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猎物

安东尼·道格拉斯教授满足地坐进他的红皮革安乐椅里,长舒了一口气。他一边哼哼唧唧,一边费力地脱掉鞋子,把它们踢到屋角。他两手叠放在隆起的腹部,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累了吧?”厨房里的劳拉·道格拉斯从炉火前回头看了他一眼。黑眼睛里写满了怜爱。

“还是你了解我。”道格拉斯扫了一眼对面沙发上的那份晚报。值得读吗?不,还是算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包香烟,不紧不慢地点燃,“是的,今儿我可真累。我们正准备开始一系列全新的研究。一大帮聪明的小伙子今天刚从华盛顿来,带着他们的公文包,还有计算尺。”

“会不会——”

“哦,事情还是归我管。”道格拉斯教授得意地笑着说,“你就别操心了。”灰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他身边,“他们想超过我,还得多玩几年计算尺呢……”

他的妻子笑起来,继续准备晚饭。也许是因为这座科罗拉多小城生活闲适,也许是周围雄伟壮丽的山峰让人心胸开阔,又或许是受益于稀薄清冷的空气与安静友好的市民,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她的丈夫看上去完全不像他的同行那样紧张又多疑。最近这段时期,有好多野心勃勃的新成员开始从事核物理研究。老人们的位置岌岌可危。每一所大学,每个物理系,每间实验室,都有大批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挤进来。就连这里——位置偏远的布莱恩特学院[5]也不例外。

即便安东尼·道格拉斯有过担心,也从没表现出来过。他幸福地躺在安乐椅上休息,闭着眼睛,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的确累,但内心宁静。他再次长出一口气,但这次更多的是因为满足,而不是疲惫。

“的确,”他懒洋洋地嘟囔着,“论年龄,我都够做他们的父亲了;但论学识,我还是要比他们高一截。当然,我更了解行规,还有——”

“那些值得维护的门路。”

“不过说实话,我终究还是会从这个研究项目里退出来。这个研究毕竟才刚开始,以后……”

他突然没声了。

“怎么了?”劳拉问。

道格拉斯突然撑起来,身子离开了椅子。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惊恐地瞪着前方,两手紧握椅子扶手,嘴巴张大了,又合上。

窗外有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大眼睛极为专注地望着房间,打量着他。那只眼睛足有整面窗户那么大。“仁慈的上帝啊!”道格拉斯喊道。

眼睛退开不见了。窗外只剩下黄昏的暮霭、幽暗的群山和树木。道格拉斯缓缓地跌坐回椅子里。

“什么东西?”劳拉尖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人?”

道格拉斯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嘴唇颤动着,“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比尔。我亲眼所见。它肯定是真的。要不然我不会这么说。你了解我的为人。难道你不相信我刚才说的话?”

“当时有没有其他人看见呢?”威廉·亨德森[6]教授若有所思地咬着铅笔问。他已经在餐桌上清理出了一块空间——把他的银制刀叉和盘子推到一边,然后将笔记本放到面前,“劳拉看到没有?”

“不。劳拉当时背对着那东西。”

“时间是……”

“半小时之前。那时我刚到家,大约六点半。我脱掉鞋子,正坐着休息。”道格拉斯用颤抖的手摸了摸额头。

“你说那东西是孤立的?没有其他部位?只有一只……眼睛?”

“对!只有一只眼。一只巨大的眼睛望着我。它洞察一切,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它是透过一架显微镜在观察我。”

众人陷入了沉默。

桌子对面,亨德森那位红头发的妻子打破了沉默,“你一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经验主义者,道格。你从来不会轻信任何奇谈怪论。但这次……没有其他人看到,真是太糟糕了。”

“当然不会有其他人看到!”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那该死的怪东西要看的只是我。我才是它的研究对象。”道格拉斯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被一只钢琴那么大的眼睛观察!上帝啊,要不是我意志坚定,怕是已经疯掉了!”

