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折枝忆旧人

萧太后本是个务实的人,可听闻了萧挞凛殉国,悲痛欲绝,辍朝五日,又见大势已去,便听了宋朝降将王继忠的话,派人赴澶州请求议和,真宗大喜过望,正合他意,寇准却急忙赶回了南城,苦谏不可,称契丹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正是乘胜追击之时,边防大将杨延昭也是此意,派人上书,称今敌军人马困顿,而我军士气高涨,故应乘胜追击,扼守要道,围而歼之,然后北上,收复燕云十六州,何郁也是力荐此意,可朝中其余大臣皆愿求和,真宗也不愿再战,劝也无用,便答应了议和。

次日契丹来使,提出了议和条件,要宋朝归还周世宗所夺瓦桥关之地,真宗怕割地求和会遗臭千古,便派了曹利用去议和,嘱咐道:“只不割地,纵百万钱财,也无妨答应。”

曹利用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刚出了门没几步,便被寇准暗中叫了过去,狠狠道:“皇上虽有百万之约,但若超过了三十万,看我不砍了你脑袋!”

曹利用吓得屁滚尿流,战战兢兢地去了辽营,费尽口舌,三十万两竟让他给谈妥了,当下兴高采烈自鸣得意地回来禀告圣上,却碰上圣上正在用膳,只好在帘外等候,真宗心切,想知他许给萧太后多少银两,又不好失了身份,让人觉得自己无君王气度,便派了侍者暗中去询问一下,曹利用伸出三根手指放于额上。侍者回禀说是三百万两,真宗大吃一惊,饭也吃不下了,痛心疾首大呼道:“太多了!太多了!快快宣他进来!”

曹利用以为三十万天子也嫌太多,心惊胆战走了进来,一进来便匍匐在地,道:“奴才参见皇上。”

宋真宗痛心疾首道:“你到底许给了她多少?”

曹利用猛磕头道:“三十万两。”

真宗悲极遇乐,一拍大腿大笑道:“干得好,干得好!朕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曹利用一抹额上冷汗。

何郁听到此事,大吃一惊,宋竟要每年向辽提供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作为岁币。何郁气愤极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道了声:“昏君。”不想被门外的曹利用听见了,忙去禀告圣上。

圣上见云、何二人对自己不甚恭敬,早就欲除去二人,这一下更是下定决心要除何郁,至于云辰,云家财大,依附于朝廷,倒不足为惧,更何况云庄声名显赫,也不好伤了和气,但有个夫人不断挑唆,却非什么好事,而且云家也势必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和天子作对。

听闻二人要起程告辞了,真宗忙设宴款待,以慢性毒药玉阶露混于酒中赐予何郁,何郁不觉,一饮而尽,一杯下了肚才觉不妙,皇帝却不知何时竟已离席,躲得没了人影。她苦笑了一下,心想:“你纵使当即杀我,我也不会害你,又何苦惧我。”

云辰尚不知情,何郁也不说,两人回了云庄,云辰一直忙着重整云庄,何郁便偷偷去见了大夫,果然不出她所料,皇帝给她下的毒,天下无人能解,常人过了三个月便要毒发而亡。何郁辞了大夫,返回云庄,心想:“我总能活过一年的。”

几日后她察觉自己怀了孕,每日里便是闲在家中。何母连孩子的衣服都开始做了,不过做的是女孩子的,何郁一直想要个男孩,她想知道当个男孩子是什么感受。

何母怕她怀孕的时候急性子又发作,便对她说男孩也要穿得漂亮点。话虽这么说,手上织的却仍是女孩子的衣服。

两个月的时候,何母做了条裙子,何郁问她做裙子干什么,何母语重心长道:“男孩子小时候也是要穿裙子的。”

何郁不信,晚上的时候问云辰,“你小时候要穿裙子吗?”何郁说的“要”是需要的要,云辰却理解成了想要的“要”,当下脸胀得通红道:“你才想要穿裙子呢。”

三个月的时候,云辰忽然对她说,“玉阶露无人能解。”

何郁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神色痛苦道:“你喝下去那一刻我就知道了,那杯酒要是不喝,把它说穿了,那君王便颜面无存,朝中心怀不轨之徒必定会以此为借口,说国王陷害忠良,举国而反,可如今不止契丹对中原虎视眈眈,若是国内大乱,敌必乘虚而入。若是不喝酒,又不说穿,那便是怠君之罪,要诛满门。君王若想害人,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这几个月来,我以整顿云庄为名,翻了许多书籍,寻了许多大夫,都说玉阶露无人能解开。郁儿,对不起,真对不起。”他握着何郁双手,边说边流下泪来,何郁反过来安慰了他好久。

