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横渡黄河,由后方进入城中,立刻去见了李继隆。那李继隆死守澶州,心力交瘁,对江湖中人却也知道个十之八九,一听又来了四人,忙请上座,备办了酒食,告知了四人城外形势,又以国事相托。席上还有西门默晨、少林方丈慧圆大师及广贤圣人莫道子。众人寒暄了一番,围坐桌前,共商战事。那广贤圣人捋了把胡子,颇不以为然道:“萧挞凛不过是屈屈后生,不足为惧,萧太后又是个妇道人家,纵有百万之兵也误送她手。”
李继隆真值无可奈何之际,听他这么一说,忙俯身向前问道:“先生此言何意?”
广贤圣人睨了他一眼道:“贫道活了五十余载,也非虚度,平日里钻研出一阵法,非贫道夸口,此阵上应北斗七星,下系地府冥王,能集天地灵气,凡前人阵中所有之精华,皆集于此,哪怕敌军百万,也必全军覆没,更何况萧挞凛那区区后生。”
李继隆心中不大信,却又怕得罪了他,少个帮手,将信将疑道:此言可当真?”
广贤圣人微抬下巴道:“绝无半句虚言!李将军不如今日便把捷报写好,连夜派人送去交给圣上,待明日圣上看到之时,也正是我军大获全胜之时。”
李继隆当然不会真的这么去做,一不好弄了个欺君之罪可绝不是闹着玩的,当下不接过话茬,转而问众人道:“各位意下如何?”
慧圆大师闭着眼睛,双手合十道:“圣人可否将阵法透露一二?”
广贤圣人当下指天说地,扯南道北说了一通,饶是李继龙对阵法也算精通,却弄不懂他这“篁星阵”的奥妙所在。
何郁丝毫不懂阵法,听得倒觉十分神奇。
李继龙踌躇道:“各位意下如何?”
慧圆大师摇了摇头,睁开眼道:“天下阵法逃不出一个圆字,圣人此阵恐怕不妥。”
广贤圣人略有些气愤道:“大师以为大师信圆,天下阵法就都得圆么?九天十八阵岂不就是个方的?”
李继隆道:“是啊,自古以来方阵也属常见。”
慧圆大师看了他一眼,闭上双目道:“不行则不悟,不悟则不信。”
西门默晨道:“大师就让圣人一试如何?”
李继隆见西门默晨也如此说法,当下对这阵法信心更大,谦恭道:“不知圣人要多少人手?”
广贤圣人道:“五百足矣。”
当夜回房后,云辰轻声道:“明日可输定了。”
何郁吃了一惊道:“怎么?”
“慧圆大师都说不行,他这阵还能行吗?”
“那你怎么不说出来?”
“我说了李将军也断然不会信我,你觉得他是信我还是信西门?更何况如今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李将军焦头烂额,有计可施已是大喜。”
何郁当下焦虑万分道:“那可是五百条人命。”
“那有什么办法?现在谁都想不出更高明的办法。”
“那、那五百个人——”
云辰打断道:“放心吧,广贤圣人一败下阵来我们就冲出去,让他们退回来。”
彻夜难眠。
第二日一早,广贤圣人便已带兵布阵城门之前。此阵呈八角之状,广贤圣人独坐中间,敲锣打鼓之声直冲云霄。不多时,敌军便到了阵前。为首一人全身披挂,皮肤黝黑,长相俊美,手持一铁杆长矛,盛气凌人道:“你这老儿,本将军还没前来叫阵,你倒先等不及了。”
广贤圣人嘿嘿一笑,道:“小儿莫要逞强,待会儿让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李继隆领着众人在城墙上观战,身边站着大将张环。李继隆指着城下道:“那位就是萧挞凛。”
萧挞凛大喝一声道:“谁能破此阵?”
身后一位横眉竖目的大汉应声上前道:“属下恳请一试。”
“你带三百人马,速战速决。”
“遵命。”
广贤圣人斜睨了来人一眼,挥舞起旗帜,大声道:“众兵士听我号令,准备迎战。”
哪知他话音未落,敌方将领已带人冲杀过来,广贤圣人的阵漏洞百出,不能自圆,瞬间便被冲散了。西门默晨吓了一跳,忙去领兵,欲杀出城门外救人。
萧挞凛手下将士一刀正要砍到广贤圣人头上,大将张环张弓搭箭,一箭射断了长刀。那大汉大吃一惊,倒退两步,抬头指着城墙骂道:“有种下来斗!躲在城墙上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张环长得虽然斯文,却也是个性情中人,不禁大怒道:“姑爷爷没取你性命,你就知足吧!”