亨德森和他的妻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比尔有一头深色头发,面容英俊,比道格拉斯年轻十岁。精力充沛的琼·亨德森是儿童心理学系的讲师。她的举止敏捷轻快,胸部丰满,身穿尼龙衬衫和一条宽松的裤子。

“你怎么看这件事?”比尔问妻子,“这听起来更像是你的研究领域。”

“这属于你自己的研究领域才对。”道格拉斯没好气地说,“别把这当成心理疾病,随便就把我打发了。我来找你,是因为你是生物系的系主任。”

“你觉得那是某种动物?巨型树懒之类的东西吗?”

“肯定是某种野兽。”

“也许是个恶作剧。”琼猜想,“或者是个广告牌,某眼科医生的招牌之类的。有人碰巧拿着它经过你家窗外。”

道格拉斯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只眼睛是活的。它在观察我、揣摩我,然后它退开了,就像离开目镜一样。”他不由自主地颤抖,“我跟你们说过了,它在研究我!”

“针对你一个?”

“只观察我,不关心别人。”

“你似乎非常确定它是从上向下看的,这很奇怪。”琼说。“是的,俯视。的确如此,它俯视着我。”某种难以捉摸的表情从道格拉斯脸上闪过,“你理解我的意思了,琼。那东西像是来自上面一样。”他指向头顶。

“也许它是上帝的眼睛。”比尔若有所思地说。

道格拉斯什么都没说,但他瞬间变得面如死灰,牙齿也开始打战。

“胡扯。”琼说,“上帝不过是个先验的[7]心理学符号,用来代表那些无法解释的力量。”

“它是否带有指责意味地看你?”比尔问,“就像你做了某件亏心事一样?”

“不。它更像是对我感兴趣,而且兴趣十分浓厚。”道格拉斯站了起来,“我必须回家了。劳拉还以为我在抽疯。我当然还没跟她说这件事。她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科学训练,没有能力应付这样的情况。”

“即便对我们来说,这件事也没那么好接受。”比尔说。

道格拉斯紧张地向门口走去,“你还是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吗?会不会有被认为灭绝了的生物还在周围的山区出没呢?”

“在我们所知道的生物中并没有这种类型。如果我曾听说过——”

“你说它俯视着你,”琼说,“而不是弯下腰来窥探你的房间。那么这东西就不会是动物,甚或是地球生物。”她思索着,“或许真有某种东西在观察我们。”

“没观察你们。”道格拉斯难受地说,“只是在观察我一个人。”

“另外一个种族在观察我们。”比尔插嘴说,“你是想说——”

“或许那只眼睛来自火星。”

道格拉斯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向外窥探。夜幕深沉,微风拂过林间,吹过高速公路。在山的阴影下,他的小汽车看上去就是一个黑色的小方块,影影绰绰的。“如果你们想到什么新的线索,就打电话给我。”

“睡前吃几片苯巴比妥[8],”琼建议道,“能让你的精神放松一些。”

道格拉斯已经走到了门廊。“好主意。谢谢。”他用力地摇摇头,“也许我真的精神错乱了。上帝啊。好了,回头见。”

他紧握扶手,走下房前的几级台阶。“睡个好觉!”比尔喊了一句。然后门就被关上了,门廊的灯也灭了。

道格拉斯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的汽车。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车门把手。挪动一步、两步。这真蠢!我是一个20世纪的成年人,准确地说是中年人,却还……他又向前挪动了一步。

他来到车门前,把它拉开,迅速坐进汽车,又立马把车门关紧。他一边发动车子,打开前大灯;一边默默祈祷,感谢上帝保佑。自己真是蠢得要死。那个巨大眼睛一定是特效技术之类的花招。

他在脑海中梳理这件事。学生?爱恶作剧的人?还是阴谋,目的是使他发疯?他很重要,也许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核物理学家,又在主持这个新的研究计划……