五个月的时候云辰弄来了婚服,说要亲手做龙凤婚袍,何郁看好戏似地看着他,只见他拿起笔,竟在衣服上小心翼翼地画起了龙凤。

七个月的时候,苏言回来了,面色憔悴,伤口已痊愈,只有极淡的疤痕还未消。她双眼凹陷,神色惨白。有一天,她忽然抱着何郁痛哭失声,说出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苏言碰到了一个男人,一个比她长了好多岁的男人。

那个男人对她说——有他在,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

于是她在绝望之中,把他当成了生命中的唯一希望。以为有他在,真的一切都会变好。

她失身了,却并不爱他。

何郁胸口怒火烧得要炸开一般。

她摸着她的头,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叫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苏言被小宝宝踢了一脚,她大笑起来,泪水跟着不断往下掉。

苏言着了魔,日日夜夜抱着纸笔想着给侄女取个什么名字好。

九个月的时候,何郁最终还是告诉了她,苏言不信,却病倒了。

十个月的时候何郁生了个胖胖的女孩,每日里抱在手里舍不得离手。

十二月初,两人补办了婚礼,穿的是云辰手绘的那两件,两人都不愿声张,婚礼十分平静。

十二月底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梅花开了。小云辰的名字还没着落。何郁知道自己要走了。她披上大氅,刚要出门,却又回转来,抱起孩子,亲了一口,取下笔,在纸上写了云忴二字,塞进小床里,意思是:今心可见,便匆匆出了门,直奔华山而去,她想埋在那里,不想让人们承受看着她离去的痛苦。

云辰从书房回来,见她没人,心里毫无波澜,抱起孩子看了看,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云忴二字,塞进小床里,却忽然看见何郁写的字,笑了一下,在小云忴额上亲了一口,轻轻道:“爹爹好爱你。”云辰掖了掖被角,在桌边坐下,修了封书信给父母,又抱起孩子,亲了一下,披上衣袍去追何郁。

她会去华山的,他知道。那是他们初相见的地方。

大雪纷飞,严寒逼人。何郁每走一步,便落下一个脚印。她若没记错,前方应是有家酒馆。那酒馆似乎还在,望过去红红的柱子,近了,一看,却只见是家棺材铺子,生意萧条。大概是当年华山之上死了许多人,老板便来开了一家。何郁想了想,买了一口极大的棺材,毕竟,死也要死得舒服点。她还买了把铁锹,用一根绳子穿过棺材,拖着它慢慢往山上走。到了索桥的时候,何郁一用力,单手举起棺木,将它凌空推向对岸,人跟在后面飞掠过去,到了对岸,又缓缓拖着它往上爬。

到了山顶上,寻了棵大树,极大的树,把棺材丢在一旁,走到崖边默立了片刻,这儿望出去——

埋在这儿,不错的,天下苍生尽收眼底。

她返了回来,拿起铁锹铲起土来。一阵风刮来,刮下树上许多的雪。何郁一铲一铲地铲着土,突然又伸进来一把铁锹,也跟着铲土。何郁抬头看了云辰一眼,笑了,他也笑了,两人低头默默的铲着。

黄昏了,地面上有了一个大坑,两人把棺材抬了进去,何郁丢下铁锹,推开棺盖,跳了进去,侧过头,看了看远处的风景,又望向他,轻笑道:“再见了,我的云辰。”

云辰笑着拉住了她的手道:“郁儿,等等。”

何郁问道:“怎么?”

云辰扔了铁锹,跳进棺材里,突然流下两行清泪,面带笑容道:“你走了,当初岂不是白救我了?”

“那怎么办?”

“那我就要跟着你。”

何郁忽然笑着流下泪来道:“父母怎么办?女儿怎么办?”

云辰抱住她,语气伤感道:“我怎么办。你若没生下忴儿,我恐怕就不能跟着你走了,可如今他们有忴儿相陪,还怕什么?”

何郁泪流满面,浅笑道:“你好自私。”

云辰哼了哼道:“不行,我得跟着你。”他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接着道:“我们躺下吧。”

何郁轻轻道了一声,“好”,转头却见苏言一袭素白,面无表情走上山崖来。苏言看着他们笑了一下,眼泪突然掉下道:“怎么不叫我一声就来了?”

