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余地处北方,国人身形粗犷高挑,眉目深邃。
眼前的死者眉目柔和得多,与媱嫦印象中的羌余人不大一样。
宋秋打量了这死者片刻,心中也有了些疑惑。
媱嫦不说倒是没觉得,她这么一说,连宋秋都觉得眼前这人不像是羌余人了。
陈记酒肆的老板战战兢兢的缩在一旁,听到她们说话,欲言又止的攥紧了衣角。
他这小动作没能逃过媱嫦的眼睛。
她站起身,看向陈掌柜问:“他是何人?”
陈掌柜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厉害:“回、回大人的话,他叫脱里,是自羌余来的客商,官牒上写的是羌余人——小民也常常听他提、提起家乡。”
提起家乡,也未见得是羌余人。
媱嫦心中了然,却不去追问,而是又道:“继续说。”
“喏。”陈掌柜急急应下,继续道,“脱里自五年前起给我家供货。我与他要好,平素他送货来,便留他在铺子里宿下,昨儿也是如此,我和他彻夜畅谈,结果今早就、就……唉!”
宋秋此刻抬起头,看着媱嫦道:“大人,死者是溺水而死,大约是卯正时分死的。死后方才被人以针线把猫尾缝于身后。”
媱嫦的眉头皱了起来:“溺亡的人面容能是这般祥和?”
人溺水之时大多会挣扎不休,不仅身形异常,面容亦会狰狞非常。
而脱里,他双手虚握不见用力,面容更是安静平和。
就像是在睡梦中安然辞世一般。
宋秋起身看着媱嫦,眼中多了些担忧模样:“的确是溺亡,而且也没有中毒迹象。”
这一桩命案,愈发诡异了。
媱嫦再次看向陈掌柜:“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尸首的?”
“今晨卯时七刻,伙计洒扫的时候发现的。”陈掌柜立即回答。
媱嫦“唔”了一声,又回到脱里的尸首旁蹲下。
她捏住脱里的脸,使得他的嘴巴张开来。
甜腻的酒味弥散开来。
媱嫦抬头看向陈掌柜:“你们昨日饮的是羌余奶酒?”
陈掌柜略显吃惊,点着头应是。
媱嫦又问:“京安城里,羌余奶酒价值几何?”
陈掌柜不知媱嫦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恭维着回答:“羌余奶酒价高,五十文一壶,如若大人喜欢,只管拿去便是。”
媱嫦蹙眉。
这酒,比元州的价格低了三成。
不过在坊间,这也是寻常百姓喝不起的高价酒了。
“你们昨晚饮了多少?”
“这个……”陈掌柜大约宿醉未醒,拧着眉头思量了好一会儿才说,“三五坛是有的,脱里酒量好,还是他把我送回卧房的。”
“他没醉?”媱嫦追问。
陈掌柜面颊泛红,眼底悲色浓重:“这些年来,我从未见他醉过。”
“那便不是醉后溺亡了……”
既非中毒,亦不是酒醉。
这人的死,可不是一般的古怪。
媱嫦伸手拍了下宋秋的肩膀:“把尸首带回绣止府,你再好好看看。”
“喏。”宋秋立即应下,甚至有些欢喜模样。
她一直都想劝媱嫦回府去寻公子拿主意,却怕会惹得媱嫦不满,没敢说。
现下媱嫦自己这般说,她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去找公子拿主意了。
宋秋招来武吏把脱里的尸首抬去绣止府,嘱托完毕,她转身却不见了媱嫦。
酒肆伙计眼色极佳,见宋秋面露疑惑,立即上前道:“大人,那位大人去了脱里下榻的客房,小的带您过去。”
酒肆后院的客房里,陈掌柜把脱里的包袱拿出来,解开来摊放在桌上。
“大人,这便是脱里的包袱了。昨日他来时正巧是晚饭时分,这包袱还是伙计拿来房里的。”陈掌柜说道。
媱嫦翻看着包袱里的东西,视线在客房内转了一圈儿。
这屋子干干净净,还有淡淡的熏香味道。脱里那一身酒气,大抵是根本没有入过这间屋子的。
包袱里只有简单的几件衣物,皆是深色粗布衣服,没什么稀奇的。
媱嫦拿起脱里的文牒翻看。正如陈掌柜所言,他自羌余来,祖籍是羌余都城墨栗城。
文牒内夹着印有丰远门批注的入城文书,运送羌余奶酒三十坛。
三十坛?
媱嫦攥紧了文书,凝眉看向陈掌柜:“他只带了三十坛酒来,怕不是要亏死?”
区区三十坛酒,即便是羌余奶酒价高,总价也不过千两。山高水远走这么一遭,所图利益不过百两之数,怕是连往返盘缠都不够吧?
陈掌柜赶忙说:“以往要多得多,不过脱里此番路上遇到了些难事,货物折了大半。”
“什么事?”
“这个……他没说,小民见他面色艰难,便也没有追问。”陈掌柜笑得勉强,“做生意么,总不能戳人伤心事。”
媱嫦瞥了他一眼,没再言语。
她继续翻看着这包袱,片刻后从几件衣服里扯出来了一条素白的丝帕。
帕子有些旧了。其上的双枝红梅绣花也不知被摩挲过多少次,绣线都有些毛躁了。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许是对脱里的身份存了疑惑,媱嫦看着眼前的红梅绣帕,没来由的想起了这首诗。
“大人。”
宋秋迈步进来,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媱嫦的思绪。
媱嫦转回身对她道:“你来瞧瞧这房间里可还有什么不对之处。”
她说完便往外走,手里还捏着那方帕子。
她觉得自己需要离开此处清醒些,免得让自己一时的揣测始终影响了思绪。
出了陈记酒肆的大门,北风立时便吹散了她脑中那纷杂的思绪和鼻间萦绕不休的酒气,还带着一丝酸甜的香味。
媱嫦有些困倦的揉了揉眼睛,放下手,眼前却多了串红彤彤的果子。
瞧着眼前的糖葫芦,媱嫦愣了好一会儿。
不等她回过神来,糖葫芦后边又多了张笑盈盈的脸。
“阿媱,想什么呢?”
看着眼前人俊朗的笑脸,媱嫦不禁也笑了。
她抬手接过糖葫芦,咬下一颗果子,自进京安城后便始终紧绷着的脸上终于多了抹笑意。
这笑直达眼底,她眯起眼睛,咬着酸甜可口的山楂,言语含糊,再没有铁血将军的模样:“宁昌哥哥,你怎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