汽车开动,驶上了寂静无人的高速公路。在车子加速的同时,他的眼睛扫过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

在车前灯的照射下,公路旁边的某个东西在反光。

道格拉斯紧盯着那件东西,不由得出了神。一个长条形的方块躺在马路边的荒草丛里,掩映在幽暗的大树下。它的表面有微光闪耀。他减慢车速,几乎就要停下。

那是一根金条,就躺在马路边上。

这真是难以置信。道格拉斯教授缓缓地摇下车窗,向外张望。真的是黄金吗?他紧张地笑了笑。恐怕不是。他当然常常见到黄金。眼前这东西,看起来像是黄金,但或许只是铅锭,表面镀了金而已。

但是——为什么?

一定是那些学生的玩笑或者恶作剧。他们肯定是看到他驾车从这里经过,前往亨德森家,然后猜测他还会驾车归来。

但或者——或者这就是一块金条。或许有一辆运钞车从这儿经过,转弯时动作过猛,导致金条滑落,跌入草丛。如果真是这样,眼前就有一笔小小的财富,在公路边的黑暗处等待着他。

但现行法律并不允许私人持有黄金,他将不得不把这金条上交国家。但他应该能锯下一小块留给自己吧?而且上交金条肯定也会获得点儿奖金,可能有几千美元呢。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他可以拿走那金条,藏起来,然后把它空运到墨西哥,送出这个国家。埃里克·巴恩纳斯有一架单翼飞机,他可以轻易地把金条运到墨西哥,然后再卖掉它,接着就能退休养老,安享清福。

道格拉斯教授为自己的卑劣念头而感到生气。归还此物是他的义务。他应该打电话给丹佛造币厂,说明情况,或者报警。他挂上倒挡,退到金属条旁边,关掉发动机,走到黑黢黢的公路上。作为一名忠诚的公民,他有责任这么做——上帝为证,他可是久经考验,对国家忠心耿耿。他要尽到自己在此时此地的责任。他探身到车内,在仪表盘上一阵摸索,找手电筒。如果有人丢了一根金条,那他就要……

一根金条。这不可能。一阵刺骨的寒意慢慢地笼罩了他,让他的心里发紧。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个微弱但冷静、理性的声音对他说:有谁会丢了金条,就这么离开?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

他被恐惧攫住,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吓得浑身发抖。公路漆黑无人,群山静默,而他独自一人。如果他们想暗算他,这是完美的地点……

他们?

谁?

他迅速地四下张望。那些人很可能就藏在树丛里,等着他。等着他穿过马路,离开公路,进入树丛。在他弯腰捡起那根金条的时候,猛地朝他一击。很可能就是这样的安排。

道格拉斯爬回车里,急匆匆地点火。他松开刹车,猛踩油门。车子向前冲去,不断加速。他整个人俯身压在方向盘上,双手不停地颤抖。他必须离开,在那些身份不明的家伙抓到他之前逃走。

在车速完全提起来之前,他透过打开的车窗,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金条还在原处,在公路边的幽暗草丛中泛着光。但奇怪的是,它给人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其周围的空气似乎波动着。

那金条突然变淡,然后消失。它的光芒也被黑暗吞没。道格拉斯向上一看,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他头顶的天空中,某种东西挡住了星辰。那东西正在移动,巨大的形状让他震惊。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它是活的,有圆形的轮廓,罩在他的头顶上方。

一张脸,一张巨大到遮天蔽日的脸正在向下看。它就像是一个大月亮,挡住了其他的一切。那张脸在空中停了半晌,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看着他刚离开的那个地方。然后像那金条一样,先是变淡,然后消融在黑暗里。

繁星再度出现在空中。又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道格拉斯瘫倒在座位上,双手从方向盘上滑落,垂在身侧。失去控制的车子急速地转了个弯,咆哮着向公路之外冲去。他再次抓住方向盘,堪堪防止了车祸的发生。

情况已经明了,确实有人在跟踪他,想要抓住他。但不是恶作剧的大学生,也不是来自遥远过去的怪兽。

不管它们是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都跟地球无关。它——它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它们为他而来。

他自己。

但为什么呢?