那大汉道:“有种你下来!”
李继隆尚未来得及拉住张环,他已从城墙上跳了下去,一个用弓,一个用刀,斗作一团。广贤圣人趁这时机赶忙往回溜。西门默晨已带兵杀出门外,掩护手下兵士率先回城。
萧挞凛见城门大开,哪肯错此良机,一声令下,全军出动,两方兵士混战一团。萧与西门二人更是交上了手,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失辉。
趁着还能分清敌我,炮手竟自作主张放起炮来,一炮打下去,差点把西门默晨给打死,己方将士死伤不少,众人大吃一惊,李继隆更是焦头烂额,大步朝着炮手跑去,一把抓住他衣领道:“谁让你开炮的!”
那炮手吓得直哆嗦道:“是是是西门西门大侠——”
西门默晨满身灰土,跃上城墙正欲兴师问罪,听他此言,不禁厉声道:“我难道叫你放炮把我给炸死么?”
“可大侠您您老不是说说观观敌变化,随随机应应变么?”
李继隆抓着他胸口用力耸了耸道:“你就是这样观敌变化的!”
“小的不是想把那个那个跟西门大侠交手的贼贼贼人炸死么。”
李继隆大怒,一掌拍在他胸口上,那炮手立时毙了命,临死前还不甘地看了西门默晨一眼。
西门默晨痛苦地皱起眉头:“只恨我没说清楚,凭白送了这么多人的性命,也断送了他自己的命。”
苏言心疼道:“这哪能怪你。”
李继隆道:“西门大侠不必自责,这人呆头呆脑,凭白葬送了我好多兵士的命,留着也是个祸害。”
众人忙又去看城下战况,眼见我军不敌,李继隆急得满头大汗,云、何二人执起双手,同时纵身跳下城墙,随后一干人等也都跟了下来,除了李继隆尚镇守城墙之上。
众人齐心协力逼退敌军,让兵士先退回城门内,紧闭城门,又各自抽身跃回城墙之上。张环为顾全大局也只好抽身,那大汉指着他大骂道:“龟孙子,逃什么?”
张环气不过,反身一箭,险险从他脸畔擦过,留下一道血痕。
一方退守不出,一方不敢硬攻,僵持不下,只好退兵,等来日再战。
李继隆清点了一下伤亡人数,心情更为沉重,不想晚上的时候又来了一个江湖高手,让气氛缓和了一些,竟是轻狂书生。
轻狂书生对云辰拱了下手道:“以前是仇人,如今不是,以后照样是。”
云辰笑了一下道:“以后恐怕当不成仇人了,那秘籍根本就不存在。”
轻狂书生轻挑眉毛,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道:“不见得吧。”他转身对何郁做了一揖道:“何姑娘多日不见,可好?”
云辰抢着道:“她如今已不是何姑娘,是云夫人了。”
轻狂书生脸涨得通红道:“啊,云云夫人,在下失礼了。”
何郁脸一红,还了一礼道:“轻狂大侠见外了。”
众人围坐桌前,又议军事,轻狂书生频频瞥向何郁,不断走神。云辰怒火中烧,瞪向书生,何郁脸色羞红,扯了扯云辰衣袖道:“你刚才不是说想了个法子嘛,快说出来听听啊。”云辰突然朝她瞪了一眼,何郁吓了一跳,万分委屈,又不好发作,云辰自个儿也吓了一跳,他本来是想瞪轻狂书生的,听她说话,下意识地转了过来而已。书生展开折扇风轻云淡,好不得意地扇了起来。何郁突然回瞪了云辰一眼,吓得云辰缩了一下脖子,两人相视一笑。
其余众人对当前战事议论不已,并未察觉三人之间的小插曲。广贤圣人白日里吃了亏受了辱,如今想挽回点颜面,捋了把胡子道:“贫道还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继隆心中毫无办法,听他尚有一计,不计前嫌,忙道:“圣人快讲。”
广贤圣人满意地颔首,拉长了声音“嗯”了一声道:“依贫道之见,不如古为今用,孔明与周瑜之计今日也用得。”
李继隆道:“圣人是指——”
广贤圣人捋了把胡子道:“不错,正是此意。”
郭疯子盘起腿,十分不乐意道:“什么之计,什么此意,要么痛痛快快说出来,要么就索性闭嘴,哼!”
