不满，还有它与私妒的区别，就谈到这里。私妒已在文章开头论述过。

关于嫉妒这种情感，我们再补充一点。在所有情感中，嫉妒是最强烈和持久的。其他情感的起因是偶尔出现的，而有话说得好：“嫉妒从不休假。”注88嫉妒总是会找到这个或那个对象。

人们还注意到，爱情和嫉妒会使人憔悴，而其他情感不会，因为它们没有那么持久。嫉妒也是最卑鄙、最堕落的情感，所以它是魔鬼的固有特性。魔鬼被称作“好妒者，夜晚在麦田里播种杂草”。嫉妒总是狡猾地在暗中行事，破坏像麦子这样的美好事物。

注77 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认为，眼睛通过发出光柱来看见东西，而嫉妒也是人的眼睛实实在在地放射出的一种“流”。见Brian Vickers为培根《随笔集》第163页所作的注。（Bacon, Francis. The Essays or Counsels Civil and Moral. Oxford: Oxford UP, 1999.）

注78 见《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7章第22节：“an evil eye”。

注79 原文为evil influences。Inf-luence是占星学认为星体发出的一种“流”。

注80 原文为evil aspects。Aspect是西方占星学术语，指行星、星座和地球形成的角度，有些角度为“不祥”。

注81 当时认为精神是一种极纯净的液体，可以充溢体表，也可以收回体内。

注82 原文是拉丁文Non est cur-iosus，quin idem sit malevolus。为古罗马喜剧作家普劳图斯（Plautus）之语。

注83 Narses（472－568）：拜占庭名将。

注84 Agesilaus（前444－前360）：斯巴达国王。

注85 Tamburlane（约1336－1405）：鞑靼王，据传为瘸子。

注86 Hadrian，76－138年间罗马皇帝。

注87 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4章第3－5节。

注88 原文为拉丁文Invidia festos dies non ag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