皮特·伯格听得很专心。“继续说。”当道格拉斯停下来时,他说道。

“就这些了。”道格拉斯转向比尔·亨德森,“你别想让我相信自己疯了。我真的看到了那东西。当时,它俯视着我。这次是一张完整的脸,不止一只眼睛。”

“你确定最早那只眼睛来自同一张脸吗?”琼·亨德森问。

“我确定。那张脸上的表情和那只眼睛流露出来的神情一模一样,都是在研究我。”

“我们必须报警。”劳拉的声音尖利而干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有人打定主意要抓走他——”

“报警没什么用。”比尔·亨德森来回踱步。现在已过午夜,很晚了。道格拉斯家中所有的灯都亮着。数学系主任米尔顿·埃里克老爷子蜷缩在房间的一角,观察着周围,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们可以假定,”埃里克教授取下两排黄牙间的烟斗,冷静地说,“他们是外星种族。他们的体型和出现的位置都表明:他们不必在地表上活动。”

“但他们也不能站在天上吧!”琼火了,“天上什么都没有好不好!”

“或许存在其他的宇宙系统。通常来说,这些宇宙系统与我们的世界毫无关联。不计其数、多种多样的平行宇宙,以一种用现在的科学术语完全无法解释的方式,在一个坐标面上排列开来。由于某种异常原因,两条切线相交在了一起,于是我们与其中的某个平行宇宙发生了接触。”

“他的意思是,”比尔·亨德森解释说,“想抓走道格的那些家伙不属于我们的宇宙系统。他们来自另外一个维度。”

“那张脸出现过波动。”道格拉斯轻声说,“那根金条和那张脸都曾波动过,然后才消失。”

“应该说是撤回。”埃里克说明道,“返回了他们自己的宇宙。他们可以自由进出我们的世界,看起来应该是有个虫洞,他们通过那儿进出。”

“太不幸了,”琼说,“那些家伙大得要死。要是他们小一点儿的话——”

“对方体型占优势。”埃里克承认,“这种状况的确对我们很不利。”

“你们还在学术争论!”劳拉抓狂地喊起来,“外面那些家伙要把我的丈夫抓走,你们却在这里探讨抽象理论!”

“这种现象,或许可以解释神的存在。”比尔突然说。

“神?”

比尔点头,“你们没想到吗?或许在过去,这些东西也通过不同宇宙间的联结处,到我们的世界观察过我们。也许有时他们还会降临到地表。原始人看到了他们,却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于是就以他们为核心发展出宗教信仰,并膜拜他们。”

“想想奥林匹斯山。”琼说,“还有,摩西也是在西奈山顶见到了上帝。而我们也位于落基山脉的高处。也许,平行世界之间的接触只能发生在高海拔地区,就像这样的山区。”

“而西藏的喇嘛们住在全世界最高的高原上。”比尔补充说,“僧侣遍布整个青藏高原——世界上最高、最古老的地区。所有伟大的宗教都诞生在山区,再由见过神灵的人将神启带出来,四处传播。”

“我没有搞明白的是,”劳拉说,“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他。”她无助地摊开双手,“为什么就不能选别人呢?为什么偏偏是他?”

比尔脸色凝重,“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解释下。”埃里克咕哝道。

“道格是什么人?他可能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核物理学家,并且正在从事核裂变方面的前沿研究。这个研究项目的保密级别是绝密。因为道格在布莱恩特学院,政府肯资助学院的所有研究项目。”

“所以呢?”