广贤圣人见他是个粗人,十分看不惯他,面露不屑之色,口上却谦恭道:“贫道是说依贫道愚见,劳请各位大侠潜入敌营,连夜纵火烧了他们的营寨。”
郭疯子突然哈哈大笑道:“愚见,果然是愚见。你当敌人个个都是呆子,你想进就进?要这么说,他们要把咱们给烧死,岂不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广贤圣人不以为然道:“咱们有大将张环带着重兵巡逻,到了夜半还要换班,除此之外还有一干哨兵把守。”
郭疯子“咳”了一声道:“你当他们就没有吗?小心被活捉了吊起来示众。眼睛可没长在你身上。”
云辰轻轻对何郁道:“他是在骂他没长眼睛。”
何郁用力扯了一下嘴角,忍住笑。
广贤圣人又要发作,却又无话可说,直气得脸色发青,西门默晨忙出来打圆场道:“有话好说,二位息怒,意见总是要提的,不提怎能齐心协力合众家之长呢?人非圣人,不一定个个意见都对,但提出来供大家商讨总是好的,望两位不要把刚才的事情记挂心上。”
云辰又轻轻对何郁道:“不好了,西门大侠一不小心把广贤圣人给骂了,他说人非圣人。”
何郁又扯了一下嘴角。果然广贤圣人脸色开始发黑。西门还蒙在鼓里,毫无所觉。苏言悄悄扯了一下他衣袖,轻声道:“你故意的?”
西门默晨道:“什么故意?”
“你把他给骂了,人非圣人,你骂他不是个人。”
西门默晨脸色开始发青。
广贤圣人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道:“贫道身体微恙,先告辞了。”
李继隆急忙道:“圣人慢走。”
广贤圣人气呼呼地一甩衣袖,边向外走边道:“圣人可当不起,至于快走慢走,将军不必在意。”
李继隆见他走得没了人影,转过身摊了一下双手,为难道:“我是想叫他别走。”
慧圆大师仍闭着双目,云、何二人开始窃笑,苏言与西门默晨则装得一本正经,轻狂书生满不在乎,郭疯子嘶哑着嗓子大笑起来道:“走了更好,好,更好,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瞥到李继隆,笑声戛然而止,尴尬地咳了一声,拼命眨了几下眼睛,转而望到墙角去了。
苏言调侃道:“疯子,你看什么呢?”
郭疯子眨了眨眼睛道:“那地方有老鼠。”
“哪呢?哪呢?我怎么看不到?”
郭疯子尴尬道:“那老鼠能等着你去看它吗?”
苏言故作大奇道:“那它都跑了,你还看它做什么?”
郭疯子镇定道:“我在等它回来,好一巴掌拍死它。”
苏言大笑道:“呀,你要拍死它呀,那多残忍,你还是别拍死它了。”
郭疯子点点头,很当那么回事地转过头来,道:“也好,放过它一马。”
云辰收起笑意,正经严肃道:“李将军,在下倒也有一个法子。”他话还未完,李继隆早已急道:“云兄快讲。”
云辰道:“将军不如派兵横渡黄河,绕到敌人后方,待一切准备就绪,大开城门,出兵叫阵,敌必应战,此时后方空虚,我军再一拥而上,毁了他营寨,断了他退路。”
众人纷纷叫好,慧圆大师睁开眼道:“不必派兵出城,我少林弟子早已恭候在澶州城外东南方三十余里处的龙王庙里,只等有一日能报效家国。”
李继隆大喜过望道:“如此甚是,劳烦大师走一趟吧。”
慧圆大师含笑道:“贫僧久居寺院,对地形不是很了解,只恐带着众弟子也不知潜伏何处,此事恐怕要劳烦诸大侠了。”
李继隆皱眉道:“不知大师举荐何人?”