何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云辰也轻笑出声。

“我们躺下吧。”

云辰轻轻道了声“好”。

苏言走到棺木边坐了下来,一边淌着眼泪,一边遥望着远处,看似漫不在意。

何郁突然伸手拉了一下她衣袖,轻声道:“小言,能不拔刀,就别拔刀,每次出鞘,风铃声都是一场送别。还有,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不然,多可惜。小言,再见了。”

苏言无声地大滴大滴落着泪,云辰忽然把随身的萧递给她,笑道:“小言,你来了正好,帮我把它传给你侄女。”

苏言接过萧,勉力说了一声“好,姊夫”,把它系在背上,和风铃刀放在一处。她笑了一下,看向何郁,柔声道:“何君,我等你,下辈子。”

何郁笑道:“好,下辈子,等我来找你。”

苏言站起身,走开了一两步,面对着断崖,独自无声的痛哭。

云辰望着何郁,忽然问道:“你猜我喝了什么毒药?”

何郁笑道:“一定是鹤顶红。”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说鹤顶红也毒不死你吗?”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突然间同时落下泪来。

云辰笑道:“我虽然毒不过它,可是从山脚下到这儿,还没毒发,岂不是说明我内力深厚?”

何郁笑道:“是啊,深得很呢。”

苏言听到这儿,整个人伏倒在雪地上——

撕心裂肺的痛——

云辰又轻轻道:“郁儿,就这么离开,你惋惜么?”

何郁柔情万千道:“当然惋惜。”她把头偎进他怀里,“我放不下你们,但你既然来陪我了,我也无甚好怕了。”

“郁儿,我们终于再也不用分开了,其实,好多次,我都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如今不会了。”

“郁儿,让我亲你一下,然后我们一起闭上眼睛,好吗?”

“好。”

云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抱着她轻唤道:“郁儿。”

何郁望着他柔声道:“辰。”

两人相视了一会儿,微笑着,缓缓闭上了眼。

苏言霍然回身,身体因痛苦而扭曲,她突然扑倒在地,用力捶打着地面,放声痛哭直到声音嘶哑,直到嗓子出了血。她扶着头,缓缓站起身,默立在风雪中,一站,便是两个时辰。

天色已暗,大雪覆盖了她全身,风如狼啸一般回荡在山谷里,又吹得树叶发出肃杀的声音。

苏言心中一片空白,忽然怕何郁和云辰着了凉,忙替他们盖上棺盖,盖上之前,又忍不住看了他们许久,最后转过头去,一狠心盖上了。她拿起铁锹,一铲一铲地往棺材上洒土。没多久,坑填平了,往上踩踩,没人会知道下面葬着两个生死不愿分离的爱人。

夜半了,苏言有些后悔,忘了问问何郁要不要立碑,但她想,她是不想要的。

苏言跪在地上,拿出小刀,割去那棵大树的一块树皮,在上面轻轻刻下:逝者已逝,而生者如斯。

大树边的寒梅开得正艳,梅上白雪覆盖,在清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诱人,传来梅香阵阵,她站起身,转身上前两步,轻折下一杈梅花,抖落了梅上白雪,轻叹道:“且等来年梅花开,折枝忆旧人、雪夜留暗香。”

她便默立在那里了,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不断忆起曾经说过的话:

“何君,我敢打赌,这天下再没有比你更笨的人了。”

“小言,如果你以后生了个女孩,我生了个男孩,那就让她嫁过来,如果你生了个男孩,我生了个女孩,那就让他入赘过来。”

“去,免得你被卖了!”

“别拔刀,每次出鞘,风铃声都是一场送别。”

“我对你,失望至极,失望至极。”

“小言,你要好好活下去。”

天色行将破晓了,苏言回过神来,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将手上的一杈梅花轻放在大树底下,站起身,将铁锹扔下了悬崖,朝着远处望去,一眼能望到万里之外,低头望向埋着棺材的地方,轻诉道:“你们,终究,还是,放不下苍生的。”眼泪唰地一下又流了下来,苏言举起衣袖,拭去泪水,转过身,下山去了。

接下来的五年间,由云庄出资,苏言请人在雁荡竖起了两块巨石,分别凿成云辰与何郁的模样,做拥抱状,云辰背上还背了个包裹,放的是当年拉何郁上天柱峰的绳子,两人身体中间,建了座观音庙,供人焚香祭拜。

初建成时,苏言十分不满,只觉这两块石头凿得奇丑无比,远无真人好看,不甘之下便又在周围弄了块大石,请人凿得十分奇妙,一边看像个老头子的脸,另一边看却又像个老太太的脸,可苏言仍不满意,认定何郁老后不会变得那么丑,便又请工匠们凿了何郁起舞之姿,卧躺之姿。最后工匠们恼了,走了,不给她做活了。苏言抱着越长越像云辰和何郁的小云忴,用力瞪着工匠们,心里直嘀咕没见过这样的人,给钱还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