“他们是因为他的才能才选中了他。他懂很多事情。同我们的宇宙相比,对方的体型巨大。他们可以像我们在生物实验室里观察——那个,培养基中的肺八迭球菌一样,细致观察我们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文明一定比人类更先进。”

“当然是这样!”皮特·伯格恍然大悟,“他们想知道道格懂的那些知识。他们想要劫走他,用他的聪明才智帮助他们的文明发展。”

“寄生虫!”琼惊呼道,“他们一定长期依赖着我们。你们不觉得吗?想想过去有过多少人离奇失踪,一定是被这些家伙悄悄劫走了。”她哆嗦了一下,“他们很可能把我们的世界当成试验场。我们辛辛苦苦地发展科学技术,他们则坐享其成。”

道格拉斯想要开口说话,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僵硬地坐在自己椅子里,转头看向一侧。

屋外一片漆黑,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比尔问,“出什么事了,道格?”

劳拉抓住了他的胳膊,“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说话呀!道格!”

道格拉斯教授挣脱她的手,拽开前门,迈入门廊。头顶是一轮黯淡的月亮,朦胧的月光笼罩着一切。

“道格拉斯教授!”还是同一个声音,甜美、清脆——是个女孩的声音。

在门廊的阶梯下面,月光映照出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她一头金发,大约二十岁。身穿白色安哥拉羊毛衫和格子裙,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她正在急切地向他挥手,小脸上满是乞求的神色。

“教授,您能不能跟我来一下?可怕的故障出现在……”她焦急地从房前跑开。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人也消失在夜色里。

“到底怎么回事?”他大声问。

他还能隐约听到女孩的声音。她越跑越远。

道格拉斯举棋不定。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按捺不住地快步走下阶梯,去追那女孩。那女孩仍在往前跑,双手拧在一起,丰满的嘴唇因为绝望而不停地颤抖。因为极度的恐惧,毛衣下的胸膛剧烈起伏。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每一次战栗,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出了什么事?”道格拉斯大声问,“哪儿出错了?”他加快脚步追赶那女孩,“上帝啊,你别跑!”

但那女孩还在往远处跑,引他跑向一片开阔的草地,离家越来越远。从那片草地算起,就是学院的地盘了。道格拉斯心里很烦。这女孩真讨厌!为什么就不能等等他?

“等会儿!”他一面说,一面追赶。他踏上黑黢黢的草地,累得气喘吁吁,“你是谁?到底想要——”

一道强光闪过,炫目的闪电划过他身边,在离他几英尺远的草地上烧出一个冒烟的坑洞。

道格拉斯惊呆了,愣在原地。然后又是一道闪电袭来,这次正好劈在他面前。热浪逼得他连连后退。他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女孩却突然停住了。她安静地站在原处,面无表情,整个人跟一尊蜡像似的。一瞬之间,她就失去了生气。

但道格拉斯没时间多想。他转过身,手忙脚乱地跑向自己家。第三道闪电击来,正中他的前方。他急忙向右转,扑倒在墙边的灌木丛中。他滚了几圈,气喘吁吁,然后倚靠在房子的水泥墙面上,尽可能地紧贴墙面。

他头顶的星空突然闪烁了一下。闪烁只是一瞬,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他再次孤身一人,不再有闪电,而且——

那个女孩也不见了。

她是个诱饵,一个逼真的仿制品,用来引诱他离开房子到开阔的地方,方便他们发动袭击。

他颤抖着站起来,贴着墙沿绕到屋子正面。比尔·亨德森、劳拉和伯格都站在门廊上,一边紧张地交谈,一边四下张望,寻找他的踪迹。他的小汽车还停在私人车道上。如果他能坐上车,或许——