慧圆含笑看向西门默晨道:“西门大侠侠名久播,我少林弟子见他一定信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自是诸口称是,毫无异议,西门默晨拱手道:“承蒙诸位厚爱,在下定当全力以赴,以期不负厚望。”众人也一一还礼,云辰又继续道:“既然少林弟子便在不远处,劳烦西门兄连夜赶往,明日一早,待我方号鼓声响后盏茶时分,西门兄便杀向敌营。”
西门默晨站起身,豪气干云道:“好,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告辞。”
慧圆大师喊住他道:“且慢,西门大侠若找不着位置,可道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自有回应。”
西门默晨脸一红,欠身施了一礼,便出门去。苏言忙起身跟了出去。
两人走到无人处,西门默晨转过身扶住苏言双肩,相顾无言,沉默了片刻道:“小言,你等我回来。”他刚转身要走,苏言扯住他衣袖道:“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西门默晨握住她的手,轻抚了两下道:“此去事情紧急,耽误不得,你会吃不消的。”苏言知道自己轻功不好,看着他双眼,柔声道:“一路小心。”西门默晨沉默不语,缓缓低下头,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柔声道:“我去了。”纵身离去,再不回头。
他走后,云、何二人自愿接替张环守夜,李继隆和轻狂书生相继回房,郭疯子突然一把抓住慧圆大师的衣袖,笑得好不邪恶道:“嘿嘿嘿嘿,怎么这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到明儿个也能干杀人放火的事了?”
慧圆大师看了他一眼,道:“我少林数百年来护国有功,虽不助纣为虐,但若国难当头,眼看生灵涂炭,却无动于衷,那便是个假僧人,假慈悲。”
郭疯子用力一拍慧圆大师肩膀,直拍得震天价响,哈哈大笑,好不快活道:“说得好!说得好!走,老和尚回屋睡觉去!我就不信和尚不睡觉!哈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云、何二人新婚燕尔,满腹情意,苦于到处有哨兵,羞于开口,转到西南角,见此处无人,又是欢喜,又怨哨兵把守不到位,两两相望,柔情尽在不语之中。云辰揽过她双肩,抚上脸庞,低头在另一侧脸畔亲了下去,轻轻在她耳畔问道:“等战事平定了,就要个孩子,好么?”
何郁羞红了脸,哼了一声,不说话。
云辰笑嘻嘻道:“你说叫什么名字好呢?云何?”
何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道:“一旦他以后问你云何生我怎么办?”
云辰抬起头道:“对呀,就是云何生的我呀。”
何郁垂头,微羞。
苏言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跳了出来,何郁见着她脸更红,云辰牙痒痒道:“你来做什么?”
苏言嬉皮笑脸,厚颜无耻道:“来当个灯笼,免得你们夜太深,看不清,看不清呀!”
何郁轻轻招呼她道:“你过来。”
“嗯?怎么?”苏言说着朝她走去。
何郁道:“没什么,就想看看。”
苏言不以为然地咳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看过?”
何郁故作生气道:“不行我就要看。”
“那你要看什么呀?眼睛,鼻子,牙齿?还是什么?有啥好看的?难道你要亲我?”说着朝何郁抬起半边脸,何郁果然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苏言突然大羞,下意识地捂住那半边脸,气呼呼地跺跺脚,哼了两声就要跑开,何郁赶忙拉住她,云辰不乐意地偷偷捏了她一下,哪知何郁全然不以为意,仍旧拉着苏言不放,苏言突然娇声道:“干嘛啦?”
何郁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直到苏言踮起脚尖,亲了她一口,这才又开心起来,笑嘻嘻道:“坐下来。”说着一手扯了一下云辰,一手扯了一下苏言,两人都跟着她一道坐在地上,背靠着城墙。
何郁接着道:“小言,如果你以后生了个女孩,我生了个男孩,那就让她嫁过来,如果你生了个男孩,我生了个女孩,那就让他入赘过来。”
苏言听她这么一说,傻眼了道:“为什么?”
何郁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入赘?”
“为什么不入赘?”
苏言竟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云辰受了冷落,有些憋屈,刚要开口,苏言背上的风铃刀突然震动起来,她跳起身,一手摸上刀柄,压低声音,警惕道:“有人。”
云、何二人手挽着手同时起身,月光将一条身影拉长了映过来,三人赶忙闪到一侧,离开城墙,躲在阴暗处,那身影越来越近了,近了,云辰突然出手,将箫横在对方脖子前,把那人抵在了墙上,一看竟是广贤圣人,圣人明显受了一惊,额上冷汗涔涔,云辰轻声道:“怎么是你?圣人在这做什么?”
广贤圣人怒发冲冠道:“我在这儿做什么?我在这散心!”说着负手离去,头也不回,步履极快。
云辰皱眉道:“你说他为什么不自称贫道?竟自称我?走那么快做什么?这里怎么没哨兵?为什么他偏偏从这里跳上城墙?他下去做什么?”
云、何二人同时道:“不好!”
苏言道:“怎么?”
云辰道:“这广贤圣人可能是个内鬼,去向敌人通风报信了,他虽离开了席间,却可能躲在屋外偷听,放倒了西南角的哨兵,如今才刚回来,不巧却被我们撞见了,刚才若是不坐下来站着,只怕就逮不着他了。”
何郁接着道:“所以明日我军纵然上前叫阵,敌必不应,专门守株待兔,只等西门大侠率众自己送上门去。”
云辰点头道:“应该是如此。”
苏言脸色大变,心急如焚道:“那默晨——西门岂不是危险了?不行我现在就去找他。”说着展开轻功,急向东南方掠去,何郁忙叫唤她,苏言却早在远处了。云辰紧握何郁的手道:“走,我们去把这件事禀告给李将军。”
何郁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纵然猜错也比没猜好。”
李继隆听说了此事后,立即派人将广贤圣人关押了起来,云、何二人则去追苏言,怕她找不到西门默晨。
苏言发狂似地向前奔去,满心焦急,虽轻功不好,但是心里一着急,竟硬是让她逼出了非比寻常的速度,也不觉得累,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汗湿衣襟,突然一口气没把持住,跌了下来。苏言气喘不已,嘶声力竭大声呼唤道:“默晨——默晨——你在哪?”
树林里传来一阵阵的回音,还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道是动物还是风吹动了叶子。夜是安静的,月光却清澈明亮,洒在枝头上,穿过树丛,在她面前落下点点金光。她刚要再去追赶,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哎呀”一声,暗骂自己糊涂,这个时候,西门默晨恐怕早已经带领一干弟子,绕道前往敌营了,如此一想,赶忙抄近路去追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处峭壁之下,隐约可见许多穿着土黄色衣服的人,苏言大喜过望,心想一定是遇上和尚们了,她还未走近,西门默晨已从另外一边掠了过来,轻呼道:“谁?”
苏言欣喜万分,眉目舒展道:“默晨——是我——”
西门默晨在她面前站定,脸有微躁道:“小言,你怎么来了?”
苏言赶忙拉着他,把之前发生的事情整个儿说了一遍。
西门默晨吃了一惊道:“那该如何是好?”
苏言傻眼了,她也不知道。
西门默晨转念一想,对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和尚耳语了几句,那和尚朝着其余人挥了挥手,领着他们快步朝来时的路走去。
苏言问道:“你对他说什么了?”
西门默晨道:“我让他们先回去,事情有变。”
苏言忽然看到西门默晨胸前有个东西在发着绿幽幽的光芒,她一边问了声“这是什么?”一边伸手进他胸膛里,一摸摸出个碧绿的簪子,霎时间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奇怪,这簪子怎么跟她送给何郁的一模一样,却又从心底里不愿承认这是同一根。
西门默晨一直以为这是林艳的,以为苏言沉默不语,只是想知道自己怀里为什么会有女人的东西,便辩解道:“送给你的,好看吗?”他一开口,打破了苏言呆滞了的心绪,取而代之的是满脑子的疑问:“何郁不是说掉在那儿了吗?怎么会在他这儿?为什么说送给我的,何郁说那人枉做着春秋大梦——明日派人攻打敌营,少林僧人可能死尽,可他自己却死不了,他武艺高强——难道他就是——阁主——我不信,不信——”
苏言有些语气生硬地举着发簪问道:“你这是从哪来的?”
西门默晨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这是朋友送的,买可买不到。”
苏言抬首望着他的脸,艰涩道:“哪个朋友送的?”
西门默晨摸了摸她的脸笑道:“你可真是个醋罐子,是个姓林的朋友送的,男的。”
苏言低首道:“他一男的,送你这个做什么?”