他瞥了一眼天空。那里只有繁星,没有“他们”的踪迹。如果他能开走自己的汽车,沿着公路逃离这片山区,去地势较低的丹佛市,或许他就安全了。

他战栗着,做了一个深呼吸。从这里到汽车只有十码距离,折合三十英尺[9]。他只要能坐上汽车——

他快速地奔跑起来,跑过小路,跑上车道。然后,他拽开车门跳进去,迅速地点火,放刹车,两个动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汽车开始向前滑行,发动机发出突突的响声。道格拉斯猛踩油门,汽车飞了出去。门廊上,劳拉尖叫了一声,跑下阶梯。她的哭喊声和比尔的惊叫声都淹没在了发动机的轰鸣声中。

片刻之后,他已经上了公路,快速地远离小镇,沿着细长弯曲的盘山公路逃向丹佛。

他可以等到了丹佛再给劳拉打电话,让她来找他。然后两人一起坐上火车,向东走。让布莱恩特学院见鬼去吧,还是保命要紧。一整夜,好几个小时,他一直在开车,不敢停下。太阳出来了,慢慢升上天空。路上的车变多了,他超过了几辆柴油货车,它们轰隆隆地缓慢又笨重地沿着公路行驶。

他感觉好点儿了。群山已经被抛在身后,他和“他们”隔得远了些……

气温逐渐升高,他的精神也振奋了一些。有几百所大学和研究所遍布在全国各地,对他来说换个地方继续工作不是难事。一旦他远离了山区,“他们”就抓不到他了。

他减慢车速,因为油量表显示车快没油了。

公路的右侧有一座加油站和一家小小的路边咖啡馆。看到咖啡馆,他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餐。他的肚子已经开始抗议了。咖啡馆门口停了几辆车,里面的吧台前坐着几个人。

他驶离公路,把车停在加油站里。

“请加满!”他叫来加油站的服务员。他挂上空挡,下车,踏上炽热的沙石地面。他已经开始流口水,想来一盘烤薄饼,加点儿火腿,搭配新煮的黑咖啡……“我能把它留这儿吗?”

“车吗?”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拧开油箱盖子,开始加油,“您什么意思?”

“加满油之后,帮我把车停好。我想离开一会儿,吃点儿早饭。”

“早饭?”

道格拉斯有点儿烦。这家伙有毛病吗?他指了指那家咖啡馆。一名卡车司机推开咖啡馆的纱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剔牙,一边想事。店里面,女店员正在来回忙碌。他已经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儿,还有烤盘上煎着的火腿味儿。从投币式自动点唱机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听起来友好又温暖。“我想去那家咖啡馆。”

服务员停下了加油的动作,缓缓放下油管,转身面向道格拉斯,神情诧异。“什么咖啡馆?”他问。

那家咖啡馆开始波动,突然消失了。道格拉斯极力抑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刚刚咖啡馆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片空地。

那儿只有黄绿间杂的草地,上面有几个锈迹斑斑的锡罐、旧瓶子、一堆垃圾和倾倒的围栏。往远处望去,能看到山峰的轮廓。

道格拉斯努力控制着自己。“我只是有点儿累。”他嘟囔着,摇摇晃晃地爬上车,“多少钱?”

“我才刚刚开始加——”

“给。”道格拉斯硬把一张大额钞票塞进他手里,“让开。”他发动车子,冲上公路。加油站的人目瞪口呆,看着他疾驰而去。

刚才真险,真他妈好险。这是一个陷阱,而他差点儿就掉了进去。

但真正让他害怕的,却不是这千钧一发的境地。而是,他已经离开了山区,但他们还先他一步,设下了陷阱。

离开山区没什么用,他并不比昨晚安全。他们无处不在。

汽车在公路上疾驰。他离丹佛市越来越近——那又如何?到了那里也不会有任何区别。就算他能去死亡谷[10]挖个地洞躲进去,都同样没用。他们就是想抓他,绝不会中途罢手。这已经很清楚了。

他绞尽脑汁,思索脱身之计。

这是一个寄生文明。他们抓捕人类,劫掠人类的知识和科学发现。比尔是这么说的吗?他们为他的学识而来,想要获得只有他知道的关于核物理学的知识和技术。因为卓绝的能力和研究资历,他脱颖而出,被他们选中。他们会一直追捕他,直至得手。然后——又会怎样?