西门默晨仍旧带着笑道:“他送给我,好让我再送给你呀。”
如果这世界只剩下谎言——
如果你全心全意为之付出的人竟然只是在利用你——
此时是否应该装作信了他,然后找个机会远离他——
办不到,可苏言办不到——
她信不了,她真的信不了,西门默晨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不不,她不信,她不信不信。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声音凉凉的,缓缓道:“会不会是一个姓何的朋友送的?”
西门默晨本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苏、何二人本就亲密无间,什么话会不对她说!而自己却把何郁的东西误当成了林艳的,如今再打个圆场,苏言恐怕也不会信,只能——
西门默晨笑道:“原来是姓何的朋友,我一直以为是姓林的朋友。”
苏言又缓缓垂下头道:“姓林的朋友送的,就一直带在身上吗?”
西门默晨低头注视着她道:“小言,你若愿意跟着我,我是会娶你的。”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苏言闭了下眼又睁开,泪水滑落下来。
“我当初一时糊涂,觉得只有你姊姊的武功配得上我,才想娶她,其实并不喜欢,小言,你若随我,我西门默晨敢对天起誓,绝不负你。”
苏言轻轻的,声音里透着疲惫道:“怎么个不负我呢?娶我做妾么?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选我呢?还是选你那位姓林的朋友?”
西门默晨有些炽热地扶上她双肩,低头神色真挚道:“小言,哪日我夺得了天下,便封你为贵妃。”
苏言莫名得有些想笑,“你还真想要后宫佳丽三千人啊!就算想造反!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造反!为什么要帮着外敌!为什么!”苏言又闭了一下眼,道:“我想知道,默晨,你爱我么?”
西门默晨忽然收起了笑容,苏言本是一心求死,却忽然间萌生了求生的欲望,她不能忍受何郁会被他害死的想法,不能忍受家国被他出卖的想法。苏言忽然挣脱他的双手,转身就跑,西门默晨怎么能让她离开,弹指间便已欺身上前,一手搭上她肩膀,迫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面,身子贴得很近,簪子不知何时已被他拿了回去——
西门默晨闭上眼,轻叹一声,语带怜惜道:“小言,对不起了——”
苏言下意识地偏了下身子,可来不及了,簪子猛得刺进了她腹中,西门默晨缓缓睁开眼。苏言闷哼了一声,痛苦地轻诉道:“默晨——我对你——失望至极——失望至极——”
一张弓,射出去了许多支箭。
每一支箭,都傻傻地以为自己是独特的。
可它射出去了一支,还会有另一支。
在弓的眼里,这一支箭,其实远不如那一支。
原来弓与箭的关系,就真的只是弓与箭的关系。
她闭上眼,倒了下去。
西门默晨神色有些痛苦,缓缓地转身离开了。
月光,还是那么皎洁。
西门默晨边向前走,边思索着如何跟云、何说好——
身后突然响起破空声,他猛然回头,只见云、何二人携手同来了。
西门默晨笑着一拱手道:“两位怎么也来了?”他神情有些惨白,幸好站在暗处,教人看不真切。
何郁急切问道:“西门大侠可曾见过苏言?”
“见过,她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我正要回去呢。”
“那她人呢?”
西门默晨脸色微显勉强,阴影遮住了神情,“小言跟着那些僧人去了,她想知道那些僧人平日里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云辰轻声道:“看你,穷紧张。”
何郁心怦怦直跳道:“可我总觉得她就在附近,好像,好像在那边。”她竟朝着苏言倒下去的地方慢慢走去——
西门默晨急切道:“小言她去了足有盏茶时分了。”
何郁停下脚步,有些尴尬,显得自己似乎不信他的话一般,可心又有一些不甘。心跳得厉害,努力朝那边望去,似乎并无人影,暗怪自己多心。云辰揽上她的肩道:“我们回去吧。”
何郁“嗯”了一声,三人往澶州城池赶回去,西门默晨一路想着广贤圣人,知他不识自己身份,慢慢便也安下心来。此时天色已微亮,入了澶州城,当即便去见守卫李继隆,到了地方,却见林艳一身杏白粉,脂粉未施,眼眶微陷,站在李继隆身边,西门默晨大吃一惊——
林艳见他走近,语带轻柔道:“默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卖家国。”
西门默晨气得脸色发青,一把抓起林艳,便带她飞出城门,朝着敌营掠去。云、何二人刚想去追,却被慧圆大师拉住道:“去不得,去亦无用,西门轻功独步武林。”
何郁急道:“那林姑娘怎么办?”