他满心恐惧,想起那金条、那个作为诱饵的栩栩如生的女孩、那个到处是人的咖啡馆,还有烤盘上的火腿、冒着热气的咖啡。

上帝啊,要是他能做一个普通人该有多好,没有技术,没有特殊的能力。要是——

突然有刺耳的声响传来,车子猛地一颠,有一只轮胎爆了。偏偏在这种时候……

偏偏在这时候。

道格拉斯把车停在公路边。他熄火,拉起手刹,在车里静坐了片刻。最后,他在上衣兜里摸索了一番,取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他慢慢地点了一根烟,把窗子摇下来透气。

他被困住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爆胎显然是计划的一部分。上面的人肯定往路面上撒了些什么,很可能是图钉。

公路上荒无人烟,也不见其他车辆的踪迹。他孤身一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里距丹佛市还有三十英里,再怎么着也开不过去。周围空无一物,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和荒原。

只有平坦的大地——和头顶的蓝天。

道格拉斯朝上瞥了一眼。他看不到他们,但他们就在那里,等着他离开汽车。他的知识、能力,会被一种外星文明所用。他会成为他们手中的工具。他全部的学识都将被占有。他会成为一名奴隶,生活再没有更多的意义。

但是,换个角度想,这也是一份荣耀。在整个人类社会中,他们唯独选中了他。他的知识和能力有着至高的吸引力。他的脸隐隐地浮现出光彩。也许他们已经研究他一段时间了。那只巨大的眼睛肯定经常观察他,不管是透过望远镜,还是显微镜,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了解到了他独有的能力,并认定这种能力对他们的文明助益良多。

道格拉斯打开车门。他下车,站到灼热的路面上。他扔掉香烟,平静地把它踩灭。他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他已经看到了那些图钉,在路面上闪闪发光。车子的两只前胎都瘪了。

头顶有东西在闪光。道格拉斯平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终于到来,而他不再恐惧。他带着超然,好奇地观察一切。那东西越变越大,在他头顶展开,膨胀,变得更大。然后在空中停留了一下,坠落下来。

道格拉斯站着没动,任由那张巨大的天网罩住自己。大网升向天空,网绳勒紧他的身体。他随之上升,向天空飞去。但他很放松,心情平静,不再恐惧。

有什么好怕的?他要做的工作还跟以前一样。当然,他会想念劳拉和学院,想念物理系里惺惺相惜的学术伙伴们,想念学生们求知若渴的年轻面庞。但毫无疑问,他也能在上面的世界里找到同伴。那些跟他一起工作的人,也一定训练有素,能够跟他交流。

装着他的网上升得越来越快。地面迅速地远离他,平坦的地表逐渐弯曲,地球变成了球体。出于专业兴趣,道格拉斯观察着这一过程。透过复杂的网绳,他已经能看到另一个宇宙的轮廓。他正在进入全新的世界。

他看到了人的形状,两个极其巨大的身形蹲伏着。其中一个在收网,另一个手里拿着某样东西,在一旁观看。至于周围的景致,因为太过巨大,而且影影绰绰,道格拉斯说不出是什么。

终于抓到了。一个念头向他传来。他可真能挣扎。

这工夫值得花。另外那个家伙是这样想的。

他能直接听见他们的想法。这些人有着硕大无朋的大脑,意念的力量非常强大。

我是对的。这是截至目前个儿最大的。干得不错!

重量肯定有二十四雷格!

终于抓到了!

道格拉斯无法再保持冷静了,因为恐惧,一阵寒意向他袭来。这两个家伙在说什么?他们什么意思啊?

随后,他从网里被甩出来,向下落去。有东西等着接住他。那玩意儿的表面平坦锃亮。那是什么?

奇怪!它真像一面煎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