慧圆大师双手合十道:“他若动了杀心,何必带她离去,添个累赘?”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饶是云辰绝顶聪明,也想不到这一点上。
何郁忽然大叫起来道:“不好!苏言,苏言她岂不是,岂不是——我去寻她——”她转眼间已在数丈之外,只听李继隆在身后唤道:“云夫人去不得,军事紧急!”
云辰一看夫人走了,他还留下做什么,于是也赶忙跟了上去。
西门默晨紧紧抱着林艳,恨恨道:“你竟敢出卖我!”
林艳把头偎在他怀里,轻叹道:“我宁愿你死也不愿看到国破。”
西门默晨抱着她掠进敌营,立刻惊动了哨兵,顿时一片喧哗,许多箭向他射来,他一挥衣袖,箭羽纷纷落地,萧挞凛忽然掀开营帐,出得营来,大喝一声:“住手!”迎上前抱拳道:“西门大侠怎么来了?”
西门默晨怒气未尽,看了林艳一眼,恨恨道:“广贤圣人将我出卖了!”
萧挞凛见他怒气未消,忙命人整理出一间营帐,请他入内歇息片刻,晚些再谈军事。
西门默晨掀开被子,把林艳丢了进去,解下衣服,倒头就睡,林艳却不让他睡着,不断推醒他,西门默晨睁开眼,怒冲冲地瞪着她道:“做什么?”
林艳轻笑道:“默晨,我们逃了吧。”
“逃?逃哪去?我败了,从此江湖上再无我立足之地,人人会笑我出卖家国,我若是能当上皇帝,再把萧太后赶走,人们只会敬我推翻昏君,从此名垂千古。”
“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武林,我们可以更名改姓,开一家小酒馆,这样就可以在一起一辈子了。默晨,我们逃了吧——”
西门默晨索性闭上眼,不去理会她,林艳忽又开口道:“西门默晨,你还是快些杀了我吧!”
他睁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
林艳继续道:“不然,我怕我会杀了你!”
见他仍无回应,林艳一阵揪心的痛,语气凌厉道:“西门默晨,你每看别的女人一眼,我便想杀你一次,你还是快快先杀了我吧!”
西门默晨气呼呼地睁开眼,瞪了她一下道:“睡觉!不然你还没嫁我就怀孕了,可别赖我!”说着又闭上了眼。
林艳安静了下来,泪水止不住地流。
云、何二人寻着了苏言,见她仍有一丝气息,不禁悲喜交加,带她回到了城中,入城的时候,日头已近中天,却不见敌军有何动静,原是两方都想不出什么对策,愿停战一日。
当日午时,李继隆在众兵士面前一刀砍了广贤圣人,叛徒既除,士气大振,忽有信使来报,说真宗赵恒由宰相寇准相陪,亲来督战。众人忙去相迎,李继隆和张环当先跪下道:“臣等参见皇上。”众人也连忙跟着跪下,“草民参见皇上。”
那赵恒长得十分英俊,连忙道:“诸位快快请起!”
寇准端的是个一表人才的人物,当下力请真宗上城墙鼓舞士气。那真宗其实是个文人,别的不行,说起话来却是分外好听,兵士们眼见黄龙大旗,耳听真宗说的许多好听话,个个热血沸腾,士气高涨。
真宗将寇准留在北城,自己却回南下住下。当晚寇准与众人商议,于明日由云辰夫妇共战西门,白眼狼君郭白狼对战白墨龙,轻狂书生对战太上新君,李继隆引兵出城,与萧挞凛厮杀一番,便往西南方跑,张环埋伏此处,以床弩射之,慧圆和寇准则镇守城墙之上。众人主意已定,又士气大振,当下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二日一早,萧挞凛带众将士又来攻城,李继隆带兵冲了出去,张环早已伏在路旁等候,两军顿时混战一团。
云、何二人迎上西门默晨,两方都沉默不语,无话可说。三人退到一旁空旷处,西门默晨手持折扇气定神闲地看着二人,云、何二人互视一眼,云辰缓缓举起箫,吹起一曲“吹度玉门关”,萧声起的那一霎那,何郁突然拔剑刺了过去——
西门默晨刚收起的折扇又“唰”的一声展开,硬生生挡了一剑,竟是毫无破损——
云辰的内力伴着箫声源源不断地送过去,与西门默晨散发出的内力在空中激荡、回转,何郁看似危险,其实不过是在和西门默晨比试招式——
林艳不知何时,竟站在了远处一棵树下,苏言挣扎着也来了。西门默晨瞥见苏言,吃了一惊,立刻又收回心神。
轻狂书生手臂被太上星君划了个大口子,太上星君却毫发未伤。
白眼狼君郭白狼和白墨龙战得性急,一声长啸“啊呜——”,一刀刺进了白墨龙的胸膛——
白墨龙圆睁着双目,不可置信地瞪着胸前的刀,向后倒了下去——
郭白狼嘶哑着嗓子,仰天大笑起来,一把拔出刀,转身去助轻狂书生。
李继隆与萧挞凛交手,多次假装战败而逃,哪知萧挞凛却不去追他。
西门默晨苦斗不下,招式越发凌厉,待打到了上百回合,云辰内力已渐渐不济,萧声竟发起颤来,何郁顿觉压力倍增,西门默晨虽然满头汗水,但尚无不支之象。
何郁动作迟缓了下来,被西门默晨一掌拍在肩上,震得直往后退,撞在了云辰身上,萧声戛然而止——
西门默晨展开折扇,迅速迫近,一掌推了过去——
苏言急得心跳出嗓子眼,她想冲上前,却扑倒在地——
云辰抱着何郁迅速转了个身,想用自己的背来承受这一击——
却听林艳一声轻呼,转过身一看——
只见她竟挡在了两人身前。
她身子开始往下滑落,西门默晨抱住她,折扇掉落在一旁,跪了下去,歇斯底里大叫一声,声音里满是痛楚,低下头,神情专注地看着她,轻轻道:“为什么。”
林艳笑了一下,伸手抚上他的脸,身子疼得额上汗珠不断往下掉,轻声道:“因为我得不到的东西,不愿别人也得不到。因为,我不愿你帮着外敌,弑君夺位。”
西门默晨忽然一掌拍向自己胸口,苏言“啊——”的一声轻呼,面色苍白,心如刀割。
西门默晨向她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歉意,又收回目光看向林艳。林艳摸上他胸口,轻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低下头笑得有些坏,咬着她耳朵道:“你不是说我每看别的女人一眼,你就气得要命么,我要是独自活下来,以后跟别的女人结了婚,你岂不是气得要从棺材里跳出来杀了我?”
林艳咧开嘴笑了一下道:“你那千秋大梦呢?”,
“这世上本无是非对错,只是你们接受不了我的方式,而我又想不出别的方式。世道昏庸,人心蛊惑,可你若离我而去,我名垂千古又有何用!”
林艳哼了哼道:“你这不还有好多妃子么?”
西门默晨将额头抵在她额角上,轻诉道:“对不起,哥哥再也不敢了,你原谅哥哥吧,好不好?”
林艳语气万般不情愿地道了一声:“好吧。”忽然缓缓闭上了眼睛,西门默晨心里一阵着慌,轻唤道:“艳儿,艳儿,等等我,等等我啊,艳儿。”
林艳忽又睁开眼,轻声道:“什么时候明白的?”
西门默晨轻声道:“昨天晚上。”
林艳笑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西门默晨闭上眼,流下两行清泪,语气亲昵地控诉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好,我会跟着你来的?你昨晚是怎么说的,嗯?小坏蛋?”他睁开眼,发现林艳唇角上扬了,便也笑了,抱起她,站起身,身影凄凉地朝着远处走去,再不回头。
萧挞凛被李继隆一番辱骂,怒从心起,终于忍不住追了过去,却被张环用床弩射下马来,太上星君见状,带着剩余的兵士弃甲而逃,宋军大获全胜,忙派信使飞报宋真宗。
苏言一个人静立在树旁,心想着,有些人,你再喜欢,也得不到。苏言走了,带着满身的伤口——她要去散散心,何郁留不住她,只好让她去。
慧圆大师回少林去了,轻狂书生也告辞了,郭白狼上路回了岁月坑,云、何二人仍留在澶州。